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西下平江（20）
呼啸的风吹进脖颈中，守在营帐外的花木云眉头微蹙、神色复杂，安静的听着里面的声响。刚才小一的话无疑是代表着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并选择将所有的事都揽在了她的身上，包括那些她从未做过的事，甚至自己也从未做过的事，为的只是将自己的形象完好的维护。
小一的初衷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可她若是能多问一句，或许也不会如此为难。花木云又喜又哀，怔怔的盯着自己白洁的双手，虽然眼下看不到任何的血迹，但这双手确实沾染了无辜人的血液。
灰暗的天空中，雪花仍旧飘荡着，花木云的脑海中闪现着无数片段，有花府的、平川城的，还有潮州府、颍州的，只是有些场景已经变得很模糊，模糊到他甚至不愿意相信它们是发生过的。
“花木云，你怎么了？”
宋显远远见他拧着眉头呆呆的坐在同袍的帐外，本不打算叫他，但见他身子东倒西歪的晃着以为是生病了，便跨着步子快步来到他身边，撑住他的肩膀。
“生病了？”
“没有，好的很。”
流露出少见的冷漠，毫不犹豫的扶开他放在额头关切的手，花木云踉跄的站起身来，视线定格在随着风起伏的门帘，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小一这个傻丫头，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付出至此呢？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会加深她与秦同袍之间的隔阂吗？
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花木云没有理会身后的宋显，自顾自的走在前面。虽然反复的深深呼吸着，却难以荡平心底里最深的秘密，只是他知道，纵使如此，自己也从不后悔。
宋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使得那张满是笑容的脸此刻盛满了悲伤。虽然自己曾经怀疑过他，但几年相处下来，在一点一滴中已经慢慢转变了对他的看法。张玄觉说的对，花家是花家，花木云是花木云，不能一概而论。他爹花文翰是个披着羊皮的奸贼，但他花木云却是个坦荡磊落的君子。
“花木云，你等等我，走那么快作什么？今晚你我都不值夜，闲淡之夜，何不饮酒闲叙？”宋显快步跟在他身后，笑着邀请，“做了四年多的战友，还没跟你好好喝过酒，今日既然有机会，何不一醉方休？”
“不了，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淡淡的声音随着风飘入宋显的耳中，他停下了疾驰的脚步，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发现，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自己竟然从未看透过花木云。他温柔、和善、爱笑，却也在自己的周围牢固的树立着只有千秋一能进入的围墙。世人皆知他在花家不受待见，但却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显哥，看什么呢？”
许淳扬诈死后淳尚日夜习武不辍，天山一行归来更坚定了他研习武艺、精进兵法的决心，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的进步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虽然性子仍显轻浮爱闹，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更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了宋显先锋的位置。
“没什么，雪花繁落，看风景而已。”
宋显不想让旁人也生出对花木云的偏见，就像当初的自己那般怀疑他的举动。想起当初，自己甚至还暗中监视了他一阵子，幸而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不然自己有何颜面去面对一心为众生的花木云。
“这么大的雪冻死个人，还看风景，赶紧回去吧。”淳尚瞥了一眼宋显，搓动双手哈着热气取暖，“显哥，这次秦将军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姐牺牲那么大，也算没白付出。”
“嗯，千秋将军的伤没白挨。”
“可惜我姐的脸，伤了愈，愈了又伤，心疼死我了。”
宋显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说起牺牲和心疼，花木云对千秋一的疼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放弃这番感情于他而言不外乎剜心之痛。虽然他自己已经只字不提，并刻意让所有人知道千秋一是他妹妹，但那日日夜夜守在她营帐角落的身影，是骗不了人的。
孤独、落寞，一个世家公子，完全不必活的如此艰辛，可他，真实的奉献着、牺牲着，只为了一个与自己身份地位并不匹配的商贾之女。
“走吧，回去休息，明日还要攻城呢。”
“哦。”
淳尚不甘的瞥了一眼同袍营帐中的两个身影，弯下腰捏着洁白的积雪，团成一个雪球，掌心传来的冰凉之感让他撇了撇嘴，但终于还是露出了笑容，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摇曳的烛光照亮着营帐，红色的蜡泪滴滴而落，丝丝蜡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却无法掩盖浓重的中药味。
“小千，脸上的伤口很疼吧。”
见她习惯性的摇头，同袍心疼的盯着伤口处，鼻尖又酸涩起来。怎么会不疼呢，针扎一下尚且会疼痛，那一指长的伤痕伤在皮肤稚嫩的脸上，一定疼的难以复加，同时，之前被秦凉言伤的脸好不容易痊愈了，这次为了救自己又主动划伤，该是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如此甘心奉献。
“小千，都是我没本事，非但没有将你保护好，还让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
“切莫胡言。”轻轻按着他冰凉的唇，面对他懊恼的模样，千秋一的笑容依旧明媚，“你是最好的，最优秀的。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还出类拔萃，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的。而这脸，与你的命相比，又算什么呢？”
“你如此为我，我却……”欲言又止，同袍昵着她含笑的眉眼，更觉得愧疚，“此番跟霍刀的城下之盟，你可会怪我？你是那么想攻回魏国，但我却与她说着一分二的盟约。”同袍盯着千秋一额头的伤，语气中满是歉意，“霍刀不是个正人君子，她的话不能全信，我们的盟约也……”
“我自然知道霍刀不会是一个信守盟约的人，就算她会，熊心虎胆的魏林也不会守约。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贪念外泄之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守着盟约呢？不论是五五分，还是三七分，都喂不饱魏林。所以，不论达成什么盟约都不要紧。而且当时那样的场面，你不那么说才不正常，我不怪你，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怪你呢？你虽立下城下之盟，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仍旧极力在保护我千秋家与花家，足见你是个仁义的人。”千秋一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处，疼惜道，“盟约不重要，你的命才重要。没有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我，还有同泽。”
“同泽虽好，但大家追随的确是你。”
“山河血染，每寸土地都是大家伙用命换的，又说什么谁追随谁的话。要是秦勇昌能是个仁君，我愿就地解散起义军。我对于权力，从始始终都没有任何想法，比起生灵涂炭，我更愿意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小千，如果可以，日后山河一统，我就带你离开，咱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平淡的生活，做一对最朴实的夫妻，你可愿意？”
红蜡燃尽了最后的光华，一昏一暗间，千秋一盯着他炙热的眼神，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若是从前，自己一定张嘴就应下，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死里逃生，自己还有任性的权利吗？
轻轻扶开了他的手，从抽屉里掏出一根新的蜡烛重新点燃。当营帐内重新恢复明亮的时候，她一转头，就看到同袍那热切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她原本纠着千千结的心，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是啊，能与敬之在一起，就是此生最大的福报，还奢求什么旁的呢？若同泽或其他人能堪当大任，自己与他携手而去，于政治、于当权者，又何尝不是一桩美谈之事？
“小千，你愿意吗？混沌天地，只有你我。”
“青山绿水，与君浪迹。”
“谢谢你小千，谢谢你。”
同袍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感受着真实的温度。没有得到她的答案前，生来上扬的的嘴角平平的憋着难过，那患得患失的感情似乎已经将他淹没在茫茫海洋中。当听到她的回应时，那颗悬着的心才重新落地。
“傻敬之，跟你在一起也是我的幸福，说什么谢呢。”
千秋一笑着回应他的拥抱，却不知道他说出此番话的真正意义。作为秦家的孩子，同袍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她刚刚的有些话是披着谎言的外衣。但他没有揭穿，更没有以诱导的话去引她说出真正的事实。虽然心里很难过她的不坦诚，但与其撕裂两人的关系，他更愿意将一切都掩埋。
毕竟，被欺骗与被抛弃，他更愿意选择前者。
“公子。”
纷纷鹅毛、散落而下。军营的角落里，花木云面对着大营的方向，若仔细看去，他的身后隐藏着一个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黑衣人有着鹰钩一般犀利冷漠的眼神，虽弓着身，却足以感受到那股由内而外的隐忍。
“礼丞司发生了什么？”
盯着千秋一营帐的方向，漆黑一片，她还没有回去。想着她此刻正与秦同袍情谊绵绵，花木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是胸口传来清晰的疼痛，有多疼呢？好像有人用匕首一点点的剥开皮肉，活体取心一样，疼的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霍刀大体没有食言。”
“大体……”
花木云声音很空，像轻飘飘的羽毛，来无痕、去无踪。他没有继续追问什么，但也心知肚明，霍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挑拨人心的机会。
“罢了，祖母怎么样，风寒彻底好了吗？安神的汤水，有按时喝吗？”
“好些，有按时喝。”
“那就好，你告诉祖母，孙儿很快就能回去看她了，很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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