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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就在兰陵王点头之后,宋熹微吩咐夕荷又拿了一坛好酒来。其实这一坛已经很足够了,宋熹微知道,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战功卓著武艺超群,但酒量却浅得过分,她拿这么一坛不过是以防万一。

  就这么推杯换盏间,高长恭已经隐隐有了些醉意,他甩了甩头,对上宋熹微面带笑容的脸颊,竟似也拒绝的力气都没有,那笑容温暖明媚,是他一直追逐的一道光啊。

  “郡王别客气,接着喝。”

  “来,再满一杯,今日你我喝个痛快!”

  “郡王,再来!”

  ……

  他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了。

  宋熹微有些惶惑,她知道酒量这种东西其实是可以练出来的,他酒量浅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他素来不怎么喝酒?

  不会吧,他打了那么多胜仗难道就不兴喝庆功酒?何况又是在皇家,应酬场合那么多,他怎么酒量还这么浅?

  又满了三杯,高长恭终于喝得趴下了。

  宋熹微试探性地伸手摇了摇,“郡王?郡王?”

  高长恭嚷嚷着轻哼了一声,低声唤道:“阿璃,再来,你别担心,我还能喝!”

  她?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熹微不由失笑,可转眼想到即将把他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房里,心中的失落感藏都藏不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将他扶起来,他虽然瘦削,但身量高大,体重自然是有些的,宋熹微很奇怪这郑璃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一股强劲的霸道之味,对于一般的如她这样娇小形貌的女子而言,她的气力已是大得惊人了。

  就这么一步步向着耳房颤颤地走去,高长恭还在轻轻呢喃着,叫的全是“阿璃”。

  在到达门口的那一瞬间,宋熹微忽然顿住,她看了看被她勾在身侧的男子,心中百味杂陈,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做?

  只犹豫了一下,里面有人看门,抬眸一望,正是郑绣。

  郑绣见高长恭果然喝醉了,心中大喜,竟三步上前来,急匆匆地说道:“郑姬都办好了?”又看了眼酩酊大醉的高长恭,笑道,“郑姬放心,剩下的交由我便是了。”

  那话中的喜悦与娇羞是如此明显,宋熹微一个愣神儿,那郑绣已经从她的身侧准备接过高长恭了。

  宋熹微顿了顿,道:“他有些沉,我们一起扶进去吧。”

  她便是不说,郑绣也感觉到了自己一个人还真是扶不起,于是点了点头。进了屋,灭了烛火,一片黑黪黪的,暗得怕人。

  宋熹微伫立良久,看着她将高长恭小心翼翼地扶上床,然后又细心细致地为他脱了靴子。不知怎的,宋熹微竟然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多余,不待郑绣出声赶人,她自己也已经待不住了,“交给你了,我走了。”她几乎是夺门而出。

  待在房中,那第三者的感觉是如此明晰。

  她冲出去后回到石桌边坐下,伏在桌上忽然痛哭失声。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夕荷想来劝劝,这时她若还不明白宋熹微将高长恭叫来喝酒的用意便真就是傻子了,可是想到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又觉得她纯粹是咎由自取。自家郡王好歹是动了真心的,她便不想接受,也不必这般糟践人啊!

  夕荷跺了跺脚,将和她一同隐在浓如墨色的夜中的晨露拉走了。

  宋熹微真是哭得累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竟然眼泪这么多,当日她虽知自己被宇文邕卖给了兰陵王,却也只是心中伤感,不曾有泪。如今,为何又不同了呢?是因为这一次,是她负了他么?

  静静地睡过去了,夜色寒凉,夕荷终是不忍,折回来看时见她正趴在桌上睡着,心道她定然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遂长叹一声,替她从房间里拿了被子来盖上,翌日清晨便又将被子拿回去了,一切做得无声无息,想来她是不知道的。

  宋熹微醒来时,眼睛发胀,她揉揉眼睛,做出一副没睡好的模样,然而再一抬头,那人正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紫棠色缀金丝白线流云襟袖广带长袍,轻飘飘地泄到地上,昔日对着她宛转情深的凤眸此刻却冷厉如剑。虽带着面具,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已是满面怒火,因为他的双拳正紧紧地握着,青筋暴露。

  终于激怒他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宋熹微打了一个呵欠,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却不理会他。说实话她有些奇怪,郑绣这会儿去哪儿,他来找麻烦了,那个自称同盟的郑小姑此刻怎么连影都没有?

  高长恭见她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中怒意更甚,他咬着牙道:“郑姬难道没什么向本王解释的?”

  他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本王”,宋熹微的唇角勾起一抹盈盈的笑意,“王爷来兴师问罪了?呵呵,阿璃已经恭候多时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在意?把别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她竟然还能笑!高长恭或许自己都未察觉,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已经完全陷进肉里,可他竟然感觉不到疼,是心已经痛得麻木了么?

  等不到他回答,宋熹微偏着头故作无害道:“大齐郡王,体力欠佳么?”

  这样□□裸的讽刺!

  高长恭凤眸里的冷戾终于化成了一抹绝望,他缓缓垂下头来,任满头青丝覆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说:“你恨我么?是因为我毁了你和宇文邕的姻缘,所以你才如此恨我如此想要惩罚我么?”喉中一片腥甜,他也只能强制压下翻腾的血气。

  那语气极尽苦涩、凄绝,宋熹微又过片刻的愣神与心慌,可是下一刻,惊慌也化作了嫣然,“是。”

  宋熹微这么口不对心地答了一句,竟然觉得心疼了。她似乎总是在伤害他,从在周国皇宫时一直到现在,她总在伤害他。只不过以前,他的反应不会如此刻般能轻易将石子投掷进她原本平如镜的心湖。

  “这样啊……”高长恭蓦地转过身,收藏了一滴泪在掌心,“我毁你姻缘,你误我终身,那么我算是扯平了吧。”他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熹微仔细考量着他最后一句话——他这是要放了她吧?可是“误我终身”,难道他和郑绣……

  抬眸,凝视着那道隐匿于转角处的颀长瘦削的身影,心中刺痛之感更甚了。

  高长恭只是转过角后再走了几步,突然压制不住那股血气了,“哇”地一声,直直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伯这时候本在张罗早间事宜,走到此处时忽见郡王吐血,吓得赶紧迎上来,“郡王!”

  高长恭倚着院中的围墙,眸光也有些迷蒙,但还是分得清来人是谁,轻轻扯了扯嘴角,“陈伯,扶我回府吧。”

  “这怎么行,郡王你这是旧疾复发,不能轻易挪动……”陈伯的鼻尖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味,他惊声道,“郡王你喝酒了?”

  “嗯。”高长恭心道左右是瞒不住了,便点头承认。

  陈伯恨声道:“定是那姓郑的女子,竟然……竟然还让郡王你喝了这么多酒,真是该死,我回头找她算账!”

  高长恭抓住他的胳膊,轻声道:“不必了,是我自己答应的,她也不知道我不能喝太多酒。陈伯,我要回府了,安排一下,替我准备一驾牛车。”

  听他这般言语,便知他是对那郑姬真的动了情了,陈伯既愤怒又拿他不知怎么办,长声道:“郡王你糊涂啊,她既对你无心,你又何必……郡王自幼便身体有疾,药石罔极,可那不是已经好几年没发作过了么,谁知你如今竟然又是伤情又是喝酒……唉,陈伯年纪大了,也说不得你什么,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摇摇头,满面沧桑,但还是命人准备车去了。

  宋熹微第二日便收到了郑绣的信,说是先回荥阳了。

  宋熹微拿着那信件纳闷:郑绣回去做什么,难道是因为高长恭让她回家等着他上门提亲?抑或高长恭不打算负责?

  这时宋熹微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了,好像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想面对。

  而且一连多日她都未曾收到高长恭的消息,不知他这几日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要放她走。

  慢慢的一个冬天过去了,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邺城里桃花初绽,连素日里闭着门户的那些闺秀们也都纷纷出去郊游踏青去了,二月春花,其容灼灼,其色皎皎,引得城外的杏子林也是游人如织。

  在这美好的时节里,宋熹微更纠结了,因为她已经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看见高长恭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难道是在回避她?

  夕荷与晨露自然知道,她们家郡王受了严重的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偏偏始作俑者却整日悠哉地发呆看书,她们好几次都想质问宋熹微问她有没有心。可是,她们毕竟只是侍女,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权利。

  高长恭曾经吩咐:“我的病情不得告知任何人,尤其是郑姬。还有,你们待她如常,不要让她发现异样。”

  那是他第一次晕迷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整间屋子里的人,包括陈伯,听到如此说也都红了眼眶。

  宋熹微就在漫长的忐忑等在中度过了一冬。

  可是这日晌午,他却来了。宋熹微将眼一望,入目的正是那冠绝天下的兰陵王。

  他在窗外站着,发上的金冠掩映着旁逸斜出的杏花枝,衣袍翩飞如雪,园中春红翻新,翠竹荡波,秋千架的绿影隐隐,亦都不及他俊逸出尘的风姿,那如泥暖草生、丝软霞轻的粲然笑意似梦若幻,仿佛隔着万里山河的遥远,而她,永不可及。

  宋熹微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怕是早就忘记了那件事了。她早该知道的,兰陵王不记仇,只记恩。

  但她已经习惯了对他眼角堆笑,见此情景,便整顿了衣裳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高长恭并未说话,而是将手里冰蓝色的包袱搁在了青石桌上,手下一松,这些日子更见瘦削的身子便颤了颤,惊起纤白不染的衣袍一阵骚动。他稳了稳,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如果不是脸上仍然带着那讨厌的银质面具,满园□□要为他的风韵低头。

  宋熹微寻了地坐下,看着那冰蓝色的包袱,盯了半晌,问道:“郡王可是在里边放了些值钱的玩意儿?”

  这么些日子以来,宋熹微这里一直收到来自兰陵王府的珍奇玩意,从衣饰到用品,无一不是他准备的,样样精致华丽,想来也不过是为了讨好她吧,可惜,宋熹微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这包袱里定然又是那些金银玉石,宋熹微有些不屑地想。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宋熹微也不再执着于此,漠然道:“什么时候放我走?”

  这话已是问得毫不客气了,她是真的想要离开,如果和兰陵王在一起,那么只能以十年为期,她还要在这段日子里倒数剩下的时光,那样会太累,会让她太恐惧,她真的不想那样。如果此时不说,也许他又会几个月不见自己,所以现在,她连对着他敷衍都不乐意了。

  高长恭笑意一敛,略略垂了眸,如上了晕的月色,只于朦胧间见些许光亮。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痛楚,他哽了声,用缓慢而悠长的声音说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遇上你,而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却是将你带离周国。虽然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宇文邕,但我,从未对我所做的决定后悔过。”

  宋熹微闻言,怒极反笑,她长身而起,声音骤冷:“兰陵郡王,看来你对拆人姻缘这事还颇有心得?”

  她不喜欢宇文邕,或者说,她并没有真的爱上宇文邕。然而她又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尘世间的一片浮萍,过去,她只有依附着宇文邕才能生存。尽管宇文护和纪烟裳都对她虎视眈眈,但她知道历史,所以她能预料到宇文邕的隐忍都是暂时的,终有一日他会扳倒宇文护,会将承诺的“四时明媚,一世繁华”都许给她,所以她等。

  为了这个目标,她曾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被齐国子民的谰言钉在了淫恶的罪柱之上。万般屈辱都曾受了,本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次三番被高长恭误会,她竟然生出了想要向他解释的念头。若不是她太理智了些,恐怕计划已经全盘皆毁了。不过现在,她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恐慌。

  她究竟在怕些什么?被他误会,有什么好怕的?

  高长恭闭了闭眸,默然半晌,才道:“若我放你走的话,你会去哪里,回宇文邕的身边么?我不会允许的。”如今周国夹在齐国和突厥之间腹背受敌,他的上头还有心腹大患宇文护没有除,他护不住你的。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出口,蓦地颈上一凉,他颤了颤,再睁开眼时,幽深的凤眸却平静无波。轻轻垂首,那冷寒的刀锋正紧紧地贴着他衣领间显露出的嫩肉,丝丝的刺痛,那应是表面的一层皮被割破了。而那只匕首,正是他此生最无法忘怀的那只。

  饮恨。

  他慢慢地、自嘲地笑了,对上她冷厉的目光,他的笑里有他此生最绝望的苍凉。

  “原来,真是我错了。”

  宋熹微心中刺痛,可她只知道,此刻是关键之际,她绝不能心软,否则为山九仞,必然功亏一篑。她整了整呼吸,这才能以最冷漠的姿态说道:“宇文邕送我这把匕首时曾让我贴肉保存,以便对付那些阴险奸恶之徒,我没想到,我用它伤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

  高长恭轻勾嘴角,“郑璃,你不怕我的人会杀了你么?”

  宋熹微不答,但心已经有些颤抖了,杀她,他会吗?

  高长恭与她对视,却见她眼眸里无波无澜,轻轻叹息,苦笑,“你便是死也要逃离我身边对吗?”

  曾有过的片刻温存,原来真的只是片刻,仅仅预示着他们好聚好散的结尾,一宵梦醒,空余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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