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陈慕予像个游魂一样飘出了家门。
她在云城生活二十年，仅凭躯体记忆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栖止之地。自从政/府新修建了一个供居民休闲健身的户外运动场后，附近的小公园就没什么人去了。陈慕予坐在长椅上，手机关了机。
她没有等肖煜的回答，不想等，没什么可等的，也害怕真的等到什么。天渐渐暗了下来，像画布一样的深蓝色在头顶铺开。陈慕予放空还没到一会儿，远远地就看见有个人走过来。
“怎么是你？你们不是今晚聚餐吗？”江一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惊讶地问。
陈慕予说：“我没去。”
“幼幼刚给我发消息说她到电影院了，你就这么把大家鸽了？”
“啊。”
“行吧。”
江一不爱掺和别人的事儿，他在陈慕予旁边坐下，伸手拿出一听啤酒打开，问：“喝吗？”
陈慕予本来以为他是买东西路过这里，没想到这人还有这手。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袋子，问道：“你这都买的什么？”
江一干净利落地挨个报出来：“啤酒，老白干，伏特加，威士忌，苏打水，雪碧，柠檬茶。”
“这是胃疼套餐呀。”
“行家，”江一说，“我还准备了纸杯。”
陈慕予轻嗤一声，问道：“都这样了，直接去外面喝酒不好吗？”
江一很有原则：“我绝不背着女朋友去酒吧。”
陈慕予若有所思：“但会背着女朋友喝酒是吧。”
江一反唇相讥：“那我现在给肖煜打电话？”
陈慕予反应很快：“给个纸杯谢谢，我要伏特加。”
40度的酒精味儿有点呛鼻子，她眉心微皱兑了半瓶苏打水进去，说：“你没买柠檬水啊。”
“凑合喝吧。”江一仰起头喝完半听啤酒的刹那，四周的路灯同时亮起。
两个人被黄色的光线笼罩其中，杯子里的酒泛着光，看着更像糟心破事儿的救命药水了。陈慕予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江一说：“已经六点了？”
陈慕予不知道时间：“我关机呢。”
江一说：“我手机没电了。”
于是两个并不算很熟的人就继续沉默着分享长椅和酒精，度过了半小时。他们俩高中是同班，竞争过，闹过矛盾，最终因为江一和姜幼清谈恋爱而默契维持表面和平。毕竟陈慕予辈分升级成了丈母娘，大度是应该的。
她有点口渴，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江一靠在长椅上，人还没醉，懒懒地回答道：“喝到一个临界值为止。人的身体是飘着的，大脑虽然有意识但无法完全掌控全部情绪，某个细小的感触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但你觉得理所当然，并不会为大哭或者大笑而羞耻的时候。”
陈慕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江一家里的事，她上高中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了。他从转学过来开始就是云城一中的风云人物，吹皱了女同学们心里的一池春水。也不负众望地始终站在话题中心，从考试成绩到篮球比赛，再到有人扒他的家庭，说他是私生子。
那个时候江一和姜幼清已经在谈恋爱了，和他截然相反，她从小就是小公主，父母自由恋爱，家庭幸福。事发之后，池梁秋在群聊里问姜幼清的想法，她只是说：“我很生气，如果江一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能保护他了。”
陈慕予思维发散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所以肖煜会介意吗？”
如果他仅仅是个朋友，就好了。
高浓度酒精催化了她的幻想，如果肖煜只是她的朋友，那他通过什么渠道得知其实都没太大关系。陈慕予笃定地认为就算她杀人放火，那三位对她都是无所谓的，是不忍苛责的。
爱一个人是接受对方的一切，包括她偏离正轨的选择。秦医生说，其实宇宙是偏爱每一个人的。她虽然在拼命解决原生家庭带来的课题，但她真诚爱人，因此身边永远有爱着她的人。
而肖煜呢，他在友情之上的感情太干净太美好，陈慕予意识到以后，一直诚惶诚恐地不敢接受。她尚未挣脱加之于自己身上的道德枷锁，所以什么都没提起过。
理智的陈慕予偶尔会想，她的肖煜，本应该喜欢一个和他一样好的人，她不会有难以启齿的回忆，也不会挣扎两年还没摆脱抑郁。她不会向他索取什么，更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江一说的那个临界值是对的，因为此刻，陈慕予只想扯着肖煜的衣袖，祈求，耍赖，大哭，怎样都行，只要他别离开，能立个字据期限是一生一世最好。
她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再喝应该没有办法直立行走回家了。
江一也逐渐上头，慢半拍地反应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陈慕予定了定神，“你有不想让姜幼清知道的事吗？”
江一指了指酒：“喏。”
“可你俩都谈恋爱五年了吧？这又不算大事儿。”
江一继续说道：“因为她知道了会担心，她不知道会伤心，”他捏紧了手里的空罐，无奈地笑笑，“不管怎么样我都心疼她，和她心疼我一样。这就是恋爱里的两难境地。”
“虽然两难，但无论何时都在照顾彼此的情绪，”陈慕予眼眶有点酸，说，“挺好的。”
她弯下腰开始收拾垃圾，江一问：“不再继续了？”
“喝多了没法回家。”
“肖煜接你啊。”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
“他怎么能知道？”
“因为我和幼幼说和你在一块儿呢。”
“你这报备得够齐全啊。”
“必须的，男德班班主任。”
陈慕予维持弯腰的动作太久，开始眼冒金星。她又恢复了正常坐姿，垂下脑袋休息没过一会儿，地上有几个人影逐渐靠近。
陈慕予缓缓抬头，面前齐刷刷站着三个人。
池梁秋先说：“我靠，脸这么红，你喝了多少啊？”
姜幼清立马开始搞连坐：“江一你跟着干嘛呢？”
江一正色道：“和丈母娘谈心。”
陈慕予：“……”那对本来就爱打嘴仗的情侣开始聒噪起来，她头有点疼。
池梁秋提议道：“那就继续喝呗，连酒店我都订好了，走啊。”
陈慕予的记忆就停留在这里，抱着姜幼清撒娇的江一，联系酒店的池梁秋，和远远站着、一言不发的肖煜。
第二天一早，远远站着的人变成了躺在她枕畔，睡得很安宁。
陈慕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来确认这不是做梦。
她蹑手蹑脚地抓起手机下床，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酒店的睡袍。陈慕予愣了一秒，深呼吸仔细把身体的每个器官感受了一遍。好消息是它们都没有任何不适，除了宿醉带来的胃疼之外。
保险起见，她躲在卫生间给聂安南发消息：
“假期愉快，安安。
“采访一下，你第一次……什么感觉？”
陈慕予从头发丝羞耻到脚后跟，打完这句话差点咬舌自尽。
生理课没好好听的报应姗姗来迟，她颤抖着搜索各种关键词，一个有用的信息都没能获得，手机还因为好几次误点别的网站差点死机。
聂安南没回复，陈慕予又私聊池梁秋：“阿池，你人呢？”
池梁秋倒是回复很快：“遛狗呢。”
他们家全家都作息规律，一般是早中晚饭后遛三次，现在都十点半了，当不当正不正的时间，遛的哪门子狗？陈慕予开始试探：“你还好吧？”
池梁秋说：“挺好啊。”
陈慕予屏住呼吸，从“你知道肖煜在哪儿吗”变成“肖煜怎么在这儿”，删删减减还是没发出去。
半分钟过去了，池梁秋发来消息问道：“肖煜还好吗？”
竟然猝不及防进入了正题，陈慕予眼皮一跳：“他怎么了？”
“一晚上都在照顾你吧。”
“……我怎么了？”
“你抱着肖煜不让他走啊。”
“？？？”
酒店床头的电话“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很刺耳。陈慕予手机扔在洗手台上，慌乱之中光着脚跑去接了电话。
前台小姐柔声说道：“您好，我来打电话提醒您十一点半之前退房。请问您需要再住一晚吗？如果需要的话我这边直接为您……”
陈慕予连声打断：“不不不，不用了。”她说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肖煜，他还在熟睡中，陈慕予忽然开始后悔。
如果不续住的话，谁来叫醒肖煜？
是尴尬地大眼瞪小眼，还是默默多付一晚房费、自己先溜掉？
陈慕予轻咳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说错了，需要。”
“好的，”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敲键盘的声音，前台又问道，“那您现在需要客房服务吗？”
“不用，谢谢。”
“好的，床头用品有我们能为您提供的吗？”
“……不需要，您太客气了，谢谢。”
“好的，打扰了女士，祝您入住愉快。”
陈慕予挂了电话，灵光乍现，开始用眼睛仔细检查四周。除了被子稍微凌乱一点之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又轻手轻脚地躲回洗手间，池梁秋连续回复了好几条消息：“是啊，你断片了？
“反正一共就两个房间，本来不是我和肖煜一起，你和姜儿嘛。
“但江一也喝多了，肖煜说自己照顾他就可以，你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有点想把你和江一投稿到醉酒行为大赏。”
陈慕予呵呵一笑：“是吗？等你火了之后，我一定会带头扒你的。”
她心情好了一些，大石头总算落地，看来除了自己单方面撒酒疯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然而这块大石头落地还没到一分钟，就又悬了起来。
陈慕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她不仅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也没能找到肖煜的衣服。
而且……床头垃圾桶那一团又一团的白色纸巾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她几欲崩溃，聂安南终于回了微信：
“嗯……就是，你军训拉练过吗？
“虽然也取决于频率和别的因素啦……反正总体上是肌肉拉伤的感觉。”
陈慕予长出一口气，飞快打字：“谢谢，谢谢你！”
她坐在床尾，回完消息后问姜幼清能不能给自己送一套衣服过来，她说ok。
不平凡的上午终于落幕，陈慕予把手机拿到电视机下面的电源充电。手机倒扣过来的那一刻，她才看见透明的手机壳里面塞了一张纸条。
数据线插好又拔掉，手机发出低电量的提示音。陈慕予打开纸条，熟悉的字体跳进眼中。
她和肖煜一起上过两个假期的书法班，老师说字如其人这个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虽然临摹同一位的字帖，下相同的功夫，但写出来的字还是能看出差异。陈慕予的字更潇洒飘逸，而肖煜写的则刚柔相济。
“本人郑重承诺，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坚持忠于小予。无论天惊石破，海啸山崩，我都会陪着她，做她永远的退路。对于这段将持续一生一世的亲密关系，我没有任何动摇和倦意。我荒芜的心只因她而跳动。”
落款肖煜，附带日期和时间，写于凌晨一点半。
陈慕予错愕地放下了纸条。
这是他写的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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