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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蒹葭 三


  五十四

  苏秉正没有见芣苡。

  其实答案早就在他心里,无需再问旁人。

  他犹记得那日他昏睡醒来,自碧纱厨外望见卢佳音。光影静谧宁馨,她抱着三郎袒怀哺乳,眸光里是满满的温情和柔软。那个时候他便已认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宁愿当一场美梦。

  他以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会有这幻觉。可他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时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时候想将旁人错认作她,聊以慰藉。可十余年过去他依旧是非她不可,竟有几回真能将旁人错认作她,又将她错认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罢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亲手将阿客入殓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着阿客睁开眼睛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她在七夕夜里挽留他,她拥抱他接纳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终于得到,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稳,想要的幸福。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

  可是阿客没有醒来。她确实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证明这是假的。可真的就是真的,阿客死了,没留给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挣扎抗拒过了,所以一旦接受,这事实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问他,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为什么他总是宁愿相信更让自己痛苦的。

  因为那才是真实啊。他与阿客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所有的美好从来都只是短暂的假象,到最后只会让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沦。他纵然再如何的期待能从阿客哪里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会给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时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还是会欢天喜地的扑上去。你看她满足了果然说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没有奢望的话,就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折磨到他了。

  怎么可以再上一回当啊……阿客都已经死了。骗他一回已经足够刻骨,怎么还能再让她骗第二回。

  夕阳渐渐沉落,苏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像只败犬般垂着头。光尘入室,寂静如斯。

  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做,这漫长的一生他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该信哪些,不该信那些。

  灯火初上时分,吴吉推门进去,轻声提醒,“陛下,入夜了。”

  苏秉正抬起头,便见如豆灯光,窗内空寂无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莱殿终究是空旷久了,便清冷的荒败得厉害。白日里还不显,夜间便冷寂得令人伤怀了。

  四下里悄寂无声,他越觉得难熬,便说:“摆驾”

  随即他便茫然了,阿客不在了,还有哪里是他的去处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巨大的空茫和失措笼罩着他。就像无数次噩梦中所见那般,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时候,推开一扇扇雕花木门焦急的寻找。可他怎么找也寻不见阿客,终于孤身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宫殿里,放声大哭。

  在梦里他还可以变回一个能哭的孩子。可现实里他该怎么办?

  他魇怔的模样令吴吉不安。吴吉便试探着接他的话,“拾翠殿萧昭容差人来请,陛下可去?”又道,“说是今日去太液池上采了藕带,请陛下去尝鲜。”

  苏秉正骤然便被带回了现实。他记得太液池上湖心岛里,卢佳音被软禁在那儿。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回乾德殿吧。”

  三郎也将满周岁了,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已开始晓事。见苏秉正进去,也不用人抱,便一路小跑去迎。他跑得尚不很稳,越跑越歪斜,待抱住了苏秉正的腿,终于一屁股坐倒。却不哭,反而抬头望着苏秉正,呵呵呵的笑起来。

  乳娘们一路追过来,不敢冒犯了天威。见父子俩撞到一块儿去了,便各退一步,在后头瞧着。

  苏秉正俯身将三郎抱起来,托在怀里,道:“你们下去吧。”

  三郎尚未断奶,却已能吃些流食。乳娘们调了蛋羹喂他,才喂到一半。因他调皮,沾了嘴角。苏秉正用手指给他揩去。他指上有茧,擦疼了三郎。三郎便泪汪汪的嘟了嘴唇瞪他。苏秉正道:“再瞪我你阿娘也不会来给你做主。”

  三郎竟真就不瞪他了,错手错脚的攀到他怀里,稚声稚气的叫着“阿……阿娘……”便抬手指窗外,道,“找”。他话尚说得不很溜,却已能听懂。常琢磨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连比带划,肢体语言便十分丰富。

  苏秉正见他童稚模样,心里便十分难受,将他按到怀里,道:“出去也找不见,你阿娘将我们丢掉,再不回来了。”

  三郎便乖巧的伏在他肩上,含着拇指不说话了。

  这么小的孩子尚不知难过是什么,却已经懂得失望了。

  可苏秉正抱着三郎,想起那日三郎仰头望着卢佳音,忽然便对着她叫了一声“娘”。那一声之后无数的细节再一度追入脑海,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如昨,分明就是阿客的模样。苏秉正只觉逃无可逃。

  他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阿客已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他克制不住心里的声音那就是阿客,他该立刻去把她找回来。他怎么能将她丢在那种地方,她该受了多少委屈。她该更不肯再爱他了。他又对她做了错事,他该怎么办啊……

  他只觉自己就要被她逼疯了。

  他忽然就想要见采白他想当日采白何以就能那么笃定的说,卢佳音就是客娘子。她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说服他,他若肯信了,便也无需这么痛苦了。

  他终于还是宣吴吉进来,命:“去接采白回来。”

  吴吉一怔,犹豫着分辨道,“采白姑姑已回涿州了……”

  苏秉正便道:“那就去涿州接。”他见吴吉还去安排,便有些恼怒,问,“还有旁的事?”

  吴吉忙道:“是萧昭容求见……”想到萧雁娘素来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是硬着头皮转话,“萧昭容说,她有重要的事上奏陛下,等不到明日。陛下不见她,她便不回去。”

  苏秉正情知她今日来说的,必定事关卢佳音。他固然百般不想听闻,终究还是说道:“让她进来吧。”

  萧雁娘不安的踱步在乾德殿外。

  今日苏秉正不肯去拾翠殿,她本想着暂将阿客的嘱托放一放横竖离三郎的周岁宴没几天了,到时候再去讨面子更容易些。说真的,她还挺怕这表哥的,实在是被他打压得厉害了。很不想主动贴上去。

  但这一天她嚼着新鲜的藕带,竟有些食不甘味。

  她有家人帮忙打点,在宫中称得上耳聪目明。采白因替卢佳音说话而被苏秉正逐出宫去,这事她是清楚的。且兼亲自听阿客说出了“良哥儿”三个字,心里早有疑惑。无意间听苏显说起卢佳音,叫的都是“娘娘”,分明就是把她当文嘉皇后了。她开口纠正,苏显便傻乎乎的反驳了几句。童言无忌,她听得脑中轰然作响,便隐约明白了什么人不爱动脑子,便会尤其仰仗直觉。她自幼长在江南,身旁老幼贵贱皆敬畏鬼神,倒是轻易就想到了。

  这一日她跑去湖心岛,不单是因为周明艳倒霉了她心情好,也是想试探卢佳音。到底因胆量不足,没敢直接问。可心里还是信了几分的。

  萧雁娘心里很感激卢德音。她虽懒却不笨。很明白,要不是有卢德音处处关照和保护着,她不被周明艳开膛破肚,也早被苏秉正刮鳞削角了。后宫这档事真说不清楚,并不是你家里势大,就一定能玩转和自保。

  卢德音不曾表功,有时真心被她恼到了,还要差人来训导她。但是对她好还是对她坏,萧雁娘心里明白。论说起来,在她眼里苏秉正压根就没不是他表哥,分明是债主来着,卢佳音却实实在在就像长嫂般可亲可敬了。

  所以当日卢德音去世,周明艳和王夕月都称病不肯主持,她才一反常态,不辞其劳的顶上前来。她虽凉薄,也有酬恩之心。

  如今既然隐约觉出卢佳音就是卢德音来,想到周明艳真可能就这么对她下手,便不能自安。

  在懒和良心之间纠结了半日,她终于还是来硬着头皮找苏秉正了。

  两个人碰了面,便像老鼠遇见猫。萧雁娘一反常态的畏畏缩缩,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苏秉正更无心故作和蔼,便开口直问:“去见卢佳音了?”

  萧雁娘忙谄媚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表哥……是不小心碰了一面,就短短的问候了几句。”

  她坦率认了,苏秉正竟就默然无言。萧雁娘偷偷瞧他的脸色,只觉他目光动摇得厉害,隐隐有些像被心魔魇到了,待挣脱又不能。她便有些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才道:“她都瘦得脱形了,满手茧子,想是吃了不少苦。看得人心里……”

  苏秉正身上就是一震,倏然便起身。萧雁娘吓得又退了几步,深觉此处不可久留。一时心里想好的煽情说辞全忘了,直接就奔主题,“我实在看她太可怜,推辞不了,就答应帮她带一句话,表哥想不想听?”

  苏秉正目光骇人得望着她,面色苍白。萧雁娘只觉他惯有的锋利里似乎透了些脆弱,隐隐令人觉得就要折断了。此消彼长,她竟不那么害怕了。苏秉正不说想不想听,她便斟酌着当作他想听,试探着说道:“她说,日暮风吹,落叶依枝。深宫难居,这一回……就放她回涿州吧。”

  苏秉正脑中便是一响,此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话来,“就算有了三郎,她也还是要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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