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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分心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四十八章分心

  少年伫立在城寨前木制的拒马旁。这些犬牙交错的木头顶端原本是被削尖的,但岁月蹉跎,顶端都被磨得圆滑,真不知多少人曾战死其上,少年的一只手此刻正扶其上,心中却没有对此的万千感想,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杆系着豹尾的长枪,不时转转手腕,磨着枪柄沙沙作响。身后栅栏内的手下头领士卒鼓噪,唤他回来,他也不理,只管喝令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在后面待命就是。后面另一个年青人更是大声喊着,让他出去,门一直没有开。不过最终他还是寨城头上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了,矫健地寨城头跳了下来的。有了这个榜样,后面鼓噪声更大,让少年需得更大声的大喝才压了下来。

  马蹄声急,来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要干什么。少年看看后边,一张张写满困惑、紧张的脸,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这里这么多人,或许就他离这个答案最近,但是他却不希望他具有这样揭开谜底的运气。

  原本少年希望这片躁动的土地一切能平静下来,让自己能顺顺当当整顿这片山河,却不想这里第一步便忽起波澜,若不能收服这里,还赔上自己的性命,着实亏折太多,可是他依然站在这里,心中暗念纵身死亦不能失信于他人。只是面对自己的兄弟让他觉得有些歉疚,但也没什么可说,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笑看着另一张同样年青的笑脸。轻轻说道:“留着背给他们,看着前面。”

  那个更年青的少年可能是会错了意,抑或要表现自己的决心,毫不犹豫地褪掉上衣,随手紧扎在腰间,袒露出极雄健的上身,倒惹得城寨头上几声惊呼。少年起初颇是得意,却眼见自己兄长无可奈何的眼神离开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点什么,脸上喜色立退,也立刻板起脸随着兄长看向来时的山路。

  远远的树丛中先开始有斑斑点点星光,渐渐火光攒动,又慢慢撺起一条火龙,把眼前山路照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形状。在这火光之中,一层层黑铁的光泽泛入眼帘,只是忽然间掠过了一道白虹。但就是这条白虹,让我忽然欢呼雀跃起来。我还能记得当初在吴地山中云上的日子,今日似乎又回到那天,不过,可能重逢是在乌云之上了。

  我转头大呼,无事,可开门了,我夫人来了。

  他们依然紧紧关着门。我只能笑笑,换作自己,怕也会这样决断,他们就这个寨子,他们赌不起。

  乌云旋即堆满火光之前,黑得发亮的盔甲,铁盔上高耸的黑羽毛,傲然伫立各骑之侧的长矛,这样一支军队在我前面迅速展开,整整齐齐,无任何言语,只有群马的喘息回荡在整个山林。队伍还在我的面前留了一个空隙,仿佛等待我的检阅,而我却完全在欣赏这支威武雄壮的骑兵军队,耳边还响起老四的声音:“三哥,你居然和他们血战了两次,还都能存而胜之,小弟忽然佩服您起来了。那日我如何能一击破之……”话音未落,空隙中忽然抢出一骑,又立刻在我眼前停下,马上之人立刻跳下,而我的眼神却还在他的马上,因为他的马脖子上居然串着一串人头!

  马上之人走到我近前,摘去头盔忽然双腿跪地,双掌伏地,重重地说着:“罪臣郭旭,带兵失法,致使军队内乱,若不是夫人赶到救急,恐大祸已成。有负君命,有违所托,今所能为者,护送夫人前来而求一死矣。”

  心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立刻上前扶起他,“不怪你不怪你,此事吾之过也。吾既信你,收与帐下,便是为卸去所有仇怨。但某与西凉军曾历两役,双方死伤皆众,难免心有芥蒂。今之乱,吾之失策所致,与你无干,况今汝已平息内乱,非但无罪,还有功劳。”

  言毕走到这几颗人头那里,按下心头种种,叹息着:“既然无意,何必前来。”转身问着郭旭:“他们有家人么?”

  得到的是摇头,我叹息着,看着其中一颗头颅脸上的愤怒圆睁的眼睛。最终用双手去把他的眼睛合上。卸去身上的披风包裹起人头,“那把他们身体找到,拼接起来,找个好地方埋掉吧。”

  银铃出现得较晚,在我交代了一会儿话后,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只剩等待她的出现的时候,她才翩然随马而到,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就在这群西凉兵和南人山寨中间。烈牙先打招呼,一句姐姐长一句姐姐短地过去帮银铃拉住马,还探听自己家里的情况,银铃很是温柔耐心地回答,眼睛却不时看着我。

  我也一句话没说,只是静静笑着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银铃笑着指着四的赤膊上阵的样子。

  “哥叫我这样的。”银铃无奈地看着我,我同样无奈且有些气愤地看着四,四看了我一眼,立刻似乎非常“无奈”地从我看向银铃,再从银铃看向我。于是,我只能更加无奈地看着银铃非常无奈地看着我。

  良久,我问:“你怎么来了?”

  “朝廷来人,上欲立储,着各诸侯上京。”她声音非常低,眼睛还看着石窠寨的拒马。

  “为何这传信非要你来?”我也压低声音,却笑着看着打开的寨门,一手最后拍了拍拒马,一手携着银铃的手一起进门。

  “你手下还有谁能按你的那套做事?我料定你这里事情没有做完。”她带着很恭谨端庄的仪态和我进入这个寨子,口中仍然轻声念叨。

  “应该说,我手下谁还能学你的那套做事?”我笑了,她也笑了。

  晚上我们住在一个晃晃悠悠的竹楼里,虽然这个已经算很大的敬意,因为其他的竹楼下还有猪,而我们这座的下面则没有这些不时哼哼的胖家伙们,也没有什么臭味传上来,甚至什么都没有。但这不能让我感到放心,因为至少脚下的竹子的地板不太欢迎我,吱嘎嘎地呻吟自己的不满,总想露出个口子把我漏到地上,如果有一堆猪在下面睡觉,至少掉下去,也还有一群垫背的。这让我想起周银周剑的屋子,那个也阴险,也没说什么反对意见,只管闷哼一声,就把我放下去了,而且下面除了石头,就是硬土块。这次下面看起来也是和周家下面差不多光景,而且还够高的,离地足足有一丈多,这次要是摔了,保不齐就得坏几根骨头。我忽然想到前任越侯的另一种可能死因了,或许这个人,就是太胖了压断了地板,摔了下去,甚至砸了一个大坑——这样,连埋他都省了事情。

  这种烦心事不会和银铃扯上任何关系,她只管一手拎着裙裾轻巧地站在旁边吃吃地笑看着徒劳的我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挪动步子还把竹铺的地板压地吱嘎乱叫的样子。对她来说,几日不停的行军才是有些要命的,一边不停打着哈欠,一边用她另一只闲着的手,捋着两边额下散下的碎发于耳后,可能她觉得这样的形象不好,不过我不这么认为,我“帮”她又捋下了两丝垂髫,她不解地笑问着:“你……”话没有说完,嘴巴却又就地顺势打了个哈欠,显然这个样子有些不适合她的形象。所以,我说,睡吧。对此,她完全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她这天躺下忽然来了精神,这和这个人一向的品性不太一样,而且正好和我在床榻上的表现相反。躺下来之前无论我多精神,一沾着床板就着;曾和华佗先生提过,他随口说因为我高。我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但我想他说得一定对,要不然银铃为何与我不一样,老四就和我颇为近似。所以,下面她开始追问我一些事情的时候,我逐渐显得有些提不起精神。尤其当我听到烈牙幸福的小呼噜响起来,她才开始发难的时候。

  “还没说,刚才干吗弄我的头发?”这小坏蛋还用头发撩拨我的脸庞,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并毫不客气钻进我的臂弯里。

  “好看……”我亲亲她的面庞,忍受睡意,强打精神看着她笑。

  “调皮。”她忽然又把嘴噘上来亲了亲我:“你不想问我什么么?”

  “问什么呢?刚才和那胖子谈着我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前,苏马尔达的眼睛不停地从我的身上转向银铃,又从银铃转向我,虽然我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苏马尔达对我的观感肯定大有改变,开始虽然他可能也耳闻过我的种种,但是耳听为虚。这回不仅有人替我说,刚刚他也看见了,尤其是银铃提到,我两次击败外面的这支军队,并使其心悦诚服为吾所用,而且毫无顾忌地用作亲卫队时。他称赞我有胆魄,我却说惭愧,我说那几个反贼定是觉得等到了机会,正好胁众在寨中杀了我,然后尽屠此寨,却向上报说这寨中人害我性命,他们只能平了此寨为我报仇,这番就糟了。这话有些提醒他,他也应对我应更有所忌惮。他问我如何处置这些军队,我说一切照旧。他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银铃则趁机帮我吹吹牛,谈及我昔年如何于百万军中纵横捭阖,我则谦虚地表示莫要再提,便说,我令其为近卫,便是对郭旭绝对信任,事非由他,我为何要换他。然后顺势提出,给石窠寨些良田,令其耕种,只须其不再犯入籍百姓之田;后来他还和众人商议,最终回来再次面对我时,恭敬行礼,表示非常乐意接受。我想,他主要是冲着地。

  “不过,我倒是很后怕。”回想一番刚才情景,忽然感到银铃进郭旭营中那段当真艰险无比:“你如何能破郭旭手下的叛乱。”

  银铃一路匆忙,但是一进营地还是能感觉这里的气氛不对,虽然郭旭很有礼貌,但是他周围的几个人的眼神颇是诡异,总在互相眉来眼去。再仔细看看郭旭,好好个年轻人,却似乎故意拧紧了眉头中间,脚尖也在使劲点地。银铃倒是能立刻感觉问题不对,也亏得是银铃,立刻着手下人从车上拿来几匹上品绸缎,对着众将官说道,这段时间为保护我辛苦,这些专为打赏大家。

  郭旭没动,后面的人也没有动,银铃更明白这些人有问题,却让兵士直接把绸缎奉上,只听最前面一个士兵一声惊呼,这一呼生生救了郭旭一命,他只见郭旭身后一把利刃直抵他的后心,却因这一呼,兵士撒手,那绸缎落在刀上,那叛乱之人心中一慌,也亏得力大,举刀随手便挑开一匹绸缎。但郭旭身手也是了得,忽觉后心没有东西顶着,立时朝前扑倒。营帐之内,立时便杀成一团,再等郭旭令下,四方军士一起而入,立毙反贼。

  “挂脑袋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我觉得我这么问不妥,但是她还是回答了:“我,所以我只敢躲在后面。”

  “对不起,又让你扯进这种事情。”我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知道不该说什么。

  “无事,我进来后觉得那二头人目光不善,觉得今晚恐会出事,我交待了郭旭,让他到时候适可而止。”她努力笑笑:“今晚,我睡了,子睿,交给你了。楼周围有我们五十个人,到时候看你和北海的了。”

  “好的,姐,看我的!”这声不是我说的。所以,我立刻蹦了起来出去就把那个偷听的拎着耳朵拖到门外,等着银铃到门口和我们把事情交待一遍。

  不过,银铃这次高估了那个二头人,他终究没有敢来,或许是我们准备得好,让他取消了这个计划,又或者他根本不敢。

  第二天,我等到她醒来,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懵懂地揉揉眼睛,也认为自己有些高估了那个二头人。倒是老四忽然说了一句欠扁却有些道理的话:“他可能喜欢上姐了。”

  我还不能走,那天早晨,虽然不在寨中,我还没有离开。虽然银铃认为我去洛阳非常重要,至少其他诸侯都会这么认为。所谓的四个辅政卿中,另外三个都和我关碍重大,一个我名义上也是真正的父亲,一个是我授业恩师,一个是我兄长兼未来姐夫;各个诸侯可能不能指望知道这三个“老奸巨滑”的人的主意,但是我却能知道,甚至他们三个若要商议大事,大概也会叫上我。而虽然我只是个在天南边的越国土包子,但是凡稍微知这些宫闱之事之人,都明白我是个特殊的重要人物。而且,我看起来,也不像他们三位那么高深莫测,甚至“傻乎乎的”,所以,我显然是个很不错的套词的地方和可以讨好的人物。不过这不是令人羡慕的位置,我甚至希望大病一场,不去了,不过我的提议立刻被银铃否决,不过她还带来一个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好消息,确实是好消息。

  “你躲不了,你一定得去,不过,我不能陪你,你得自己去。我得帮你打理越国,佩姊姊也不行,她……有孕了。”我需要半刻来体会这句话的意味,银铃拖了一夜才告诉我,她甚至不打算解释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而现在却要告诉我。

  银铃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心中什么意味,有了自己的骨肉的快乐,仿佛立刻被一种莫名的歉意、慌张、心痛所冲淡。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心有真爱,如何能分两半,我不会,我不能,我甚至想都不愿意想,我只知道是我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带来的后果便是恐怕我这一生都会沉浸这种“齐人之福”之痛中了。

  好像当时的我只是“啊,哦。”地回答一句,便让当场的所有尴尬惆怅先放过。却赶紧找些事情将这时日安排下去。

  昔年,洛阳之时,老师与孟德兄都与我谈过天南之地,话中深意,我倒是越来越能体会到了。所以,我对着她仿佛像是交待需要交待的事情一般,却随口说道:“初时,我问过你交州在哪里,你说,在南天边云彩的南边,在天边;后来我长大,往南走,走了很远,原本在南天边云彩,都一朵朵消失在我的背(北)面了,我还没有到交州,当我翻过重重高山,我却发现自己的南天边还有重重的云雾。当我真到了交州,我却已经忘记自己曾经那么向往天边,因为望南看,南天边还是那么多云彩;很多事情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好,也远比想象中好。”

  不时有风轻轻拂过竹叶,我们在竹下漫步,鸟雀在竹林中忽然飞过,留下几声尖声的唿哨,除此之外,便只剩脚下沙沙作响的衰枯草木与我们作伴。

  “银铃,别走了!”我拉住她:“在这里歇歇。”

  我指了指小道旁边凸出的巨石,上面被磨得很光滑,仿佛很多人曾坐在其上,或许就是本地人的爱侣,她看了看,点点头。走了这许久,她也应该累了,我拉她靠着石头坐下,她自然而然把头靠向我。我也自然而然地用臂弯圈住她。

  不过在我们说什么话或者干什么事情之前,必须先得小心一个人,本来我并没有这么小心谨慎,但是昨晚的前科以及这个人的一贯本性告诉我,这个人必须得提防。

  “破六韩烈牙!”我其实也没有把握,所以只是朝来路喊了一声,但是未免他听出我试探,我是带着一丝怒气大喝了一声。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正确的,一个充满憨笑的大个子带着“憨厚老实的小朋友”形象就出现我的面前。

  “去石窠寨前面空场演武,露一手!”我也笑着,大声命令道。

  这番就能把此人顺顺当当打发走。

  “子睿如何得知?”银铃看着四的背影,有些讶异地问道。

  “这小子好战好现。因不知将欲何为,而随我前来,此好战;因被我发现,进退两难,遂令其扬威南人之前,便欢欣鼓舞而去,此好现。”其实倒幸亏老四这个尾巴,让我找出些话来说,也免得一路无语的尴尬。

  “子睿能识人矣,可识己乎?”银铃看着来时的路,路上早没了四的踪影,她似乎只是发呆,对她的问题,我想了一番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不知识不识。”

  “当年你我姐弟相称之时,我便识你了。每次犯错之后,打我舍不得,可你怕肚子饿,我便饿你半个时辰,还在你前面吃饭,让你跪那里想自己如何错了。”银铃说到这里,忽然笑了:“如果你真是完全错了,你肯定立刻认错,发誓以后不再这样,我便让你吃饭,你一吃东西,脸就笑开花了。”言毕手探上去拍拍又揪揪我的腮帮,忽然“感慨”一句:“以前肉肉的好可爱,现在皮包骨头紧绷绷的,没以前好捏了。”

  “可若是你虽然错了,但是错得不大,你觉得和这半个时辰不吃饭比,处罚显得重了,你会迟疑地认错,但是却老大不情愿,口里吃着饭,眼泪还往下挂。但若是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便是我的麻烦事了,事后,哪怕我让你吃饭,你都不吃,只管自己一个人气鼓鼓的回屋,将门一关,便有得我劝了。”这段说完,她又叹了口气:“那就得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果真不是你的错,那下面,我还得好好哄着你,赔不是才成,否则这事就没完,好几日,你真就不吃饭了。张叔张婶有时候就和我笑着说:这小东西,脾气还挺大。”

  “后来我改了,你不吃,我陪你不吃,唉,行,虽然不乐意,倒也吃了。只是吃完还是气鼓鼓回房,然后不出来。”银铃的小手又换上了我的鼻子,好好揪了揪,“你呀,心眼挺好的,善恶也分得清,就是脾气大,会耍性子,还会行事太过,若非你还会为别人着想,我甚至觉得你会误入歧途。”

  言毕,伊人又叹了口气:“虽说这般行事,我觉得不太好,父亲也觉得不大妥;不过若非你性格如此,我今生如何还能与你一起?”身子又乖巧地朝我的身体里钻去。

  “那年,我在水中就这样圈着你,怕你睡着掉下去。”我的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轻轻地说:“水深火热我们都走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过的。”

  “别时相思聚时愁,夫心惶惶妻心忧。”银铃叹了一口气,“子睿不愿亦不能消受齐人之福,于妻不知是喜是忧!”

  此诚我心也,她这样把话说出来,倒把我原本想劝慰她的话全部压了回去。我又有何德何能来安抚我的妻呢?而在广信,我的另一个妻也同样在等待着我,她还有了我的骨血。我对着她,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就这样坐着,好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银铃忽然唱了起来,她说她在越地等我时唱过,就是云上相聚的那天唱的:思冤家,眺山崖,何处草肥可纵马?日渐西下,疏懒戴花,虽倦难眠只为他;幽谷蕻清发,爱郎宜入画,只怕毫软色淡帛不佳,却屈了铮铮的他。

  山里的天气比山外更加多变,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飘起了小雨,前几日晴朗时的温暖立退,林间忽然就蒙上了一层寒意,这让穿得有些单薄的银铃有些哆嗦,但她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依然蜷依在我的怀里。感受到她的颤抖,我将衣服敞开,将她包在怀中。

  “我得走了,这趟去北面,不知要去多久,这里只能交给你了,我带宋玉东,张林,还有徐征过去。这里交给你,记住,我会带徐征去洛阳!”我几乎是狠狠地砸出最后这句话,希望她能听明白。

  她脸色还有一丝疲倦:“我知道,我知道!”她甚至有些不开心:“你的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郁林太守在广信,你再把徐征带走,潭中两家便随便我处置,你以为你夫人是什么人,大到治国,小到谋略,你小子当初还是学得我呢。而且这么大声,那么凶,干嘛?”

  怀中娇俏忽然撒起娇来,嘟着嘴,拿着一个指头指着我,“好凶好凶,凶巴巴的。”宛若怀中的这个只是个孩子,我心忽然被她逗轻松起来,把她往怀里多拉一点,多搂紧一点。忽然鼻子一酸,更将她往怀中多搂进一点,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却感到怀中的她也在微微颤抖。

  一切便尽归于不言中了。

  不过我们刚想回去的时候,又看见草木之中隐隐而近的一个脑袋,这番与银铃在树丛中逮了个正着。却道已演完武艺,便立刻忙着赶回来继续偷听。看着此人湿透的衣服,满脸的汗珠,可以看出,偷听也是一个很费体力的活。

  过几日,终于得走了,我记得我最后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不是找不到其他可说的,却只轻轻说了一句:“以后随时撒娇。”她嘴一嘟,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我走得很安心,和银铃这番谋划后,又有银铃坐镇,我心头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我才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时候,让她吃惊不小。不过,和她说了一番此地各种情况,提到了南边的士凤此人种种,她终觉得这招不错,而且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最后竟笑了起来,最终她补充了很多细节关隘,便定下此地平定之道。

  出山之时,问了一番日子,才想起来已经是大年初二。这番年过完,什么事也没有,南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似乎对他们,这个年并不重要没。看着这边灶台在大堂中间,其实也就是一个火盆,年前那段日子也没有人刻意清扫,更知道和我中原习俗迥异。心道,灶王爷上天说坏话也轮不到说我们,我们是很无辜的,安慰了一番自己,那日拍马取道潭中回广信去了。

  一路无碍,虽然曾有数次南人山寨人众,操着家伙与我们或擦肩而过,或同行一阵,或在我们前面穿行,或从我们后面路过。阵仗要比我来时一个冒充小男孩,其实可能是小女孩就来劫我大了不知多少倍。不过看了看我的旗子,都没有和我们动手,倒是和那个小子不一样。高升很谨慎地每次都嘱咐下去让大家小心,不过似乎他们对我们都没有敌意,甚至还有已经路过我们,忽然又跑回来两个,随着我们行军看着我们的旗子,在手上用个什么东西画了画又跑掉的。这种奇怪的行为惹得大家一阵谈论和笑声,高升到最后也有点莫名其妙,看着我,摇摇头,理不清头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作为,只是笑着,甚至都不专门下令让他们戒备,反正高升比我细致,就让他来就是了。我也不会为难这些南人,高升问过我怎么办,我只说,照直回去,让人家安安生生过年。

  其实以前我也是个小老百姓,我知道,这天下若都衣食无忧,本就没有什么乱事了,只要还能过得去,老百姓谁要改朝换代。而且我是一个要当父亲的人了,我决计不会让任何人拦着我回家去看我的骨肉,虽然,现在,我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我早已经料定无人会动我。有人敢“动”我,银铃就立刻能去“动”那个胖子,郭旭在几日后就能去“动”这个山寨。而且即便想动我,估计这里还没有山寨能在这里的大路上拦下我。尤其看完石窠寨的所有的一切后。让我更明白,我们攻山着实不易,但在平地上动手,他们手中的长短不一的木头杆兵器也是决计挡不住我们这五百猛士手上的“破铜烂铁”的。虽然我一直对我们的兵器颇无什么信心,但是对比他们,我忽然觉得破铜烂铁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词。

  踏上苍梧地面,高升忽然如释重负。我笑着看着他,他也忽然笑着看着我,还问我,为什么皇上定太子要这么大动静,还得我赶紧赶去。我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我也在想。原本我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却觉得又说不出来,觉得很复杂,却觉得说出来,而且一旦说出来,听的人一定觉得不会是那么麻烦的。

  我记得还是在一处驿站换马造饭时,我忽然想到了点什么,却等说出来,却还是觉得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一人之言,能定生,一人之言,能定死,一人之言,能定兴,一人之言,能定亡。现在便是要定这一人,当然得让天下能说上话的都去了。”

  高升点点头,像是懂了。我也点点,好像我真的懂了。

  为人立于天地之间,当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一切似乎又都很简单。

  春,越侯返广信,着徐征、宋玉东,张林诸人从之,翌日赴京。

  若记载历史,这日一句话便了结,却不知记不进历史之事,却更记得进脑海之中。

  银铃给我留了一封书信,在我回城时,递到了我的手上,她在来找我前已经全部安排了一番,上贡的做关节的礼物清单一应俱全。车马俱备,甚而让众人都做准备,看我回来怎么安排,随时出发,信末,还千万叮嘱我需照顾安慰好佩儿。

  出山二日后,我搀扶着我另一个妻子,虽然佩儿的身孕还没有让她行动有所不便,虽然她也认为自己不需要这么大的一个拐杖,但是我坚持这么做,而且极为认真谨慎。

  她笑了,说我好可爱。

  我也笑了,心中却想落泪,真想问问是谁开始说齐人之福之辞的。齐人有福么?若他真感觉身处福中,他一定不知何谓爱了。两情相悦,怎么容得第三个人。被银铃占据的心中所有,又必须得给佩儿腾出另一片天地,这对银铃不公平,对佩儿也不公平。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张林,他可以安静地趴在宫城城墙头静静看着墙外来往的美女,然后和几个同样有如此嗜好的兵丁谈论一番,然后骑马出宫城去找那个她——虽然经常以碰壁告终,但毕竟他在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曾听士兵说张林这样提过,他的妻子,能有越侯两位夫人中的任何一位的皮毛,比如佩夫人的厨艺,铃夫人的可亲,他便乐上天了。而双重这样的无比莫大幸福砸向我的时候,我却感受不到这份原本应该属于我的快乐。

  或许这就是所谓乐极生悲的至高境界。

  我想给孩子起个名字,却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字。脑袋中一片空洞,心中也一样,仿佛分了两半,一半在这里,一半在西边的山里,眉头紧锁,绞尽脑汁,还是挤不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名字,还是佩儿安慰我,说没事的,还不知道孩子的男女,这名字就不是很好取。

  其实可以取两个,一个给男孩一个给女孩,但是我们好像都忘了。

  那两日准备动身的时节,我和佩儿就这样坐在在阳光下的廊上,静静拥在一起,仿佛我们一直这样不曾分开,以后也不会分离,我们只是这样,也不多说话,佩儿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而我除了几个和家里各成员有关问题,还有对未来孩子的筹划,也不想挑起更多的话头,只想这样整日陪伴她,报偿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亏欠。我知道我即将要离开,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轻轻抚摸她的腹部,虽然还没有任何动静。

  日子总是这样,有心酸,也必然有快乐;几日愁云在胸口郁积,却忽然被一个很幼嫩的声音叫的“爹”给冲散了。回身便看到了席上趴着的小亦悦,纳兰笑嘻嘻地把小亦悦抱起,慢慢走来,小亦悦也嘟着小嘴,咿咿呀呀地笑着,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就朝我们这里过来。

  亦悦会说话了,她们除了教会她叫爹,她还能叫娘,不过据说无论对佩儿,银铃,纳兰甚至一些婢女全部都叫娘,被称为整个宫城里有奶就是娘的典范式人物。不过,她还会叫纳颜为老颜,这个就没人知道是谁教的了,至少没有人承认,还好,这孩子没给教上叫我老谢,我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亦悦的出现,以及能叫我爹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我抱着她往天上举举落落,让她开心不已,咯咯笑个不停。我用胡子扎扎她的嘟嘟的腮帮,恩,她显然对我这个有意见,所以,除了忽然哭了起来,还又在她老爹身上撒了一泡。

  “她是故意的。”我故意皱着眉头换着衣服,一边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是故意的。”

  她的腮帮子真是嘟嘟地可爱,我总是忍不住想去揪揪,不过大多被佩儿和纳兰阻挡,最后只能用背顶着佩儿的小拳头,拦开纳兰,轻轻捏了捏怀中圈着的小家伙的小屁股。纳颜一直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热闹,忽然加了一句:“很糯吧,小时候我也揪过纳兰的。”

  场面上立刻纳兰兄妹立刻开始追逐嬉笑,纳兰有些羞涩,但还是一路笑骂着自己的哥哥,并最终骑在她哥哥身上,小拳头只揍纳颜的大脑袋。而在此过程中,纳颜则一直哈哈笑着,不紧不慢地在前面绕梁转柱地跑着,最后忽然跳到廊下不跑了,还一把把廊上气喘吁吁追来的妹妹扛在了肩上。

  小孩子们都因为过年,大年初二便缠着韩暹带他们出去玩,这会儿,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疯了,不过毕竟是过年了,上了一年的学堂,这一年中还颠簸了几百里地来到这里,我也没有带他们怎么玩玩,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了。虽然有些遗憾没能见他们,但也能释然,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我这天回来了,银铃这种正事决不会给小孩子们讲的。我的很多官吏们,虽然没有被我带着一起去洛阳,但还是没有离开,经常来,或者托人来探各种口风。对此我缄口不答,只提过年,不提政事。

  日子也就是这样,无论怎样,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还得过下去,只要还能吃饱,穿暖,自己的事情不顺,也就将就着吧。虽然我说这话,显得有些欠揍。但是我所见到的所听到的普通老百姓也就是这样想的,我没有必要把自己拔得那么清高,毕竟没有普天下老百姓们,不提越国,我们大汉也什么都不是,所以,人必须站对自己的立场,而这个立场永远得和普通老百姓在一起。

  所以,只要大汉还能让老百姓过上最起码的能过活的日子,我就决不允许任何动乱发生,任何动乱,对我们兴许没事,但伤的一定是老百姓。而偏偏我感到,一场动乱很可能就要在洛阳上元节后发生,而我完全估计不出这个乱子的大小。

  就带着这样的心思第二次与自己的妻道别,这次还加上了小亦悦和我自己不知道男女的第一个孩子。

  时间有些紧迫,未及去襄阳与众故人叙旧,只能等到归时,所以一路由驿道飞奔,除了向徐大人表示歉意外,关照一下宋玉东外,其他也就顾不得了。

  上元节前的几天,荆州北豫州西司隶之南这块儿正逢连日雨,我们的行程也被稍微耽搁了一点,上元节的前一天夜里我才赶到洛阳。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初平二年了。

  交州快马在我进城前把我的妻的书函递给我,大意简单:并潭中入武安,士凤由武安长迁武安令,刘徐二家迁广信之北,新辟平陵之地——为我造陵。

  这就是我的计划,穷则生乱,乱则更穷,莫若给南人一个机会,或许,一切便都不同了。不过修陵不在我的计划中。

  那年,我十九岁。我实在觉得自己再活个三两年没什么问题,但是在越国还是给我修往生之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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