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雾散 二
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妈、保母尽够用了,又有采白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操持许多。
只是近来她颇有紧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这些琐事削减了与三皇子相处的时间。干脆将他带着身边听事。
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怀里,就瞧着底下人生百相。没见过的东西和人,总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宫里的姑姑们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随口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并没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态。这一上午过得倒也平静。
一时各宫里、亲眷间的赏赐,洒扫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当了。王夕月才略起来活动了活动,将小皇子托在怀里,笑道:“你却十分乖巧,给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着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来呀?”
小皇子自然不明白这底下许多人的许多关节,他爱高,王夕月一将他托举起来,便十分开心。咿咿呀呀的说道,“娘娘……娘娘……”
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这么多?还是流雪忽然欢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
王夕月才“哎呀”了一声,立刻欢喜得狠亲了他两口。可也知道这个“娘娘”她是当不起的。这宫里能让皇子公主们叫一声“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应,也得看苏秉正准不准。
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称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称她昭仪,未免太憋屈。毕竟这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许多心力。这孩子在她心里,也与旁人是不同的。
是以欢喜过后,竟有些酸涩了。笑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万一你阿爹以为是我教的,可就说不清了。”想了想自己倒也了然了那些来禀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称呼他“昭仪娘娘”的。这孩子听了一上午,也跟着有样学样。随口就冒出来了。
若只知道悲春伤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对流雪道:“若再有人来禀事,且让甘棠看着处置。我带着三郎去蓬莱殿走一趟。”
蓬莱殿里,苏秉正正在窗下画梅花。
也是那日与卢佳音说起阿客为他绣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画了。那画屏在他记忆中多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般,可真去画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记得。纸上笔势游走着,那寒梅根骨清韵渐成,记忆中画屏上的图案,却渐渐模糊至不可分辨了。
他提着笔端详了一阵子,反而更觉得感伤了,“总以为自己都记得的……”
阿客便道,“世事繁芜,哪能一枝一叶都记得分明?陛下记得当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触动的。那份用心便没有被辜负。”
苏秉正仍只是闷闷的,自嘲道,“纵然辜负了,阿客大约也不会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难过罢了。”
便将画随手挪到一旁,说道,“阿客最不爱的便是工笔白描与刺绣。偏偏这两样做的最多。阿娘爱她的花鸟,她便给阿娘画,每一根羽毛都细及纤毫,仿佛可以捧着手里观赏。我不爱带旁人的针线,她便也给我绣。千枝万朵也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可她做事只因为该去做,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愿意。”
他说的淡然,可阿客却听得难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若都由着自己喜欢,得过成什么样子?可自苏秉正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体贴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无情的事。
她瞧见苏秉正的肩膀,那月白的衫子竟让她感到落寞。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抱住了他。
看着多么瘦的青年,抱上去也才能觉出那肩膀的宽广坚强来。男人的身体终究跟女人是不同的。
也只有抱上去了,才觉出,拥抱他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手上有些虚,却还是沉心圈住了他的腰,就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轻轻的舒了口气。
“……女人的针线,也不是给谁都肯做的。皇后当年也必是两心望如一,想与陛下白头偕老的。”
她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当年她确实想要苏秉正好好过日子的。只是世事难料,纵然你已一退再退,最后也还是难免生变。
那日良哥儿去山寺里寻她,其实也是对她的心的逼问。她选择留下来,便是最后的答案。可良哥儿的行踪却被发现了,寺里的戒备骤然严密起来。阿客固然笑他“蠢”,嘲笑他居然以为她会放弃眼看要到手的太子妃位,跟一个逃犯去流亡。可她终究不能眼看他去送死。
她将他暂且藏在自己的斋房里。想着将他藏在衣物箱子里,寻机下山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放走。因他身上衣服脏污破烂,难免引人注目,便寻了件侍卫的衣裳令他换上。可偏偏就那么巧,他换衣裳的当口,苏秉正去了。
阿客在门外拦了苏秉正,想将他引开。可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他就那么闯进屋里去,瞧见良哥儿衣衫不整的自衣橱里跌出来。
再后来的事,便不可控制了。
苏秉正杀了良哥儿,将剑钉在她的脸旁,最终还是没下去手伤他。
他将她的名声保全得很好,甚至没有人知道良哥儿曾出现在她房里。只以为良哥儿是要挟持苏秉正时,反而被他击杀了。
可良哥儿毕竟死在他的手里。
她想忘却终不能忘,良哥儿就那么在她的梦里,一点点的将她的自欺欺人剥去。跟苏秉正的每一次肌肤相亲都要加重她的心病,终于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她纵然真的想过,要和苏秉正好好过日子,也已经不能。
苏秉正说她无情,其实她也并不是无情。就只是追求不同罢了。上天不许她嫁与良哥儿,又不玉成她和秦明桥。就非要令她和黎哥儿做夫妻。她固然百般抗拒,可最后也还是接受了。她始终都在努力将日子过顺了,可不论良哥儿还是黎哥儿,都只想拷问她是不是喜欢……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要不死不休啊?
她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想将日子过平顺了,哪怕再艰难,也总是不停的调整心态与策略去适应。可她的承受也是有极限的,太重的打击也会让她从内里崩坏掉,再调整不好,再也修不好。
她还是那句话。她一辈子固然诸多不如意,可真的回首往事,每一个选择,她都不后悔。
她就只是在此刻旁观时,忽然便破出了自己那个小世界,看到了苏秉正的心。他是有哪怕抛弃一切,也要爱她。哪怕她从内里崩坏掉了,也不放开她的觉悟的。而他想要的,就只是能和她在一起罢了。若她表露出喜欢来,他还不知该怎么幸福。
他们所求都只有这么简单。只因她喜欢上良哥儿而不是他,就成了不可调和。
他们的一辈子,就因这一点差错,给毁掉了。
她靠在苏秉正的脊背上,轻声道:“黎哥儿……”
苏秉正便回过身,将她抱在了怀里。固然知道眼前的人是卢佳音,可她叫黎哥儿时,他依旧会恍神。俯身瞧见她似有迷茫的目光,便略有些疑惑。
她似乎要说什么,他耐心的等着。可她张了张嘴便抿了唇,垂下长睫半含着眸光,似是十分难以启齿。
他等了片刻,恍然便明白了些什么。心口乍然就砰砰的跳动起来。
可他什么也不替她说。
阿客踟躇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踮脚来亲吻她。苏秉正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了?”
阿客咬了嘴唇,连眼角也微微的泛红。那赧然便如桃花春色般熏人。
她低头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就只是想亲亲你。”
苏秉正眯了眼睛,静默的审视着她,忽然就道:“朕并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得不到阿客的喜欢,便需要旁人来安慰。”
阿客微微的有些羞恼,道:“我就只是想趁人之危罢了。没有得逞,此刻力气也散尽了。再不敢了。”
她转身欲走,苏秉正只一伸手,就将她圈住了,沉了声音,轻轻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他才要俯身教导她,外间便有一声轻呼。阿客下意识便要将他推开,苏秉正已将她按在怀里护着,叱道,“什么事?”
芣苡忙躬身进来,把头垂得低低的,十分懊悔,“王昭仪与三皇子到了。”
王夕月进屋便觉得有些不对。一面与苏秉正请过安坐下叙话,一面就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就已经明白,阿客与苏秉正之间也许是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里便顿了一顿。
苏秉正这些妃嫔们,要说清醒,谁能清醒得过王夕月?可就算是王夕月,要说对苏秉正半点心动都不曾有,那也是骗人的。她记得自己初初入宫时,遥遥望见苏秉正,那仪容宛若天人,已然心生憧憬。只不过她比旁人更敏锐,早早的就看穿苏秉正痴情的是卢德音若苏秉正痴情的是周明艳乃至他的表妹萧雁娘,她大可以一争,横竖都是给人做妾的。可人家喜欢的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还搀和什么?嫌不够多余吗?便早早的就将这份心思疏散了。
她人生态度十分的现实且平和。固然看谁都满身毛病,可也没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纯洁善良,该当宠爱。因此苏秉正利用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毋宁说还觉得十分合算,毕竟苏秉正给她的回馈十分丰厚。且她心里敬重卢德音端方宽厚,觉得自己站在皇后这边,那就是站在道义这边。她很愿意将周明艳想象做奸妃人活在深宫,能受宠晋位斗奸妃,那就是圆满人生啊。何况这奸妃总找她麻烦让她十分想抽她的脸,有皇帝赞助何乐而不为?
就算是现在,人人都瞧见皇后的位子了……王夕月也还是安于当一个妃子这心态很有些矫情,属于她人生中风花雪月的那一面。盖因自己对苏秉正的憧憬,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痴情。她想见他与卢德音终成眷属。如果不成,那他就一辈子光棍着吧。
是以,苏秉正拿卢佳音当替身,她乐见其成。可现在她乍然意识到,苏秉正可能真的动心了……心里忽然就停了一拍。
阿客似乎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便关切道:“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王夕月忙就回过神来,笑道:“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前日皇上说起来,要放出一批宫女去那些个犯错被罚的,也一并赦免了。横竖是不得用了,干脆一并放出。更有一批年纪大些的,也不好总耽搁着……”
阿客拿了布老虎给三郎玩。一面点了点头,表示听着。
王夕月就接着道:“你殿里有谁要送出去,且先打个招呼。怎么补还要商量。”
阿客道:“这个却得好好的查一查。”
王夕月道:“不急,横竖得过了十五呢。”
三郎已经跟布老虎滚到一块儿去,他模样比布老虎还要憨态可掬。两个人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一起瞧着他玩。王夕月就对阿客笑道,“你做的?”
阿客道:“横竖没什么事儿,做来给孩子玩。”
王夕月也不多问,就凑过去问三郎,“这是什么啊……”
三郎光玩的高兴,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因是阿客拿给他的,便仰头望阿客。
阿客就笑道:“老~虎~”
三郎试着学了嘴型,阿客便又教了一遍。他大概得法了,便高兴的拍着手,道:“虎……虎……”
阿客笑着去揉他的头发,“对了,老虎,虎虎……”
三郎眉眼晶亮的望着她,忽然就蹦出一声,“娘……”
阿客骤然就有些发懵,瞧见三郎还在望着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就只是无措的回头望苏秉正。
这一声叫的突兀,可又清晰无比,满屋子人都瞧着苏秉正,只三郎望着阿客,尚不更事,那眼睛干净无辜,映着的世界也单纯美好。他尚不知自己投下了什么,还在等着阿客回应。
这一声也出乎王夕月的预料。
她本想着,三郎当着苏秉正的面叫出来,苏秉正总要有表态的。可三郎叫的是阿客,不能不令她失措。
她待要糊弄过去时,苏秉正已经走上前,一把将三郎托起来。三郎便又挥舞着手臂笑。
苏秉正跟着他笑起来。一屋子人都松懈下来,面色各异。
可苏秉正托着三郎,送至阿客面前,就那么让他细瞧着。忽而就沉静下来,问道:“你叫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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