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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辽阔的戈壁大地一望无垠,泛白的营帐一蓬一蓬犹如开在原野上的白花,不见半分绿色,坚韧地扎在黄土地上。漠漠黄沙浩瀚绵延,有风吹起尘沙疾利地飞过,打在人脸上是阵阵的刺痛。

  月光散下一乾清辉,大漠枯草似是毫无生机,军帐之外只是死寂。而死寂,只是突厥人没有夜袭才会有的局面。

  宋熹微仔细地辨识着将士们过岭时顺手采的几味草药,烛影摇晃,白色的帐子被晕得成了橙红色。虽则是在北方,然而现在正是夏天,天气干热,她的额头鼻尖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颗颗汇聚,然后滚滚地留下。

  老军医看她这么认真,上来问了一句:“姑娘,你真的识得么?”

  宋熹微一怔,想来宇文邕已经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了,这老军医应是与他那个只专心研究药理的老爹一样没有关注别的事。想起远在21世纪的老爹,她心里颇为惆怅,连看着老军医的眼神也带了一丝苦闷。

  “先生放心,我自由研习医术,这些草药虽不甚常见,但我大略还是晓得的,不会误用,若真有不明白的地方,自会向您请教。”

  老军医见她这么识礼数,也就不说什么了。他自然不会知道,宋熹微在家里向来对亲爹吆五喝六,若是这等情景,便该说:“哎呀老头儿,你真烦人,你闺女连这些东西都不认得还混个鬼!”

  宋熹微想到这儿,不禁一笑,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她也要与这时代的人浑然一色了,瞧她现在说的话都不一样了。

  夜间行军,更深露重,北方气候干旱,温差又大,将士们虽则身强力壮,但也免不了要受些疲病之苦,宇文护天天着人要配这药配那药,还真是没让她闲下来。

  想来,纪烟裳定是在大冢宰那儿通了气了,只是这宇文护一手遮天,要整她竟也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倒也是,毕竟还是碍着宇文邕的面子。说起宇文邕,倒是好多天没见着他了,甚是想念。

  她这样怀着甜蜜的心事,在寒风凛冽的晚上也总能一觉到天亮。

  接下来又是几日急行军,越往北走,条件越是艰苦,有时候甚至连水都喝不上。她处在医护队里,与走在前面的宇文邕相隔甚远,中间又有旌旗随风翻转,她总也寻不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直到有一日,宋熹微因为过度疲劳,从宇文邕为她准备的马上摔了下来,小腿以及脚踝处都受了点伤。为了不拖累部队前行,她只有忍着痛与大部队继续前行。

  在宋熹微的身边到处都有宇文邕的亲信,很快宇文邕便知道了此事。

  宋熹微将各种草药进行了分类后,老军医一面赞赏着一面出了营帐,这时候,昏黄的灯光掩映下,一道软黄色的光芒穿帘而来。

  她迎面见着了宇文邕的俊朗笑脸,正欲迎上去,奈何腿上有些严重,一动便若撕裂般的痛,宇文邕眉尖一蹙,抢上前来将几欲摔倒的她捞进怀里。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不在的时候不小心,我来了也不小心!”

  听他话里又是心疼又是怨怪,宋熹微心里甜丝丝的,搂着她的小皇帝,在他的俊颜上偷亲了一下,嬉笑道:“有皇上这般眷顾,便是不小心也无妨。”

  宇文邕大喜过望似的,“阿璃,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没羞没臊!”宋熹微红着脸哼了声。

  话音一落,她便被人打横抱起,她吓得花容失色,而始作俑者却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正色说道:“你是朕的郑姬,如今既然身在军营,那便理当与朕同宿,没的……胡乱占用营帐!”

  鉴于她是女子,所以一直是一个人独睡一个营帐,确实浪费。若是有人来取消她的特权,那她本来无话可说。可是这个人竟然宇文邕,还被他在这种情况下说了出来,宋熹微不由脸颊发烫。

  她伸出手去勾住了少年天子的脖子,将螓首浅浅埋进他温实的怀抱里,满面酡红,胜过二月春花。

  二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奈何一出营帐,便与迎面而来的大冢宰宇文护打了个照面。

  宇文邕心情颇佳,见了他最讨厌的老贼宇文护也是一脸笑意,“大冢宰这是要去哪儿?”

  他随意往宇文护身后一望,只见这位一向威风凛凛的大冢宰竟然只带了几个随从,料定他只是来巡夜的。恩,大冢宰亲自巡夜。而他怀里娇羞的美人,迎面见了大冢宰,恨不得立刻就从宇文邕的身上下来,可惜他抱得太紧,而她还有腿上还有伤,实在动不得。她更加羞惭了,躲进宇文邕的怀里连面也不肯转过来。

  宇文护忽然朗声正色道:“皇上御驾亲征便该坐镇军营与诸将谋定战策,怎可与美人玩闹,将军营当作戏耍之地?”

  宇文邕有些恼火了,这几日,他本来甚是思念宋熹微,几次三番地想去见她,奈何这老贼日日都拿这话来堵他,真是叫人心塞。这老东西,把玩着本该由他统领的朝政还不够,一只手还想透过纪烟裳伸到后宫里去,真是他不动肝火不行。

  “大冢宰,郑姬受了点伤,她是朕的女人,当然应该由朕来照料。”

  宇文护直视着宇文邕冒着火星的眼眸毫不退缩,“既是受了伤,那便应该交由军医治伤,再者,这女子不是医术超群么,又怎还需要皇上分心亲自照料?如今时节特殊,皇上还是应当先回……”

  “时节特殊?”宇文邕冷笑了一声,打断宇文护的话,“朕还没忘记,这特殊的时节是由谁一手酿造的!”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皇上与大冢宰这是要撕破脸了,宋熹微心神不定,如今大敌当前,这可不是个好时机。她慢慢地对着宇文邕挣扎了一下,宇文邕诧异地垂眸,怀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请皇上,依了大冢宰之言。”

  仍是那样平静而不争不燥、静若止水的声音,就好像方才那个羞得满面通红的郑姬并不是她。

  宇文邕大惊,而宇文护则微笑着观摩着他的表情。

  少年天子沉声道:“大冢宰吓着朕的美人了!”

  宇文护拱手行礼,他身后的人亦跟着他下拜,声音整齐洪亮:“请皇上依了大冢宰之言!”

  宇文邕一愣,这便是宇文护即使战败也无法扫荡的积威么?

  他慢慢地看着怀里的少女,她蹙着秀丽的青黛色的眉尖,眸中的水雾似一片晶莹的泪光。她心里定是有企求的,哪怕她说了那样的话,她心里也是有企求的,她一定不希望他妥协。

  宇文邕轻轻叹息,然后将她放下来,随着宇文护等人去了。

  宋熹微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不做声,然而无声的泪水淌了下来。宇文邕,这一刻你可以放手,而我希望,日后的你不要再这样轻易地放开我。否则,我可能会反悔的。

  自那件事以后,宇文邕便再没来看她。宋熹微无聊了乏了,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对着草药发呆。

  大军行进飞快,不日便到了武威郡。这里,是突厥必争之地。

  安营扎寨,原地休息,预备明日进城。

  帐中只是简单地放着几张软垫,以及可以用来写字批阅周折的案几。

  宋熹微被宇文邕单独叫到了帐中,她进去的时候,天色正好,少年天子眉宇紧绷,她知道他又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缓步上前,拿掉他手里的狼毫,他惊愕地看向她,“阿璃?”

  宋熹微嘴角一挑,道:“皇上,案牍劳形,空惹得身体更加乏困,若是有什么难题,说出来不妨阿璃帮你调解调解?”

  宇文邕揉了揉眉心,叹道:“我大军已经全速行进了,不过十几日便来到此处,那兰陵王竟是飞来不成?”

  兰陵王?宋熹微眉心一跳,不可置信:“皇上是说,齐国的兰陵王,已经到了?”

  “速度之快,教人妒恨。”宇文邕无奈地说道,“我叫你来,就是为了一同去迎接他的。”

  是了,她毕竟是郑姬,现在她要暂时恢复她的身份,同宇文邕一起去迎接那位据说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哒哒哒——”晌午,周营中军纪整肃,上下无言,而远方,轰隆隆的马蹄声似要踏碎山河。

  宇文邕暗暗吃惊,只八千人,竟有这等声势!

  大冢宰宇文护更是叹道:“这兰陵王果然不负盛名。”

  众人屏息凝神,而随着骑兵渐近,那轰隆隆的马蹄声更是如雷贯地,一声一声清晰若此,嘈嘈切切而渐渐逼近,所有人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跟着马蹄声不规律地跳动起来。轰轰——如擂鼓阵阵,如巨涛怒吼,那声音穿山越岭,于天地间自成巍峨壮阔!

  沙丘上,一道玄影最先映入眼帘。那道身影风姿飘然超脱,于漫漫黄沙之上,交辉成景。

  宋熹微端坐在宇文邕身侧,手指不禁收紧。那里,目之所及处,是她重活此生,最害怕见到的人。

  一扭头,宇文邕眸子里的滔天恨意更是让她心惊。

  那边玄色的身影后,渐渐又窜出几道箭矢般的人影来,那几人跟着玄衣骑策马扬鞭。看去不过十人上下,而却似有割天裂土之势。

  “是阿肃!”宋熹微看清了当先那个玄衣人,不禁叫出来。

  宇文邕心神一凛,又带着不可思议,可极目所见,那风神气骨,正是那个迷倒了他皇妹的该死的阿肃!

  宋熹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冷漠而风华天成的黑衣禁卫军,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兰陵王!

  可是那个据说见过阿肃的脸的慧公主却曾经告诉过她,阿肃之美胜过宇文邕!在男人里,宇文邕已算得上绝色,那么胜过宇文邕的,问此世间怕也只能找出一个兰陵王来。

  那十道黑影如流星赶月,转瞬之间,已来到营帐外一射之地。玄衣人勒紧了缰绳,与身后诸人一同停下。

  马上那人神姿凛然,流风瑟瑟,万千风景刹那失魂。他那么一袭玄衣,却似汇聚了天地灵气,所谓造化钟灵毓秀,亦独独偏爱此一人。

  没了黑衣禁卫军那身紧身的黑袍限制,他一身宽裳随长风高飞,青丝墨发缱绻成诗。他的脸上,带着威煞的鬼面具,只是不知面具底下,又是怎样的绝代风华。想来,亦是世间文字所不能描摹的。

  十人翻身下马。宇文邕与宋熹微一同起立迎接,宇文护已经迎了上去,他长笑道:“吾闻兰陵王绝代风姿已久,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颔首致意,“大冢宰客气了。”

  史载兰陵武王高长恭“音容兼美,貌柔心壮”,他此时的声音确然如涓涓清泉始流,如萧萧木叶微脱,虽无南朝人的绮丽绵软,却有着桃花满蹊陌上薰的清幽绝雅。阿肃之前的声音冷清嘶沙,想来是他为了伪装自己而做出来的。

  比起那个曾在夜宴之上屡屡出丑的高孝珩,无疑,这才是真正的兰陵王!

  宇文邕离座,向着高长恭走去,一步一顿,缓慢地说道:“多日前,我齐国皇宫里出现了一个黑衣禁卫军。看身形音色,都与郡王相差仿佛,敢问郡王,可知此事?”

  “竟有这事?”高长恭尾音上翘,鬼面遮脸,但依稀能够想见,他定然还挑了挑眉毛,“那倒真是缘分。”

  宇文邕毫不动怒,继而又莞尔道:“原来郡王并不知此事,昔日倒是闹出不少误会来。”

  高长恭笑道:“周国皇宫之事,在下并无兴趣。”这么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宋熹微一眼,宋熹微一惊,却作没看见。

  宇文护上前两步,冲着兰陵王一拱手,笑言:“齐主果然高义,此番周国有难,便即刻下令命郡王赶来救火,如此大恩,我周国实不敢言谢!”

  若说是玩弄权术,与别国使臣打哈哈这种事,试问整个周国怕是没人比宇文护还要精了。

  不过一个好弯着说话的碰上一个好直着说话的人,浑身解数怕是使不出来。

  兰陵王高长恭只是袖袍一拂,然后微微侧过了身,清瘦的剪影如一尊玉质雕像。他冷哼了一声,道,“若说到‘高义’二字,我齐主比起周主来还是差了些。不久以前,长恭二兄广宁王代长恭出使周国,在周国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礼遇,令他至今仍然乐不思蜀。如此照拂之意,齐国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话里机锋太过明显,一句一句皆是讽刺。

  宇文邕冷声道:“那么兰陵郡王今日出师相助,便是为了答谢而来?”

  宋熹微有些发愣,这二人似乎总是剑拔弩张的,好似前世里有什么仇怨一般。

  她的思绪随意地飞了飞,再回神,却径直对上一道冷冽清寒的目光,玄衣男子鬼面遮脸,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可憎可恶,只有宛转凤眸里的彻骨的冷意能叫人退避三舍。这人风骨自成,风华天生,贵胄之气吐露蔓延,确然能黯然天地秀色。

  他看着宋熹微,却是在回答宇文邕的问题,声音清冷,犹如冷蓝色的丝绸轻轻滑过:“不止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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