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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冲破迷雾


  眼前仍是黑色的铁流涌动,忽隐忽现,却无以前那种寒意,反倒点缀了这无边的美景。新绿繁茂,似乎山都跟着醒转过来,贪婪地吞吐着仲春的气息,化作云雾,流淌在这山间。山势多南北走向,如海浪洪涛拍来,却凝于眼前。

  “令嫒与此子可有婚约?”妻弟的事情也需关心,毕竟益州闭塞了好几年了,这些年夷吾和徐小姐断了往来,这位少年显然是有机可乘的。不过夷吾从未和我们提过悦儿,不过想来提了又不能如何。

  “并无,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如姐弟一般,忠明说话,他还敢顶撞几句,悦儿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听话得很。”徐大人罕见地畅快大笑起来,让人感觉往常的笑都属于场面上礼节性的范畴。

  “此子如何称呼?”看着徐将军的表情,今日这仗估计也就是礼节性走个过场了。

  “此为忠明长子,名唤段垒,表字仲厚。忠明贤弟很是有趣,他那一辈名皆含火意,字则皆有明,以明为火旺之兆。给孩子取名便为火生土之意,以厚为土实之德,其字便自此出。”已然开始和我大谈这种事情,看来确实无甚可虑了。确实,段将军自己都不带军队,却让一个毛头小子领军,而且还是个可能心存私意的懵懂少年。显然,段将军此举就不打算打这仗,应该是盘算着,若真有事,就让自己儿子听徐大人号令,相机行事,毕竟葭萌正被重重围困,阆中接连葭萌,他不便动。

  心中想到这里,稍微找了一下自己身后弓箭位置。挂起兵器,轻松与徐大人言道:“段大人无亲眷在成都吧?”

  “无,卓甚是看重忠明。其子成年后,便调其属下任其调遣。本他在垫江,其子守阆中,因賨人袭扰。父子换防,卓亦准之。”

  “那便好,狄道大军应该已经到成都西侧,李长史拿下涪与绵竹,便直面成都了,下面就是决战,若是还有人为质,亦由不得我们了。”我故作轻松地婆娑了一下兵器。

  “若真如此,那也无法了!”徐大人语气仍然很轻松,甚至反问了我一个:“君侯我记得岁数不大吧?你还喊赵国长公主姐姐,你的言谈举止如何如此老成啊。”

  “入仕五年多,都已几起几落了,若仍能在高位,换谁都会这样吧。”我心里却忽发现姐姐自称赵国长公主,却未说是魏国夫人,转念一想,好像这样也好,否则孟德必会被人闲话。

  “敢问徐将军,智一直有两个问题不解,当年你们是怎么考虑入蜀之事的?这些年在益州内,可有什么出去的打算?”这几日都是向我们问外面情势,想从他们那听一些其他事情,尤其之前回话想得多了,怕显得我在想词搪塞,得找个由头把话顺下去。

  “当年,因勤王集结的数十万大军,撤军回去后,凉州难以供养得起,又不敢轻易裁军,韩马二人颇为强悍,如芒在背。后李儒定计,拿下汉中并固守之,以图益州,安之,再取荆州。以前董卓曾在荆州作战,甚羡荆州鱼米之地,但荆州谋臣良将大军皆有,图之不易。故打算以我军力之盛慑服荆州,使我入益之时无有掣肘之忧,甚至可不战而得汉中。”徐将军忽然笑了起来,我懂这个意味,当时那个使臣面对的就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我。其实现在的我按说也应该可以用这个词的,但总觉得自己不适合了。

  “那使臣说自己被十几岁少年——也就是君侯欺负了,回来还向董卓哭诉,我们都觉得丢人。但君侯立刻整兵北上,我们的斥候看到沿途军粮辎重,大军行进非常迅速,倒把董卓吓坏了。本打算控制住汉中,慢条斯理拿下益州,但现在荆州十几万大军显然训练有素,领兵之人绝非善类,而实际上我们整个大军,根本没有准备好。李儒建言只能破釜沉舟了,未想到董……此人甚是残忍,直接纵兵劫掠百姓,就为了尽快完成所有物资和民夫的准备。当时便想着先全力击败荆州大军,趁机便先取荆州。”徐将军顿了一下,似乎那时,他便有了二心。

  “未想,先锋在汉中便被全歼了,几个大将据说都死在您和李长史据说还有一个女将之手,我当时便被大火阻于谷道之外。结果等全军到汉中后,忽然荆州大军全军消失,斥候说似乎尽入益州了。卓大惊,李儒却进言说,应是看透我们本欲入蜀之计,伪作以拒我等,诱我往荆州空虚之地以再伏击我等。然后再返回此处与我等纠缠,我等破釜沉舟,恐难久持。后又有斥候回报,在往荆州道路上有绢帛碎条,似乎是为铺垫作用。卓大喜,即命速入蜀中,不得迟疑。本还留有后队,想要长期据守汉中,未想那厮却是个废物,生怕君侯大军反身灭之,谎报大军而来,他拼死杀了出来,结果除了辎重尽失,军队反倒齐整。因是董贼亲信,竟未受惩处。”这期间错进错出太多,却歪打正着,我不禁苦笑。徐将军继续道:“我们便与董卓一起被困于益州之中巴蜀之地(这两个名字是益州两个郡名,也正好是人口最多的两个郡),益州人虽常被笑言悠闲无所事事,胸无大志,未想临大难,却硬气得很,光剑阁就顶了我们许久,那位法大人,便令人敬佩。这不这么长时间了,此间仍到处都是义军。卓派过很多斥候翻山越岭寻路出去,多数都没回音,但有些还是成功的,无论向南向北都有些消息回来,有些还放了很多对荆州或侯爷不利的风声在外。还请越侯小心,出去的都是董之心腹死忠。”

  对此,我不得不点点头,不过倒也不担心。看着来的军队开始整队,似乎徐大人也不以为意,我更是有些心照不宣,也不提有些简单的作战建议。旋即徐大人反倒提到了一件算是我很熟悉的事情。

  “当年郭夷吾发现一条西南夷出益之路,请令领兵五千出益,悦儿去送过他。十几日后就在几日内,几个信使分别送回消息,我那时一直跟在董卓左右。还记得,第一天是随夷出益,路可通荆西南,此地有匪乱,荆州似欲剿匪,或可有可乘之机,宜派兵增援,所派信使于路已熟,可为向导。两日后又有讯息,言荆军主力尽出平匪患,我军粮草已尽,今明孜空虚,机不可失,欲袭之,然巡逻烽燧甚顽,不断袭扰,阻滞我军,幸我军锋锐无敌,有人终慑于我军之威而降,欲以其为先导赚开城门,拿下城后,臣当死守明孜,望速增援。第三日信使甚是欢欣报曰,城已破,诛……平安风云侯,速增援。第三日晚些时候,增援大军已经开拔,却有一使泣曰,荆州大军忽至,旭与诸军已战一日一夜,力不能支,当以死战已报主公。于是,走那条路的计划便搁置了。后来还听说那筑墙了。”

  这些都是我的记忆,听着这些回报,我甚至还能回忆起那日种种。

  “嗯,是被夷吾杀了一次。”为避免留下眼泪,我故作轻松道:“那埋了一个我。”

  “君侯说笑了。”我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些奇怪说法传了多少进来,不过他只当开玩笑,那就当我开玩笑吧。看来明孜那边他们可能知道的并不多。

  我笑了笑,很真诚地说:“不过那真有我一个墓。”

  这句是实话,他看着我不像开玩笑,便有些尴尬,不好接这句话。但是他和我讲了夷吾的各种信息,我忽然想起来这里还真的有些故事,只是不便为常人道哉。

  “后来夷吾的事情,你们知道么?”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飞了,想办法把话题引回来。

  “哦,知道,先在凉州,后去了交州。两边都有回报,在凉州时无法接近,在交州时联络上了,却说夷吾已决议投效君侯,再联络其手下,相约起事,因其众多忠于夷吾,便打算胁迫夷吾,据说最后也被夷吾平定了。”

  似乎只有这个消息,有点意思。比眼前面那个貌似正规,但是莫名把弓弩手放在前排的布阵方式要有意思的多。

  “本董贼受其婿李儒挑唆,怪夷吾在明孜之战中轻举妄动,致对郭将军颇有嫌隙,听得夷吾弃暗投明,更是迁怒其族叔。李儒为其族更是多进谗言,郭将军家眷被扣,只能冒险走狄道安故废城一线,以求诸将家眷安全。”他第一次用董贼,应是彻底下了决心,或是为郭将军之事有些寒心吧。

  “可惜……”他们也是不得已吧。

  “你们如何击败郭将军的?”

  其下好好讲了讲,特意讲了日子。

  我能注意到他算了一下。所以我补充说,我从狄道到汉中花了些时间,因为大雪。

  徐将军行事一直很缜密,似乎谋划了很久,我想,他一定也做了很多准备,很多方案。

  我信任他,一直信任他,所以要让他最终决定信任我,所以我一直展现着诚意。

  终于整军完毕,徐将军从未提过趁其立足未稳而攻之,我心下一片清明,亦不提。

  这是我最大的诚意。如果他把我这种诚意当做我不懂行军打仗,这都可以算是侮辱了。

  所幸不是,徐大人看着我笑了起来,与我相请出阵。

  这位段小将就到阵前,偃旗,有带幡骑士上前示意,徐将军随即点头,与我再次相请,对阵双方便各自只带几个随从慢慢靠近阵前,我回头确定了一下各张大旗。

  徐将军注意到我这动作问有何不妥。

  我反问,令嫒为何还未来。

  刚回报已经到了,身在王将军所部阵内,在旌旗队列之后。

  将军考虑甚为周到。

  尚有一事,其子字仲厚,仲为轻重之重,抑或孟仲叔季之仲。

  哦,君侯心细,段家累世行伍之列,极重门族之藩,长幼之序。如段贤弟这一辈,都是纪纲忠孝之类加个明字,到小垒这一辈,都是伯仲叔季加个厚字。他上还有一个堂兄,表字伯厚,比他大不少,也在忠明贤弟帐下。

  段氏一门良将,也凋落如斯。不免为人嗟叹。

  徐将军也轻叹。

  有些事情,却是我比较熟悉的。

  在朝几月,调阅种种皆有便利。光和二年,段纪明代乔玄(史书中为桥玄,若以乔玄之名面世,则必因后有二姝牵连,作者戏注)为太尉,一月为人构陷下狱,家眷流放朔方,颎鸩死狱中。卷册中皆称为自杀,但父亲不以为然,言狱中何来新鸩。

  父亲当时就教训我说待位高至极,则只有向下一途,辅政卿轮换,便为安圣上及诸臣之心。还笑道,其实就是几年前的事情,他一死,那案情忽然就水落石出,纪明得以洗刷冤屈,家眷也发还回乡,各种邸报文书中便都言自杀。

  想到这,回头再看看这些大旗。

  心念一动,终于找到个好切口,但凡好事坏事让他们都做了,还要我来做甚。用一句粗俗戏谑的话说:顶着圣谕不回雒阳最好的由头,是我在某个地方为了汉室安危正不遗余力地上蹿下跳。其实,当他们给我出生入死,让我曲解其意,“奋不顾身”入蜀,并设法让我参与种种时,我就该完全明白,当然,现在也不晚。

  “有些事情也不能做绝,今日能不打就不打。”我忽然开始发话,虽然有点废话之嫌。

  “侯爷意思是?”徐将军语气有点凝重,虽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我忽然说出来而且用这么一句话,他应该会觉得我也是那种老奸巨猾的:“段家累世武将,自共叔段(段家先祖,即春秋第一篇郑伯克叔段于鄢篇那位京城太叔)起,曾祖方为西域都护,至纪明终为太尉,然一月便下狱鸩死。至此子辈,竟已凋零如斯,智心不忍,必保段氏一脉无断绝也。”

  心中不免骂一下自己:臭不要脸。

  收敛心神转脸问道:“你也知虽为讨逆,但来者皆是诸侯,未以汉名,然各诸侯却将我推至高处,让我为先锋。昔年我在雒阳见各种有关董逆奏章,多言其婿李儒伙其同族之事,曾疑是否董公朝内有人为其提前做好手脚,来日董逆将李儒李傕之流在成都城下杀之,将所有罪过推过,陛下那边再有人说点什么好话,降爵改封一下伯子男,给了百里之地,供其养老,也未可知。”

  “不过我等听说董重等人已伏诛。”心道消息真的很灵通啊。

  “嗯,但董侯(刘协,正史中汉献帝)尚在也,娶吾妹。莫忘陛下颇念旧情,此番征讨,只有诸侯行伍而无汉廷亲军,只我一人以辅政卿士汉臣之名以入,是为招揽流民,安抚百姓。而诸侯又将军队交于我,让我引兵在前,或许应是有些忌讳,但是若我死了……”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嗯,诸侯们定会想法把罪责推到我死的地方周围一切其他,正好有更好的借口抢地盘了。”

  我觉得自己非常适合去太学教诈术,虽然我说的很多都是事实,但是我就能把这些事实凑出些危言耸听的结论。我甚至考虑了一下我最成功的诈术战果,却觉得可能是我的夫人们。

  把更多的人拉到一个可以勾连寰转的利益圈中,避免日后场面上发生变化时,自己难以自圆其说抑或寻找盟友。我仿佛已经知道未来将会如何,但却无法完全看透未来。这其中有太多纠葛,那年做了一段时间司隶校尉当真让我受教颇多。一直觉得自己能在官场上活的还算自在,完全是靠陛下恩宠,父亲荫庇。但应很快我就不再有这么好的条件了。想得我都想回雒阳了,陛下待我甚厚,纵他如何荒唐,又如何愧对天下,于智而言,仍甚感承其恩重也。但若父亲都觉得之后难以保我周全,那是真危险。

  段颎亦是因破羌而至人臣之极,数十年大功于汉,然一月即可死。我行事向来乖张,把柄甚多,百死之罪皆可举,只因我尚未入朝掌权柄,故不为人所忌。

  父亲当日让我放过种种,实际上放的不是那些权贵,而是将要和权贵之后整个家族对抗的我。

  暗下决心,终有一日,我会真正回到雒阳,好好整治一番。

  少时终于面对,与那小将军互行军礼。那小将军不认得我。我本没个贵胄模样,未引起他太多注意也不意外。倒是他眼神还在我们身后找寻了一番,最后直接对着我身边将军说道:“徐伯父,李将军修书派人来求救,言及伯父似有诸多顾虑,畏战不出,家父便派我前来增援梓潼,却在路上收到伯父劝降之信。伯父,华叔父尚在葭萌奋战,您岂可背义而投他人。”很是铿锵有力,这话一说似乎更是为义而非为旧主尽忠,完全忽略了董贼,此事倒也不会很麻烦了。

  我心中很是轻松,面对徐将军,徐将军面色也不凝重,察觉到我看着他,便未先回复那小将,却问道:君侯有何见教?

  无它,看您如何教育后生。

  我的意见已经给了,我还是想尊重一下徐将军,因为徐段二将,我有意招揽。

  那小将才留意了一下我,顺势好像又扫了一眼我们那边的阵地。

  你们可派兵救援葭萌了?

  我们并无水军,陆路走梓潼更方便,毕竟您在陆路通道上,况华叔父送信让我们不必救援。

  我心中都想骂这兔崽子,说得义正辞严的,结果也没去救。不过这位华将军倒真是硬气。

  那我却要问仲厚贤侄,大军压境,成都只管让我等进兵,却不管我们面对多少敌人,郭将军如此忠心,却和几万将士一起被逼死在狄道上。

  伯父如何知道郭将军已死于狄道?

  这徐大人的话柄甩得很好,我也正打算接话茬。

  哦,还未介绍,这位就是当年的平安风云候,现在被陛下封为越侯。就是他在狄道击败郭将军,然后进兵到此的。

  小将军满眼疑惑。看了看我们后面的旗帜,显得有些不明所以,这段家派的莫不是个傻瓜,或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

  我只能和他再解释一下:“段将军,陛下效法周武王分封天下于各诸侯,益州未有分封,曾言有德者据之。故各诸侯相约共取。我因是辅政卿,且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故以汉臣一同入益,望勿助董逆,匡扶正义。”

  忽有背翎信使自后而来,虽然匆忙,但还是凑到小段将军耳朵边上,小声报告。

  小段将军忽然非常紧张,让亲随赶紧回去,因为很近,似乎听到退兵的意思。

  徐大人还没用上关键人物,对面就要退兵了。当然所谓关键人物,恐怕还是另有深意。

  “贤侄,何事?”

  “江州(今重庆)被围求援,有人从荆州过来了!”

  楚人皆知庄蹻入巴略滇之事,今终又重现了。(史记及荀子皆有载,然有自相矛盾之处,就是前几章讲争夺盐井时的故事,当时故意略过此人,便因有一些矛盾之处无更多史实证明)

  我几乎要击节叫好,立刻猜到是谁。我甚至在想要是谁能从益州南部再往北插一下,就更好了,可惜那边确实无兵。我在那时间太短,心里有构想,但来不及实施。即便实施,这半年不到也决计排不上用场。

  “我早说过了,此事起,皆为平董逆,陛下以巴蜀为利,诱以天下共逐之。段将军可否带我去见令尊。”

  “君侯是否太随意了?”徐将军有点惊讶,手都从马缰上取下来,似乎做了什么动作强调了一下。

  “还烦劳徐将军通报一下我姊……与我夫人。莫担心,除了董贼,无人愿意冒灭九族之险杀我,恐怕连董贼知道现在外面形势于我都想留一线了。今我非荆楚之将,而为汉之卿士也。”我就是要表示,我不怕死,不在乎死,之前所有事情到现在已经结束了,只有为大汉戡乱救人的事情了。

  有风险,但我敢冒,而且我觉得很多道理都是站在我这里的。我必须加快一切进城,好日子没多长了,趁有好日子,赶紧过。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性格或许是从小缺乏长辈管教,所以比较能肆意放纵。如果我和父母自小在一起,他们定是会让我处处小心,安全为上。而银铃自己也总是正气凛然地给我讲春秋大义,故我轻个人生死得失,重大道是非对错,于是思虑毫无羁绊,行事不拘常理。这不能怪我,我又这样成功开脱了自己。要说一个总得在场面上端着,在正事上硬顶着,在面对自己内心时,一定要让自己特别的心安理得。圣人可为却不易为,禽兽不可为却易为,神兽必须有时为神,有时为兽才可为。

  明知故问:“三水合流处垫江,由谁把守?”

  “本是我。原垫江守将为賨人流寇所杀,父亲以此为名让我回来守城的。”这回答和我在徐将军那听到的不太一样,不过差别再大却无甚太大意义,最多算是理由的不同表述而已。

  “太好了,你让人迅速带我去见令尊。你回垫江后打汉旗,我留信给信,若其军对来,便应无事了。汉军旗应该有吧。哦,烦请徐将军帮我与我家人说一声,呃,要见一面么?”我指了指阵内。

  “你悦姐在阵内,要见赶紧去见一下吧。”徐将军肃容道。

  我表现得和谁都很谙熟,又超然于世外。

  其实我的底气在于,杀我无用,且弊端很大。

  传闻我死了,我又活了。传闻我是獬豸,我真是谢智。传闻我是陛下遗落在民间的皇子,我偏有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很多事情,解释不清楚,我就不解释。我仿佛不是来打仗的,而是看戏的。他们纵有万般考虑,看我这样,都会掂量一下。杀了我,或者献我于成都,似乎唾手可得,对当前战局没有太大影响,徐大人肯定能明白了,这小孩能从徐大人这得到这个消息。更多军队会以更多理由进来,大势所趋,董贼把他们留在外面,他们也再无后援。杀了我,他们就完全没有退路,甚至董卓都尚有一些生机,而他们彻底一丝都没有了。况且这两家一干人都想法弄回了家眷,徐荣装病,段煨授城。再考虑小段的岁数,往上推几年,应该是未成年时为质,成年就弄回来守城,甚至说不定段将军写信跟董贼要人都说了想和徐家结亲以安其志。但他们这么做,显然都是不想跟着董卓陪葬的。

  今天来攻的是各家诸侯,我却一直言明自己是汉臣。杀我有何意义,反倒给诸侯放开手脚了。若真有一天,董贼投降,陛下鸿恩浩荡,一道圣旨,给董卓一块地方,杀我的人恐怕真是要灭九族的,甚至董卓都可以为求和杀他们全族。

  我自己用这套神叨叨但非常合理的说法,把自己早就说服了。应该也可以唬住他们的,因为他们吃亏在于,我比他们要更接近陛下,无论从什么方面。所以,我“飞”得有些毫无顾忌。

  也不是说走就走,需请徐将军帮我给家里女人们带声招呼,大抵日后会挨上几顿骂的,但我下面没那么安全,不能带她们冒险。再从梓潼义从中找了几个能和賨人打上交道的,又带上那两个“我”。等小段将军意犹未尽地回来,便一起走了。临走前,徐将军和我叮嘱了一句,我点点头,指着前面,道声:“显以可见矣。”

  小段将军,直接让军队后队变前队开拔回程了。

  那夜扎营,路上我又想了想,便再次催促小段将军赶紧给他父亲写信,说明一下情况,表明我先跟他回垫江。又让他在垫江找匠工帮我做一面越侯大旗,一面谢字大旗,尺寸,形制都与他说好,让他快马往回送。

  问他江州是否要救,他说先赶回垫江再等父亲指令。

  我一身轻松,似乎也没有必要再追加给段将军什么信了,前面说的足够了。以段将军岁数,应该知道我去垫江是干什么的了。回身和我带来的人一起吃饭。除了两个“我”,其他人似乎对我很好奇,我们仨对他们也好奇。

  说能和賨人说上话的,本身都是賨人,家里没地,到周边城里找活计的,其中还有一对夫妇,尤以那个賨人妇人反倒最为活跃,其他三个賨人男人倒是一个个都憨厚得很。

  賨人又称板楯蛮,故往周伐商,秦平巴(史称灭白虎事件,原本故事隐晦,因巴人以白虎为图腾,故采纳这种说法),汉灭秦皆有其功,不过他们也很有意思,打完仗就要回去,甚是思恋故土,回乡便种田织布,很是敦厚朴实。因有大功,朝廷免了七个大姓各种赋税,余下每口也只交四十钱,唤作賨钱,此外賨人还需贡一种叫賨布的麻织物。在洛阳见过,似乎应该就是一种平息其他人不忿的替代物,用的地方很有限,而且不是大家喜欢用的东西。巴人称贡赋为賨,自此,曰賨人。(和之前我提到过的武陵蛮是事实上的同族,后归于汉族和土家族,是土家族主要来源)羌人来益州劫掠时,此地刺史常有征发賨人御之,羌人甚为忌惮,谓之天兵。

  后来朝纲败坏,国库空虚,地方官便打起了賨人主意,压榨盘剥过狠,导致賨人困苦,直至酿成兵乱,朝廷还派人来招抚过。

  賨人大姐很是彪悍,丝毫不介意我的身份:“阿哥就是那个平安风云侯吧。”

  没有行礼,没有啥客气,就是语气比较和善,就像邻里之间长者问话一般。那三个賨人男人也就看看我,也不多说话。我那俩随从小弟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意思,但看我在笑,倒也乐的看热闹。

  “以前是。”

  “还听说你是皇子?能当皇上不?”她夫君都想拦住她了,她却不以为意。我那俩随从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像极了张林那副欠收拾的嘴脸。

  “大姐说笑了,我从襁褓之中便和我指腹为婚的夫人住一起,虽有传言,但我实在不知其是否属实。也无意于此也。”

  “我们老家就在阆中周边,可美了,风云侯到时候跟着我们就是了。”我点头表示感谢。

  “我怎么总觉得你像假的平安风云侯?”

  “如何假了?”

  “哦,你不像个官,之前我们那些个刺史可坏了。”她说的是事实,要不然也不会让董贼看中,刘焉也看中。甚至若不是我谋了扬州江左之地,说不准我们也会考虑益州。当然,我们未必能在汉中顶住董卓。没了汉中,益州便是一块死地。

  我问他们可知另两支义军,为何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们说梓潼平定,侯爷不是让屯田了,他们就回去忙着也要开垦了。要不然错过春耕,就只能种菜或豆菽薯蓣了。我点点头:“看你们烧荒那个快,他们所为倒一点不意外。”

  众人皆笑。

  “不过倒是感谢你们屯田,董贼夜袭可算吃你们大亏了。”

  气氛活跃了起来。

  “不过你们过来,你们的地?”

  “没事,种下去了。大家一起看顾,这几年,活下来的都和一家人似的。”

  一夜无事,还和两个鬼脸“我”终于有空认识了一下。一个叫王一,一个叫丁可。我觉得名字很简单,他们说本来没有名字,最开始又不认识什么字,起简单点,好写,好记。

  那夜似乎有信使而来,迷雾中翎子颤动着映着火光留下了轮廓,他们各项军营行伍法度甚为严格,比我们荆州要强不少,或许就是他们战力彪悍的原因。

  第二日仍在山中,虽然山间有雾,但应无大碍,行军却忽然慢了下来。甚至没有催我们开拔,小段还与我相谈甚欢,开诚布公地请教外面的一切,拐弯抹角地试探梓潼有关徐小姐的全部。我总觉得和昨晚那个信使有关。

  那几日天总是阴沉沉的,雾笼罩久了,不时还会洒下些雨。但凡只要下点小雨,小段将军就让部队避雨休息。山间云雾缭绕,夹杂炊烟不散,遮掩着春色与神秘忽隐忽现。

  看他们不紧不慢,我和小段聊的也多不是江州之围,聊梓潼的某位少女的时候比较多些。

  不过也问一点正事:我发现梓潼周边空地甚多,却未屯田,为何?

  “有军令有几处不得屯垦,据说是学一个古时候叫司马银铃的女将之法,一是此地若用水田,妨碍我骑兵冲击,賨人并不好惹。梓潼,葭萌,阆中三处用徐伯父,我父亲和华叔父便是因为賨人凶猛。二是恐在外驻军有谋反,皆由亲信各城供粮,以保无反叛之心。”

  未想我的银铃已经成为古人了,不知是否以讹传讹之故。

  “那徐将军和令尊之城下面如何支持?”忽然意识到这里有问题。

  “其实一直与地方义军交好,买其余粮,不伤义军以为交换。再偷偷找人寻其他地方屯田,徐大人就有人与梓潼义从一起在山中屯田,我父亲干脆就在河对岸开了荒,请賨人帮忙。”

  小段将军对我完全放下了戒心,对我并无隐瞒。

  我总觉得那位徐小姐帮我说了好话。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从那日阵前说的话就有些判断了。其时考虑了忠明将军处境和他家过往境遇,我更是能有一个自以为很靠谱的猜测,只需要关键时候来个证明了。

  官场还是很培养人的,我不喜欢,但我不笨。

  又两日才到水边,却是沿河西岸平缓处行军,小段也未催兵速行。问为何不行舟,回说缺乏船工和船,枯水时,险滩太多,需至夏日水涨才好行船。作为襄阳长大的人,真的很想鄙视一下他们。

  闲来无事,我竟思考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襄阳?

  我们这么多人都从小迁到了襄阳,老师也选了襄阳。

  其实也是垫江这个位置让我想起来的。我记得很多人都建议老师在汉水入江水处筑城。(那个位置即今之武汉,孙权在江南建武昌,取因武而昌之意,为今武汉武昌区,江北汉水入江处分汉阳和汉口两区)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着手,当年老师因各项事务耗费太多,支持不起而暂时搁置,这点上,我负主要责任。

  而且后来我们围了云梦泽,那里暂时应该不宜筑城。

  现在想想,襄阳真是个好地方啊。其城正好在大汉中心区域:河南司隶之南,三面环水,一面背山,其城阔,内有田地,若有乱,城易守难攻,自给无虞。北有樊城以为犄角,进又可入宛以图中原,退可顺汉水至江水,其南便是一片大泽,一入可与追敌相忘于江湖了。后我沿江取江东之计,便是因我有襄阳,便能治江陵,想想当年江陵有谁治理,便知老师如何重视此地,有江陵则下游尽在我手。往西北顺汉水可取汉中则益州之咽喉在手也。若江东亦在我手,西走宛、颍川,东走广陵、彭城,两路并进,乱世定中原可成也,此退可避祸,进可克乱的两宜之地。

  走得慢,却等来了个人。那天有人来报,后面追来一女子和几名梓潼来的守军。

  小段将军开始还很兴奋,不过旋即泄气,来送消息的似乎是他亲信,显然是认识徐小姐的,他面色平静,未说来人是谁,小段立刻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我几乎能立刻想到是她,这两日我们走得是有些慢了。

  虽然心中不免激动不已,但心道,面子估计要挂不住了。

  但还是得去迎一下,否则后果可能更严重。

  那日难得晴朗,河谷内一片春光,不知名的野花,斑斓若繁星洒在青翠的山麓。

  果不其然,伊人难掩笑容,又稍有嗔怒,如仲春最后一丝寒意,令人无所适从。赶紧满脸堆笑,有些责怪地说道:“现在在打仗,不好好跟着我姐,来这里做什么?”

  必须先发制人,否则显得理亏。她初有愠怒,然后似乎调整了一下自己,努力在周边人中保持了平静的语气:“忻为蜀中之人,这条路我也知道,为夫君向导,何如?姐姐还说,子睿定是又飞了,我得在此留守,你去看顾着他些。”

  我觉得私下里怕是逃不了一阵春雷阵阵了。还记得她写的那段“揶取梅华,酿作春酒;醉于春风,憩于春柳;春笋春谷,春覃春韭;春风袭面,春雨销愁。”仲春时节又逢卿,而卿终将为吾妻。我还记得才见她时,伊人就是一个充满幻想却又仿佛经历过一切的小女孩。这几年,她着实辛苦了,脸上那无邪的天真和淡淡的忧伤都被岁月和奔波打磨掉,只是那种不屈的倔强仍在。如傲雪红梅,历经风雪,依然绽放。

  她与我骑马并行,脸上不时含笑,眼神被我捉到还会害羞。于众人之中,她还保持矜持。我则不要脸得多,肆无忌惮地笑着看着她,希望她忘了我把她留下这个她自以为很严重的过错,或者把此事当好事。因为我下面的计划里,已经把她算在内了,不过不是为了我,但是有了她,却更好。

  那日用过午饭,忽然军队加快了行军。

  夫人觉得有些奇怪,问我们是否都是这样早晨走得慢,下午走得快。我笑着看她:“我的风云夫人,你虽未过门,但我已经视你为妻,下面,夫君要请你帮个忙。有危险,但是只有你能做。而且你做,比我做更好!”

  伊人虽然疑惑不定,但仍坚定的点点头。心中忽有不忍,又追问一句:“你信不信夫君!”

  伊人点点头。伸手牵一下她的手,仍缠着绷带。

  心有些愧疚,看着她,她却笑得灿烂。

  领着我未过门的妻子,一同骑马追上小段将军。

  “仲厚将军。”我叫了他的字:“令尊应在垫江吧?”

  小将军有些惊讶。

  看他似乎并非有所隐瞒,我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也可能是你那位族兄,你们说华将军送信来,则诸位与荆州也有书信往来吧?我给你留一封书信,若巴侯派军队来,可让我夫人为使会之,若令尊确不在垫江,请使人领我去阆中拜访一下。”

  余光无意中扫过,她显然有些错愕。

  “你帮安排好我夫人,多派婢女照料。她在必可保垫江安全。”

  小段将军有点不知所措。

  我决定请他和我夫人一起再到稍远处叙话。

  “不救葭萌,又不解江州之围,却派兵去将要投我的梓潼。令尊其意,怕已昭昭于世了吧?军队收急报却不急赶回,君等应与荆巴两军皆有往来,即便两边出何结果,段氏皆可自保。再收军情,竟然放慢步伐,江州应有求救之人在垫江吧?段氏与荆巴可谓恪守承诺,与董,则你大军正驰援梓潼,尚待回还。午后忽然不在路上多耽搁,应该江州已入巴军手,能如此传令的不是令尊,便应该是你的族兄吧?不知我所言是否属实。”

  小将军似乎也算是见过世面,毕竟在成都为质过,前面表情都还算稳重,但是终于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越侯真……神人也。”

  “我留夫人于此,因恐巴侯不守其诺,我疑令尊在垫江,因相信令尊应对巴侯亦有疑虑,毕竟江州肘腋之患在于垫江,若其信赖你的族兄,也可能是你的族兄在此。你在想我为何知道……毕竟我们未强攻葭萌,一直在试图劝降华将军。”最后一句是我猜的,但是我有一个根据是陈兄说“要帮我”,我料想应该是用天师道众攻葭萌,必然不会着急攻,甚至要让天师道众多吃苦头。这边巴侯一占江州,则垫江,阆中,葭萌已成死棋,我最后去官子收气即可。我没说出口的,就是断定这位段忠明经历家族如此之事后,必然多疑,以自保为上。既然多疑,便因心中患得患失,惙惙不安,我留家眷,以示诚意。幸好我臭不要脸又诱骗了个夫人,否则此时,我都不知道从哪变出个亲眷出来,只能自己呆那。

  我自省有些禽兽不如,然此事非为私利,我也能安下心来,只希望忻儿能原谅我。若她觉得我确实不是那个她想象中的子睿,竟至最终离开我,其实我也能接受。毕竟已经说服自己几年,能以这种身份共度几日,已是大幸。

  所以,我是这样给她留了临别赠言,我只想告诉她,虽然我的心里永远有她的位置,但有些事情我必须为之。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智承君命则更为轻。为智之妻,便是这般辛苦。智居高位,不想名不符实。卿者,庆也,百姓庆所赖也。为重而弃轻,此智所必须为之者,而非不得不为之也。”

  伊人看着我眼神,眼中噙泪,点头答应。我在马上看着她,终于情不自禁俯身过去,亲吻了她,于众目睽睽之下。

  初平三年仲春,那年我二十一岁,黄忻二十岁。忻儿说:忻以为若比自己心上人小,所能说之最美的情话,莫过于……我只因卿而来这世界。

  我点头称善,恍若曾耳闻,伊人却又嫣然一笑:不过这句却是子睿先对银铃姐姐说的。

  我愕然而不知所措,伊人所言我完全记不得了,或许是喝醉了说的,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喝醉时候说的。

  那年段垒十七岁,他摊手道:“兄,姊,吾尚在也!”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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