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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勿负春光


  寻思片刻,提出另一可能:姊可记得徐家人说今日值守巡城的那位有家人在成都,或许就是他家的闺女的东西。否则弓这种东西,日常都要用的,且还在城里,那位姑娘为何不带走?为质则未必需要了。

  现在都这个光景了,即便在城内,又为何日常都要用?

  我一路过来,多是荒野露宿,为了生计,天天用……即便不为生计,那也得经常练习吧,这数日不练,手便生了。

  嗯,说不定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言明其已无心打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想来收拾一个没人住的院子总比腾出有人住的闺房要简单得多……那你现在箭法一定不错了?我记得你原本就箭法高超。

  姐姐,你话头跳得是不是太快了……箭法么,比不上我那位兄弟,但还说得过去吧。我原以为自己箭法尚可,但真用在日常狩猎,却发现确实需要苦练。

  你那位鲜卑兄弟,听说过……你射那靶试试?

  太近了。

  哎呀,玩点花呗,在靶上用箭组字,如何?

  琪姐也是无聊,当然我也无聊,被她挑出少年劲头,我便去楼下取我那把黑漆的长弓。那个我试过了,也标了瞄点。

  再上楼,姊还嘲弄了一番:“这绢帕……哎呀!”

  “这绢帕上下各对应一个不同距离的瞄点,中间这个字几个的笔锋拐点也是。”我故作轻松地找了充足理由。

  “哼!”显然在姐姐心中,这些都是借口。但是是她给我绑上的,我不想摘掉。就稍微调整了一下。

  “姊姊要来么?”拖人下水是好主意,免得老缠着自己聊不想聊的事情。

  “让我看看风云候的绝技吧!”姊姊还故作夸张地期待。

  几十步内,无风,靶有红心,院内其他地方所见都是青苔,烟雾后院忽隐忽现,但总是红色先清晰映入眼帘,费了些时间的反倒是想写个什么字。

  旋即第一箭射出,先粗瞄靶心,确定第一箭落的位置,心里大概知道如何瞄,后面也不需要看靶,也不再管笔画顺序。

  不消片刻就完成了。

  未想姊姊反倒沉默了,回身坐回榻上,掖了一下被褥,似乎陷入了思索。

  不明所以,也不便打扰,只能在旁等着,顺便看看自己的弓,紧了紧帕,又端详了一下这屋内的弓。

  又过了片刻,琪姐才明显压低声音说道:弟对那事是怎么想的?

  什么事?我真是有些稀里糊涂。

  你射了个汉(漢),让我想起来你好像还有个传说身份。

  姐姐指了指上面。

  此事弟亦不知……呃……董贼好像都得到了这个信息。诶……我怎么忽然想通有些事了,就是为何劝降非要派我来。我在南边审过一个董贼手下……既然一个董贼喽啰已知此传闻,徐大人那边亦该有所耳闻……

  我们因讨论这种事情,不便为人所知,便一直压低着声音,却听得旁边院子楼上似有议论,琪姐让我不要说话了,却拉我靠着窗棂静静倾听。看着她饶有兴致的精致侧脸,不禁心中喟叹,再英雄的女孩子也难免俗。

  “哼,诸人皆说那平安风云侯是个如何了不得的英雄,未想箭术如此之差!”一个少年声音甚是不屑。

  “将军小些声……我们这看不到箭靶,您是如何得知?”

  “我那箭靶内外中箭声并不一样,他好多箭都是打在外面的。不怕,他射了那么多箭,定是累了去下面歇息了。那位公主估计也休息了。况且,他们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我们说话,他们如何听清。哼……到底是贵胄,爬那么高也确实不需要什么本事。哪像我们,四处飘零,在哪都受气。”姐姐在旁掩口笑着,我倒情绪稳定。

  忽徐将军派人来报,我那支军队也赶来了。

  跟着徐将军一道带着人去驻防,让其中一个我熟知的人领头镇守,我知道,他和董贼有莫大的仇。不过我预计董贼早把前面几道关给放弃了。虽有宽缓水路,且不说董贼是否擅长水军,只这水声就知道水浅且滩石密布,现在还没到水丰之时,难以行舟。

  既然那位郭将军带着一支精锐走另一线北上,在想想几处重要关隘及周边城池的军队数量,董贼应该手中没有那么多的军队了,况且他四面树敌,不敢有任何一处懈怠。若他来救,反倒是件好事。在那几处隘口,多杀伤些,成都城下,我们能轻松很多。此下,派多名斥候往前打探虚实,再派人往主将大营回报此间事毕。

  “徐将军,灭董之后,你们想去哪里?”我还记着那小将军的话,更要安诸军之心:“我知道将军是幽州人,在董贼手下受了些气。现在外面形势与之前有异,陛下大封诸侯,诸国皆盼良将贤臣,君可领军归乡,亦可留待陛下新封,更可往投故人。过往文书关节调令,我都可以帮你出面讨要开具。若蒙不嫌天南瘴疠,愿迎将军于越,与君共饮于广信。智言语唐突,将军可与诸部商议一番,再行定夺。”

  “多谢君侯!荣定与诸将商议一番。”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之前应已有商议,或许情势不明,还未有定论。

  当然,我其实也还有顾虑,所以这句话也是为了安他的心的,看情绪各方面都好,心里也更踏实些。

  “敢问将军,吾姊所居之处,原主为谁?”

  “那是在下小女的闺房,有何不妥之处?”

  “那令嫒……”心下一惊:“不是说成都已无家眷了么?令嫒……如何是好?”

  “嗯,之前我生病,她归来探望,我便没让她回去。”徐将军的微笑让我觉得他预谋已久:“哦,荣已命人安排筵席,今晚可否请君侯和公主屈尊驾临。”

  我说我肯定参加,但姐姐身体可能不适,未必成行,我回去问一下,不过他应派人专程去邀请为上。

  徐将军点头说那是自然。

  回去向姐姐禀报情况,姐姐点头,不过略有些嗔怒:“子睿欠思量,此边都播了种,待身后大队人马前来,如何扎营。”

  “水路可直下广汉,德阳,陆路尚有涪(今绵阳)与绵竹,若董贼不笨,应该不会在这里部下重兵,而应该在蜀郡和我们决战。在翻过蜀郡东边的绵延群山前,不需要我们大军集结。且关前缓坡驻扎个上万人,还是可以的。”

  话说到这,徐将军果然又派人来请我们去赴晚宴了。晚上这顿显见应该是有些商议,但他们对外面情况肯定不熟,也是要打算了解一下外面情势的。

  我内里衣服还是以前银铃给我做的,上面还有补丁。这补丁都不知道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人给我补的,手艺很是粗糙,未必比我自己手艺好。也记不得是哪一天发现补丁才知道衣服磨破了。我就擦拭了一下皮甲,束好头发。在不敢表现出等待赴宴的不耐烦的同时,姐姐倒是换上了一身华贵衣服,修饰了妆容,问她是不是这家闺女的,她竟不屑道,我行囊里还是准备了几套换身衣服和些简单的胭脂水粉的。

  本以为就要出发了,未想姊姊看我不顺眼,又逼我留下,给我梳篦了一番我的发髻后,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一支玉簪,与我簪了头发。又取来巾帕替我擦洗一番脸面,才算消停。

  豪门大户人家出身和我这等襄阳布衣着实不一样。我内心肯定还是喜欢自己原本那样,当然,惹不起便只能乖乖接受而已。

  脸上不能有任何不满意,也不好因为自己有些饿了而催着赶路。

  还好,她不是银铃,似乎还藏得住而不被发现。

  场面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普通贴身侍卫。实际上也就是那么回事。

  席间,我尽量不说话,只与诸君礼节性敬酒为寿,话留给公主说。场面上的话,琪姐比我说得好多了,况且她为尊长,也通行伍。而对我内心来说,其实就是吃饭似乎更重要。姊姊那份风流洒脱是在雒阳感受不到,洛水之滨庄园内也远不及今日,大户人家出来的眼界和我果然远不一样。我仿佛只能在家里,在兄弟们中间才能稍微放松的说话,其他时候,我更想躲在一个角落,不参与其中。完全不像身边这位贵人,仿佛自她入席,天地之行,日月星辰便皆围绕与她了。

  我只稍微提了一下阆中。若梓潼不是董贼必救之地,则阆中更不是,那么巴郡或许会很快收复,但这非最好的结果,其实本来就是希望董贼将兵力分散在各城,让我们可以各个击破。显然,他们没那么蠢。但从前面的形势来看,徐荣大人这里似乎益州之北是实力最雄厚的,或许,董贼还想让徐荣替他各处支援,消耗这批幽州军,还派了亲信来监军。他却收缩主力力图与我决战。

  益州北部的地形确实不适合西凉大批骑兵作战,董贼倒不算失策,那么只能去成都那一决生死了。

  喝着酒,有意无意听他们说话。忽然觉得徐将军似乎早就了解这里的要害,所以装病让女儿回来,董贼因为还要仰仗他,也只能答应。

  不过闺房那张弓的出现总觉得有些不解。一个姑娘家,既然在城内,自己衣服不拿走,武器不拿走,她到底想些什么心思。

  那天晚上开始下雨了,甚至响了雷。据说就是晚宴时风开始大了,只是那天筵席上说话声,舞乐声有些大。

  那日奏乐跳舞的都是各家的亲眷婢女,舞姿奔放大方,乐声粗犷悲凉,倒是和我以前在幽州筵席上看到听到的颇是相似。只是当时注意力更在自己几案上。

  散席乘车冒雨回寓,寒意袭人,将披风给姊姊裹上,姊姊还谢了一声。还算给我面子,没嫌弃。

  回去后,稍作梳洗,伺候完姊,我便也下去休息了。下去时还被姊姊取笑,说我今日吃太多,楼梯声音都响了。回嘴一句,其实往日也响。旋即被压住:今夜更响。

  下去后问姊姊是否还有些寒凉,那事来时需保暖,这火盆浅后半夜一定会熄灭的,又不能堆太多燃料。

  “我说你把楼梯踩得太响,你这是要报复我,便是晚上不再上来给我那盆中续薪了么?”心眼有点小,有点喜欢以己度人。

  “我怕我睡过去,便醒不过来了。”

  “没事,这榻上被褥倒还厚实,倒是下面那个床榻上,枕靠似乎就是一节木头。”

  “无妨,在南边我晚上都枕石头,在西边一路,我也大多是枕自己的兵器,最多裹点衣服。”

  “不怕扎破脑袋?”

  “这次路上怕太扎眼,我手下人给我做了没刺的天狼,一根长的,一对短的,来这之前,我都留给我的随从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阵,上面渐渐没了声音,我也不说了。聊天顶过了最初的困劲,却有些睡不着,各种事情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次回去会有些事情有些难办,那天晚上应该是喝多了,失了分寸,可又觉得自己做得对,并不觉得后悔,甚至有些甜甜的,进而又在想着她现在在干什么。事情到那一步了,她无依无靠,我再将她推出去,似乎心肠也硬不下来。

  雨一直不停,间或传来一阵春雷,渐渐,我眼皮也有些沉了。却忽然在那木枕上听到了这楼上瓦当的响声,脚步很慢很稳,但仍有声音,而且他似乎会接着雷声往前多走两步。

  感觉不对,赶紧挂起弓,背上箭。走到楼梯那,唯恐暴露,一脚踩在扶手上,一步向上,双手抓住楼上地板,使力将自己拉起,露出脸却看见姐姐也坐了起来手中仗剑,手握剑柄,并未拔剑。再加力将自己撑上二楼,姐姐回头看见我倒也不惊吓,只对我做个小声的动作。

  我张弓搭箭慢慢靠近,一阵闪亮,窗棂上映出一道人影,但总感觉似乎并未面对我们,倒像是侧脸对我们,面朝后院。

  我借之后雷声迅速抵近。

  又是一道闪光,似乎人影也未动弹。依然是侧脸对我们,借着下一阵雷声,我推开了一道窗,只见一个中等体量,瘦削身材的小将在瓦上伫立看着后院的箭靶。

  后院廊下有灯笼,他应该是看清了那个“汉”字,站在那,似乎有些迟疑发呆。

  真不明白,我们不在时,他随便来看便是,非要这时候像贼一样看。

  我收了箭。心想这应该就是好奇的,便从那边飞檐走壁过来一看。两院共用一堵墙以分其界,他们过来倒是方便。

  其人忽有惊觉,扶剑回头观瞧,正巧又是一道闪电,我们互相便这样尴尬地打了个清晰的照面。

  他似乎吓了一跳,看我持弓,脚下退了一步,也是瓦片滑,立刻往后一个趔趄。

  下一声雷声时,他脖颈已经被我用弓身套住,怕他被弦勒死,我手控弦。他原本手还压在剑柄之上,此时也赶紧手扶弓身。

  确定他站稳了,我才向上取下了弓,用手示意他不要作声,再摆手让他回去。恰巧又是一道电闪,看脸,似乎今夜宴席上见过这个后生,是在对面后排一个几案后坐的,几次无意目光对视过,不过由于大多数人不是看我就是看我姐,我倒也不奇怪。不过前后眼神不一样,前面略有不屑,后面稍有改观,不过似乎也和他人相若,也不令人诧异。

  他躬身与我行礼,在雷声中,顺廊脊回去了。

  姐姐听我描述一番后,摇摇头笑了笑,打发我下去之前顺便让我给火盆添了一把柴。

  经此一事,反倒安心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还是被贵人唤醒。上去添了柴火,问了公主大人想吃什么,下去各种吩咐布置。抬眼顺带舒展一下身体,雨虽小了很多,但尚未歇,檐下仍滴水不停,院内石上青苔更加鲜绿,昨日的烟雾也如这城内局势一起褪去很多不明,令人心情舒畅。正待回屋,却觉得前院有个衣着与他人不同的婢女,兀自立于门前廊下,却并未做什么。

  定睛观瞧,似乎竟是昨夜房顶那位,只是略施粉黛,换了女装。她也看着我,脂粉掩不住一脸的英气逼人,其人甚至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边。

  脑子转快点,总觉得略有些不妥,一种熟悉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位姑娘,不知所为何事?为何这般立于前院?”我拱手为礼。

  “呃……”这姑娘似乎也没想好,见我先说了话,似乎现想着自己的词:“哦,那闺房本是小女的,我想拜见一下赵国长公主大人,顺便将我的弓带走。”

  “哦,姑娘便是原主,我这便去通报公主。”我赶紧转身就进去。

  “侯爷如此屈尊……”听到这声音,没有回身听完,便有些失礼地上楼了。

  未想上来,就看到姊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不用说了,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找我是幌子,你麻溜点,找个由头出去避避,就辛苦老姐我帮你挡了。”

  躬身致谢,立刻下楼,礼邀请入,却挂上弓箭,唤门外牵马。小姑娘果然奇怪:“侯爷有何事?”

  “我见姑娘之前,正看天想那雨歇,外必有稼穑之事,需得和令尊商议一下,速发军令严禁践踏青苗之事。与令尊发令后,我再回来。”

  言毕,出门上马即跑。

  与徐将军见时,徐将军脸上略有惊讶,令人怀疑其亦有共谋。待我言明所言,徐将军立刻答应,当下就写。

  片刻即成,当下命文簿抄录,更下令将贴于各城门及城内营房门口,并令各位校尉宣读,其军法甚是严苛。

  回首问,可好,语气稍急。

  我说不忙,不能仅号令将军手下。

  我卸下弓箭,也拿起笔,不紧不慢拟了稿,又认真地抄了两份,以辅政卿越侯之名托人发于关口和故城驻军。

  再抬头,见徐将军面色安详,情绪平稳,显然经验丰富,已明我意。

  出门暂不归,欣然上城头,果不其然,都在插秧。

  关键是,居然在插秧!我以为能播个稻种就差不多了。

  在城头冲着靠近的一个农人喊道:“这稻秧哪里育的?”

  那位农人站起身擦着汗,抻了抻似乎弯了很久的腰,乐呵呵地和我喊道:“在山里开了梯田,在那发的。正好拔了连夜送来的。山里日头不好,夏日雨后还容易溃坝,这好多了,今年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绕城墙看了一圈,真是繁忙的春耕景象,到处热火朝天,男女老少,都在插秧。看不出有地方能狩猎,只能看出几条往来通行的道路。看着日头,按说她应该不会在公主大人那蹭午饭,才慢悠悠回去。

  这几日,倒真算是歇下来了,这半年奔波劳顿,还打了几个恶仗,之前几日又连夜赶路,确实有些疲了,甚至想着想着便打起哈欠。合计着中午随便吃点,好好睡一觉,想想就美。

  听门卫的说是小姐走了,心下顿时轻松。忽听得天上鸿雁鸣叫,这声音显然是离地颇近,赶紧回首看天。一只孤雁有些慌不择路,竟飞进城内,也飞不高,似乎翅膀有伤,本往东北飞,忽又折向西去。

  雁已北归了?

  心中纳闷,但我看这雁估计也飞不回去,未免它日后累死在蜀山里,死无葬身之地,我瞅个准处,一箭射下了它,本看着轨迹,想让它直接落入我院内,这鸟贼还真是顽强,穿箭于身竟还挣扎着扇了几下翅膀,悲鸣着竟落入隔壁院子了。我自己都想抽自己手,非多那些事。

  不敢声张,赶紧遛回屋内。

  “子睿回来了,上来吧。刚才什么动静。”

  “哦,箭拔回来了?”我顾左右而言他,看到姐姐正在往箭壶里插箭,“那小丫头不是说要把弓拿走,怎么还在?”

  “因为要等你,就去拔箭上来了。估计不拿走,便是好有借口再来。”

  “呃,我回头住关口那边去。”

  “那倒不必了,人家姑娘有个心上人,不过那事情得问你才行。当然,人家现在也是很仰慕我们平安风云候大人的。”

  “哦,是吗!”我忽然如释重负:“谁啊,居然要问我?”

  “郭夷吾,我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位,但不清楚。结果你跑了,也没法问你。”

  “唉,姐姐,这可就别怪我了,是你让我跑的……呃,我当时也这么误以为的。”眼见姐姐抓起一把箭在手要抽我,赶紧认怂。

  “刚才外面怎么了,那什么声响?”

  “哦,有惊鸿逃入城中,弟射之且中的,不过好像落到旁边院子了。”我也是太放松了,实话就交代出来了,应该继续装傻的。

  “真得抽你了,要不是人家姑娘不是把你当心上人,你这不明显撩拨人家么?”她真就拿那把箭作势打我,不过只是在我眼前收着距离虚晃,我也就不闪躲了。

  未想,箭簇中有一支松了,兀然长出一节来,就这一箭杆,着着实实抽我脸上了。

  声音清脆响亮,不算很疼,但有些意外,耳朵里都嗡嗡回鸣。

  姊姊翻转那把箭,箭头朝上,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那肇事箭矢自己又落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脸上慢慢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姊姊脸色慢慢变成一种尴尬且做作的无辜笑颜模样,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有印子么?”

  姊姊继续露齿尴尬假笑,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未曾存在,更何遑发生。

  一起吃过东西,姊姊终于良心发现般看了看我脸上那条印记,让我赶紧下去歇着,睡一觉说不定就淡了。

  下去,却又见徐家小妹出现在前门口侯着,心道,估计下午睡不成了,又担心扰了楼上人的好梦,便迎了过去。

  “为何不让人通禀?”我尽量让右脸对着她,尽量侧身与她对话,显得有礼,且方便掩盖。

  “早上怕影响公主和侯爷休息,刚怕耽误两位饮食。”小姑娘挺兴奋,应该是迫不及待想听到自己情郎的消息吧。

  “嗯,吾姊已告诉我了。夷吾确在我越国麾下,因都姓郭,我的安国夫人与其拜为姐弟。”我已预感到徐大人不出意外将投效越国。可惜老四早已婚配,否则,该让他给我到朝野各大门阀士族间走一圈的。

  当下,把当年明孜一战及之后之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已经超越了关心郭夷吾,更像在听什么传奇故事。临了忽然有所忆及:“哦,侯爷是不是射了一只大雁,落入我们院子了。”

  “哦,谢你们这些日的保护,送你们的,炖汤更好喝。我需去稍歇,徐小姐,我就不送了。”

  转身边走,廊下正好走过两个侍卫,仿佛就是那日和我一起对敌的那两个:“侯爷,您脸上……”

  “随我来,我有话问你们。”赶紧拖走。

  至侧厢房,问了些不轻不重有关他们生活起居,又夸了夸他们武艺好,便赶紧跑了。

  转身出去,还听得里面两个没眼力价地还在讨论:“应该是刚楼上那声那一下……侯爷咋惹着公主了。”“应是觉得侯爷有些失礼,慢待客人了吧,别说了,侯爷也是要面子的。”

  要不要面子,也就这样了,还能怎样?不过这俩小子和我对味,我也不喜欢把话窝在肚子里,当然,在官场时间长了,虽然不吐不快,但我可以坚持不说。但某些人仍然坚持认为,我不说和说一个样,脸上根本藏不住事情,所以我都用走神或专注于吃东西的方式来掩盖。

  若天下太平了,我肯定要找个地方隐居。佩儿给我讲过道德经,我很喜欢里面一段:“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我以观其复。”

  但我总想尽力为这世间做点事情,若事实证明我改变不了一切,我想也应该会有其他人能做。二十岁,我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纵不能欢庆胜利,也不会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伤感。想想刚才城头所见的阡陌中人,他们播种的可不仅仅是禾苗,而是这一年的希望。

  下午,又被人唤醒,却不是楼上贵人,来的使者说是西北长史领军到了,他将继续往前去攻下涪与绵竹。

  上马出外相迎,还请上徐将军一道。子实尚在老城那,一路避开行军队伍,小心地走一条略宽的田埂,临近老城,却是我那些羌人随从兴奋地先骑马飞迎而来。我的兵器什么都带来了,显然,我的忽然消失,让他们担心了一阵。这帮孩子着实淳朴地让人安心,和他们用羌人的话打过招呼,让他们见过徐将军,徐将军也以羌礼回之。不多叙话,便一起跟着我去见子实兄了。

  子实盔甲整齐,却发须散乱,只用个毛皮护额束着,光看颈项以上,野人味十足。他骑马在老城墙残垣高处看着周边景象,见我靠近,不由得和我抱怨了两句:“子睿,你就不能稍缓缓,等我们大军过去,我还看了你发的告示,你没看我行军都慢了,帮你陪着小心。小羊羔子,坑你哥,你记着,呃,你身后那位是徐大人?”

  李长史姿态高雅,言语温和地与徐大人叙话,褒奖举义为民之事,龙门之后的风采尽显。

  就是回脸对我,脸色瞬间就垮成一个恶霸。

  徐大人请李长史晚上赴宴,李长史欣然允诺,徐大人便告辞回去了。显然,他看出我们之间有梁子要解。

  子实和我在一起,心智就不是特别成熟。

  从枪架上提起一根粗木棍子甩给我,自己却有些故意显摆,使力故意不正取另一根木棒,手掌特意用力硬拔,生生崩坏枪架上面齿孔。围观诸人一阵欢呼,知道眼前有番大热闹可看了。

  “几番打斗都没把你收拾了,这次定和你打个痛快。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打了。”

  松绳扣甩开披风,卸下长弓箭壶,我也充满兴奋。名为学堂文人,但骨子里难改的粗人禀性总能找到这种娱乐方式。不过走上校场前,子实还是和我轻声交流了一下,确定徐大人的军队全在城中,而我也在城中。他点点头,翻掌相请。

  我们二人绕场稍作活动放松,旋即棍棒相向。只听一声子睿小心,立刻攻来。他那分明是枪法,扎刺拨点,缠圈拦拿,挽回挑戳,甚有条理。不敢怠慢,仗着力大,辅以腰力,以棒头舞花,努力缠住对方枪头,护住自己,寻机反击。

  今日子实不同以往,似有些认真,本要留力,却慢慢只能全力以赴。幸得之前多和人对练,招法熟练,但仍陷入苦战。

  将往日熟练用过的招数寻机使出,中间转一次刀法,两次枪法,缓解了几次险情。甚至有几次稍有主动,只是抢进之时,又有些顾忌,稍缓了一些,旋即被子实反攻回来。

  忽见其枪当胸刺来,刚要压下,枪忽又瞬收,其身形上拧,自上而下又刺我喉头,身体赶紧侧开,奋力用棍向上而击,阻其再变杀着。未想,其枪头势忽追身,却正好刺中我棒梢,霎时,我棍前段碎裂,他的木棒头也劈成两节。

  众人欢呼雀跃,我心自惙惙。

  子实看着自己的棒头,丢了开去,故作镇定:“算你小子命大。”

  很奇怪,不知道为何,子实其实让了我,但似乎本身又想让我受点伤。

  我也丢下木棍,拱手相让:“兄长最后那几手甚是漂亮。若木棒完好,后几招我便要输了。”

  “算你老实。”他脸色很怪,总觉得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帮助似的:“咦,我刚打到你脸了?”

  那印记还没消啊,我心中略有不安,不敢说出来,只能摇摇头。周围人看着没热闹看,也就纷纷散去了。

  到底什么事情?

  哦,没事,被公主误伤了。

  真的是误伤么?不是家法收拾的?

  子实兄说笑了,我哪会犯什么事情,值得家法伺候。

  呃,你别那么自信啊,我可给你带着一个人。言毕,拖着我袖子直接往校场后面帐幕内走。我心中咯噔一下。

  幕帘微启,伊人带笑。

  仿佛子实看了我一眼,临走之前留一句:“你被打死真不冤,傍晚我自己去。”

  这大帐内,我陪着笑。伊人看着我脸上那道。问我怎么回事。

  我倒是看着她手上缠着的布条问她怎么了。

  她说最近无事,便练武来着。

  旋即,放过我脸上印子问题,便要“持刀行凶”。只能出去提个半截断棍陪她练习。

  她肯定是有底子的,就几日练习已颇有些成果,实在令人怀疑她小时候在剑阁到底是怎样长大的。甚至能回忆起她和小南交过手,那时候虽然小南还是个孩子,身量未成,体格一般,但出招也算凶猛,但几招之内也没能拿下她。这一走神,无意中以棍架刀,她忽然啊了一声,刀也脱手了,双手相握。

  这个情况我不生分,我牵过手来,帮她解开绷带。果然,手上老茧,淤血,裂口,该有的全有,看她龇牙咧嘴的小可怜样。把她脑袋揽进怀里,靠在胸口:“你这是何必呢?”

  “子睿,我不等你先走啦!”一个贼兮兮虬髯大汉脑袋探进帐门口,我回身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他一脸一切尽如我所想般的得意:“嗯,我先去向赵国长公主问安,你们继续,继续。”

  她没打算脱开,只是抿嘴笑着。

  “我不笨,子睿这段言行是想告诉我,若跟着你会面临什么?论经史典籍,古文训诂,我不及佩儿姐姐,论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我又远逊银铃。所谓吟歌作赋,游戏文字于子睿恐又无用。刚看子睿与李长史一战,忽然明白一路李长史与我言行伍之艰险,给我解释为何你在军中就换成另一个人一般。你们捉对厮杀,明显已经各自收力,仍令人目不暇接。我看过各种邸报……嗯,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看到。觉得现在能理解子睿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还以为你就是要和你姐妹……”

  “那也是要考虑的。”伊人又换上了一副调皮嘴脸:“还好,当年我们小的时候,子远哥哥便教过我们剑法和刀法,只是那时只是游戏。我们猜他可能喜欢我们中某个,我们还一起捉弄过他,套他的话,但他竟也说不清除喜欢谁。可这应该也怪不得子远哥哥,我们私下里便聊着,可能是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因为我们自己就是这样做一样的事情。”她低头看着自己手,笑着:“说来,子远倒是和子睿的性格差不多,平时憨憨的,他主动教我们刀剑,或许就是想接近我们吧,但却因我们有两个,他也闹不清自己喜欢哪个。只是临了,我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我仿佛倒是能把整个故事连出来了。一个子远冒死救黄怡,带着她一路南撤,却一直不敢表白的故事。这点上,子远当真是纯情男子,我倒是个不堪的花心汉。

  作为连襟,我有点心疼子远。若不是我,这会儿还不知道他怎样呢。

  “你晚上和不和我一起赴宴。”

  “我?不好吧,我还没过门呢。”伊人有些害羞。

  “没事,我不在乎。”我一直没羞没臊,很不要脸。

  伊人更害羞了。

  有些事情,必须和她袒露心计了:“你该知道,佩儿和银铃都知道,你是我第一个心动的女子,我第一个心爱的女子,我也从未避讳。我内心渴望的是碰见一个我爱的人,她也爱我,然后一生一世,从一而终,不再有任何波澜。从小和银铃一起长大,我的一切品行确实都是银铃一路引导的。所以得知婚约后,我当时心中便将你断了……”我叹了口气,托着她的手,想婆娑一下,看着伤口,怕她疼,便继续托着:“银铃之前一直没告诉我婚约的事情,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灌输给我的都是从一而终的信念,仿佛是也断了自己的路。但她会替自己争取,她让我误解,让我考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告诉我实情,然后让我自己做选择。于是我从一而终的想法动摇了,你知道我是承天下公义,受诸人恩惠才能活下来的,他们不惜性命救我,并非因我做了什么,而是因我的祖辈蒙荫才活下来的。而原本我肯定是无法仅凭自己在襁褓里活下来。”

  我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压抑在心里很长时间的话,一下子吐露出来,终于能舒展一下了。寻了个地方坐下,伊人乖乖的将手搭在我的腿上,也陪我坐下。

  “所以我不想骗你,如果今生我只能娶一个女孩,那一定是佩儿。祖辈之荫,仅余我一脉,无需他人教导,智亦当履诺。况……”本欲说佩儿父亲如何舍生取义之举,忽然醒觉,虽不能骗她,但也无需告诉她那许多事情:“但经银铃一点,我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银铃。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只有她一个亲人,当别人被父母抱着,牵着,欢笑着,我却只有银铃替我抹去眼泪。当我接受自己可以不需要父母也能快乐地长大,我确实也已经长大。既为了父辈之情娶了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女子,为何不能留住自己唯一的银铃。所以我请夫人,让我再娶银铃。”

  伊人指拈袖口,抹了我的脸颊,让我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泪。

  “子睿真是跟着女孩子长大,这眼泪流得也和女孩子一样多情。”

  我拉下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后面的事情,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佩儿走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替父亲完成遗命,但她有她心爱之人,视我若弟,她走非我变心不守诺言之故,实在是不喜欢我。”我想起那日被人藏起的信,嘴角泛笑:“哼,这种好女孩,怎舍得给别人祸害。就让我这禽兽来吧。”

  “子睿为何总要骂自己。”伊人咬着嘴角。

  “你看我已经有两个妻子了,所以,我已经与自己原本志向不一了。我也想做好人,而且,你看到的我不是衣冠楚楚的,就是盔甲整齐的。邸报上常夸大其言,又或隐晦莫深,你见过方圆多少里都是死人的景象么?残肢断臂,膛开肠溢,脑浆迸裂,血流成河的景象我闭上眼睛就能翻涌起来。我不知哪一天可能就在那个景象里某个角落里奄奄一息,或许用手指蘸血,在地上给你们写诀别信。”

  换做我给她抹泪了。

  “所以,在雒阳见过你后,我注意到了仲道兄后,又观察了一番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你的男人。你在他那能到完全的爱,而我不能。”我停了一下要说的话,替她擦去眼泪。

  “银铃与我说过不少你的事情。”她接过话头,替我说了出来:“她对你心怀愧疚,我问她是因为佩姐姐么?我记得银铃笑着摇头,说自己一番设计让子睿做选择是自己一生最正确,也是最漂亮的计策。还和我很是骄傲地说,我喜欢的子睿为何要平白让与他人,谁都不可以。”

  “那为何要对我心怀愧疚?”

  “她说自己比你更大些就好了,自己还是孩子,怎么教更小的孩子。自己学的经典,还没有自己领会,就硬塞给你,让你很多时候就有点认死理。一件事情,哪怕再危险,你关心的不是危险,而是事情是否正确。小时候,自己都不明生死,给你讲时,自然是大义凛然,全然无惧,结果就是你行事从不问结果,只认道理。常轻言生死,只强辨是非。而且说自己有些年开始懂男女之事时,脾性有些乖张,对你有些管束失当。等你开始通男女之事后,又对你有些管束过严。(注1)所幸,你本性善良,没有走偏。后来还笑道:也不能大太多,三岁或许才是正好的,至少能玩到一处,否则,子睿定会很开心地把她嫁出去的。”

  我们俩都笑了。

  “我说过要见你的两位夫人,我本希望看看是怎样的女子让你死心放弃我。却未想后来银铃与我说,既然她是想法将自己留在子睿身边的,所以如果我想和子睿在一起,只要子睿同意,她也不会阻拦,但我得自己想办法,她不会阻挠,但也绝不会帮忙。若事成,我还必须感谢她,因为我只有抓住子睿一个弱点才有可能,而这个弱点,也是被她培养出来的。”她依然在笑,我却愣住了。

  “于是我燃起希望效法银铃,长途跋涉去见过你的佩儿,我的佩姐姐。她当然早知道我了,我就记得我尚未说明来意后,她便带着笑淡淡地对我说:‘佩知妹所欲,可如铃之法,若不成,若成,则相助扶携子睿至命终,共葬平陵。’”

  初平三年春,我二十一岁,却已征战无数,以致天下皆传我虚名。虚名终是虚名,其实我只是一个一直被别人算计好丢在这天下某处的棋子而已,不过,吃亏的却不是我,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故君子能守,无咎。”终明其意也。

  注1:书中银铃和子睿相差3岁,所以当银铃作为一个正常少女开始青春期时,子睿应该基本上在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而当子睿作为一个正常男孩开始青春期时,银铃还没有进入第二青春期。其实银铃,子睿,郭佩三人的各自的原生家庭情况又很特殊,各自完全不相同,从各方面影响了他们的性格(以后会再作注明)。这些设定是经过一定量的社会及心理学真实案例查阅后做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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