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慧公主的身子软绵绵的,恍若带着不胜酒力的娇憨。宋熹微扶她不住,也就由她去了,不过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叫公主跪在她前面,于是随着慧公主面对面跪了下去。
两人互相跪拜,这场景还真是有些滑稽,不过慧公主却并不起来,那随侍的丫鬟见公主如此,也不好意思站着,跟着一起跪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慧公主的眼睛湿润着,明丽的秀目宛如透明的琉璃,点点娇光流转其中,实是我见犹怜。她慢慢地啜泣着,拿着帕子拭了拭自己的眼角,方才慢慢说道:“请郑璃姐姐救救阿肃!”
宋熹微听了心里一惊,她不是不知道,这公主拒绝了宇文邕给她安排的一切驸马候选人,偏偏喜欢上了连脸都瞧不见的黑衣禁卫军。几日前听沐鸢说起的时候,她犹自不相信来着,现在公主跪求她,这般情景,倒是令她不得不信。
“公主莫慌,有事请细细说来,如若郑璃有出得上力的,万死不辞。”说完她自己一愣,她这些日子里步步小心,就是想求得一席安稳之地,可是面对这公主的诉求,她竟然没法子拒绝,还万死不辞,她什么时候这么伟大了?
慧公主似有些语不成声,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的侍女说话。
侍女虽然心疼公主,但旁观者清,此时说话还有些条理:“那阿肃本是宫里的黑衣禁卫军,皇室有规定,在内廷走动时不得离群,否则便视为违反宫规。可是阿肃却不知为何,定要去那皇上下令列为禁地的朱紫阁。那日被人发现,皇上疑心他是齐兰陵王派来的奸细,于是偷偷抓了他。”
奸细?宋熹微瞪大了眼睛。
慧公主这才又抢了一步说道:“阿肃自然不是奸细,皇兄没有证据胡乱诬赖人!”
侍女见她如此护着那个可能是奸细的男人,心中暗叹,却不再做声了。
宋熹微慢慢地领会过来,心中权衡了一下,道:“既有可能是齐国的奸细,恐怕要皇上放人,不那么容易。若如公主所言那人不是奸细,杀一人而使得公主和皇上生了嫌隙,似乎也是大大的不妥。”
这话说得十分理智,那侍女也不禁对宋熹微刮目相看。平日里传言郑璃胸无城府天真无邪,看来也不能尽信。
慧公主听闻此言,心下更是凄然,两行清泪簌簌不绝,胜似带雨梨花。“可当如何?”
宋熹微暗叹自己无用,原来美人的哭诉竟然能令她不顾性命地低头,原来她不是心智坚定不为美色所动的人啊,果然是性别问题。
“公主,郑璃有一言。”
慧公主机敏地觉察到事情有转机,凝住目光看着她,一脸渴求。
宋熹微轻轻咳了一声,慢慢地地慧公主扶起,慧公主娇软的身子立了起来,侍女也跟着起身。
宋熹微道:“公主,那阿肃不知现在何处?可有危险?”
说起这个名字,慧公主仿佛心都是痛的,她青黛色的月牙眉掩映着迷蒙乳白的月光,唯见墨色隐隐,说不出的惆怅婉转,撩人心绪。
“事发是在昨日,阿肃是今日被带走的,皇兄尚未来得及审判,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禁地,我午时去瞧了一遭,现下想来还未动。”
宋熹微默默记下,冷不丁慧公主突然问道:“郑璃姐姐问这做什么?”
宋熹微尴尬一笑,这公主想是对这不知来历的阿肃上心过了头,别人只稍稍流露一点关心的意思,她的心里都是醋意。这等痴儿痴女,叫她瞧见了委实害怕,她发誓不会成为这等人的。“公主也不必担忧,我只是需要见这人一面,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兹事体大,直接去求皇上非为良策,反惹得众人猜疑。”
公主,我头上还有个贵妃呢,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慧公主咬唇不语,侍女上前,手肘轻轻碰了慧公主一下,她方才回神似的,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姐姐见了阿肃要做什么?”
“公主客气,这声姐姐我实是担当不起。”宋熹微干笑两声,道,“只不过了解一下情况。”
这公主真是有些草木皆兵。宋熹微暗暗地想。
慧公主与侍女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答应了。
翌日清晨,宋熹微与沐鸢二人在司药房捣药。
偌大的司药房人进人出,忙前忙后的,她二人的活儿倒是清闲,想是宇文邕的面子搁在那儿,走到哪儿宋熹微都觉得心里舒坦。
药台上两人倒聊了起来。
宋熹微停了停手里的活计,想到了今日要替慧公主办的事,心中有些发寒,后悔昨日自己答应了这等捞不着好处还可能得罪皇帝的苦差事,便向着沐鸢诉苦道:“沐鸢啊,你说这阿肃是何许人也,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魅力把公主给迷得五迷三道的?害得我受罪!”
沐鸢早就了解了情况,虽然觉着宋熹微答应这事不大理智,但毕竟是公主所求,如若不答应,后果也不堪设想。她心中直为好朋友叫屈,此刻听了她的抱怨,也是眉头一紧,便劝道:“阿璃,你说,那黑衣禁卫军连脸都瞧不见,公主大抵也是没见过那脸的吧,这也能喜欢上,想来确实是有些本事,只不知他是不是真是奸细。如若是的话,阿璃你回来尽可以将这事一推,说不能逆了皇上的决策,慧公主亦是挑不出错儿来的!”
这招好贼啊,好贱啊!
其实,沐鸢支的招并不坏,只不过在她说话的时候,宋熹微的心思飘到别处了。
如果那个阿肃不是奸细,她凭借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给他加点油,添点醋,硬说他是奸细,好像也未为不可。
她坏坏地瞅了沐鸢一眼,果然是妙计啊妙计!
宋熹微正美美地想着,忽然有人进来了,她抬起来向着那人看去,正是昨日她在湖心亭见的那位侍女,心中暗叹一声,这么大清早的就来了,可怜她的药还没捣完呢!
那侍女眸光一扫,见宋熹微眉目间颇有些遗憾之意,心中奇怪,但也并不多话,直接点名来意:“郑璃,公主让你过去!”
……
皇宫里竟然也有地下牢房,这是宋熹微在踏进这里之时,脑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
幸而来时慧公主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她进来倒也无妨,只是守卫毕竟要对皇上忠心,这个阿肃今日要被提去审了,他们对着公主也只能稍作通融,不能让宋熹微在里面耽搁太久。
天牢湿气太重,更兼得又是在地下,所以四周暗沉,灯火摇晃明灭映照四周,反添了分诡异阴森。
掌事的牢头领着她进去时,还要提着灯笼。他在前面一言不发,宋熹微在身后亦步亦趋。这牢中有几间是没有人的,有几间却又有好几个人。牢头带着她转了几个弯,成功绕晕了路痴宋之后,终于在底层的一间牢门外停了下来。
宋熹微把眼一望,只见里面安静默然地坐着个作黑衣禁卫军打扮的男子,他裳服未褪,仍然蒙着面,瞧不见脸。
一见到有人过来,那黑衣男子略略抬头,只一眼,便荡出了叫宋熹微心惊的神色。
牢头轻巧地开了锁,嘱咐她几句之后便又抽身离去了。
宋熹微提着食盒缓步进来。这个食盒是公主准备的,里面应该是她悉心做的一些点心,她托了宋熹微带进来。
然后便听见一个清冷的、磁沉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
宋熹微一下怔住,没有人能跟她解释这个声音为什么那么像她刚穿越时听到的那把温暖迷人的声音。虽然语气口吻大相径庭,但这音色,怎么会如此相似?
便恰似冷玉相击,冰寒时又觉着似有冷蓝色的丝绸滑过,拂面一道清风,你竟不觉得讨厌,只想着要去追逐那渐渐消逝的余音,而且不遗余力,乐此不疲。
阿肃慢慢起身,冷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不置一词,黑如子夜般的眼眸里藏着令人畏惧的阴鸷。
宋熹微感觉全身要被冻住了一样,她回过神,将手里的食盒轻轻放在地上,平心静气地与他对视。
说实话,这个人你虽然瞧不见他的脸,可这贵胄天生的气度却仿佛能令人心甘情愿在他脚下匍匐。他周身黑衣不得见脸,然而那双风情无限的凤眸尾线轻轻上扬,却又使他多了分魏晋的风流韵气,将那眸中的清寒冷峻都直直地掩盖去了。
宋熹微这才明白,为何慧公主连这人的脸都看不见,也要心甘情愿地为他沦陷。
“我替慧公主前来看看你。”这话说得如此平静,静若止水。
阿肃的声音自带一种萧然清冷:“你不是她的婢女,我没见过你。”
宋熹微愣愣地笑道:“哦,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阿肃冷笑道,“这是何等地方,若没有人给你打点,你怎么会进得来?”
这可真是个冰雹子啊,都死到临头了还面不改色的,还知道冲她凶。
宋熹微不满道:“阁下若有余力同我说这些的话,不如与我一道想想办法该怎么出去。诚然我是公主派来的人,公主自你被关押之后便茶饭不思,泪落千行,定要让我来救你出去。”
阿肃沉默了一会儿,浓密的眼睫弯成最精致的弧度,疏影浅落,那小巧纤丽底下是如尺水玲珑般的眼波。他倏尔抬起头来,半是困惑半是不信道:“你有何本事能够救我?”
宋熹微一时怔然,说实话,这么漂亮的眼睛她也是头一次见,就是宇文邕似乎也欠缺了这么一点冷峭别致,难以令人一见惊艳。不过这个阿肃,很显然能够做到,因为,她确实惊艳。
有些不妙的,她竟然有些想为他向宇文邕求情了。
宋熹微你丫的,就是一色女。她总算明白了,她以为自己不是花痴,却原来是能够让她花痴的人没有出现罢了。
宋熹微在心中默默为自己点蜡,面上却挤出笑意来:“阿肃公子,你不会真是奸细吧,兰陵王派你来的?”
阿肃冷笑:“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便是高长恭,也使不动我。我只为己心而活。”
他前面的话还让宋熹微觉得他是趾高气昂的狂生,可听到“只为己心而活”的时候,她的思绪又有些飘然了。这乱世,烽烟四起,三国割据,有多少刀兵相接?可他竟然能如此坦然而从容地向别人宣告“只为己心而活”!
这不是狂妄,不是作伪,这是真正的风骨!
宋熹微微一勾唇,道:“那么阁下独闯朱紫阁,是否也是为了阁下内心的意愿?”
阿肃目光闪过一丝狐疑,不过很快他掐断了那丝怀疑,开始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女子。身觉得这个女子不骄不躁,不功不伐,却明如镜,澄如水,眼睛如一泓秋碧,不惑人,却能解人心。
宋熹微见他不答,又道:“我并需要探听阁下心里的秘密,既然阁下说了,与齐兰陵王并无关系,我信慧公主,自然也信你。不过,皇上应该不会相信阁下的一面之词吧,所以,你若不能解释明白的话,可能最终仍旧免不了杀身之祸。我虽无意知道阁下的私事,可似乎皇上很想知道。”
阿肃听了“皇上”二字,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费心思,我什么都不会说,如若宇文邕要杀我,我给他这条命便是。”
“阁下求死?”宋熹微眯起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慧公主千方百计地要救的人,其实已是生死无意,什么都不在乎了。
阿肃淡然道,“既是为吾心而活,那便无惧于死。”
那眼神中的淡静,是如此雍容,想来惊诧后世的魏晋风骨,亦不过如此吧。
宋熹微叹了口气,道:“阁下虽如此说,我却还是要尽力,少不得公主又要伤心一阵。”
阿肃微微抬头,目光清冷而又坚定,“请你转告公主,我绝非良人,请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可真是一句绝情的话。”宋熹微叹道。
阿肃不语。
出门时,已是巳时。
疏林如画,暖黄的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梢间漏下来,散成斑驳的碎金。慧公主就在不远处的树下,朝东对着一架紫罗花的花藤,细数着曼垂的葳蕤的枝叶,身形落寞无比。她随侍的侍女也未跟在身边,她形单影只的,看上去又叫人生出不少怜惜之情来。
慧公主察觉到有人走近,转过身便见是宋熹微过来了,眼睛一亮,忙问道:“怎么样了,郑璃姐姐,你觉得阿肃是奸细吗?”
宋熹微看着她白中隐粉的俏脸,轻轻摇头。
慧公主扬起欣悦的小脸,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阿肃不是那样的人么?可是,该怎样把最后那句绝情的话告诉她?这位公主,本性是如此的纯洁无瑕,她有着公主的矜持,有着公主的骄傲,她怎么能容许一个侍卫去反驳她赐予的最无暇最无私的感情!
宋熹微苦笑,摊上这样的事,她可真是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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