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雪剑霜刀》·未完1
今天和人提起阿离,就顺便想起了以前批马甲写的武侠,只是当初写了几章后,自觉笔力不足展现江湖的波澜壮阔,便就此搁笔,留待今后有自信时重新拾起。
这篇就是谈笑所抽取的部分背景。
有兴趣的筒子可以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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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你死我活
高山。
峻岭。
断肠崖。
山是高山,岭为峻岭,崖名断肠。
这平素人迹罕至之地,今日竟人头攒动。
只是这热闹不同于街头,人人面色冷凝肃然,大半身着劲装,不少带着兵刃,偶有言语也是压低了嗓音,给这崖顶平添几分沉甸甸的杀气。
百多个江湖人立在这崖顶,中间空出十丈方圆的空地,空地中立着一青衣人,年过三十,身量颇高,长衫广袖,负手而立。
这百多个江湖人在武林中也算名头不小,其中不少是一方豪强,却都不约而同地给那青衣人让出空地。
青衣人面前立着一柄剑,漆黑剑鞘入土三分,剑柄火红,光只瞧着,便觉着眼睛好似烧起来一样的灼热。
青衣人在等一个人。
约定在午时,那人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但青衣人沉毅的面孔上没有半丝不耐,依旧立着,等着。
伴着时间流逝,围观者渐渐不耐起来,先是窃窃私语,而后声音越发变大……
这时,传来一声轻咳,那声音极细极微,弱不可闻,却硬是将满场私语声给压了下去。
在场诸人面色各异,惊讶,好奇,愤恨,恼怒,恐惧兼而有之,就连那一直未曾动容的青衣人,眼中也浮现了少许期待之色。
“来了吗?”
“是他?”
“没错。”
“在哪里?”
“什么时候?”
“总算来了。”
…………
这崖顶方寂静片刻,便立即给纷繁低语给惊扰,众人四处张望,却不见那发出轻咳之人。
这时,又是一声低笑传来,似远似近,缥缈无定,不可捉摸。好似来自极远之处,又好似近在身边。
这笑声主人浑然将众人视若无物,叫人好生气恼,已有定力差些的人露出杀意。
青衣人凝气发声,话语浩浩荡荡在山谷间传开:“师兄,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躲躲藏藏又是为何?”
他出语讥讽,那人也不着恼,只漫漫笑道:“人皆有近乡情怯之心,我与师弟多年不见,难免情怯,还望师弟体谅则个。”
青衣人面色更形冷厉,他本就生得严峻,一怒之下脸色竟似有些铁青:“只怕是问心有愧无颜见人吧,当年你弑师叛门,可没这般瞻前顾后。”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叹息一声,声音中似有无限寂寥:“你我之间,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么?”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着眼前一花,空地中便多了一人,一身玄黑长衫,与青衣人并肩,单手背负站立。
今日来这崖顶的江湖人无一不是自负武功之人,却没人看清这黑衣人是如何到来的,心下登时骇然。
同是颀长身形,那青衣人背影瞧着教人觉着挺拔,而这黑衣人,那一身沉寂颜色,看了只觉得落寞凄凉。
“开阳,好久不见。”黑衣男子偏头,看着青衣人刚毅的面孔,眸底忍不住流出温暖的神色。
那被称作开阳的男子冷然转身,却在见着黑衣人面孔时忍不住吃了一惊:“云笑忘?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黑衣人看起来年近半百,面貌清俊萧疏,却压不住苍老在他脸上留下的一刀又一刀的刻痕,几年前还是乌黑的头发,此刻已斑白了半数。
十年之前,云笑忘纵横江湖,是何等样人物,风liu倜傥,洒脱不羁,光彩无人能及,可如今……
怒马鲜衣,风采卓然得让天下男子妒忌的谈笑公子,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
你清减了许多。这话压在喉咙口转了好几个圈子,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云开阳,莫忘了你不是来与他叙旧的。
忆起心中大恨,云开阳深吸一口气,长长一揖到地:“你毕竟曾是我云开阳的师兄,纵然早已叛门而去,但这长幼之礼,是你该受的。”施礼完毕,他抽出插在地上的宝剑,“前情已叙,眼下,该算一算你弑师之举,我杀父之仇。”宝剑出鞘,剑身火红比剑柄更甚,剑身周围空气被灼烤得火热。
云笑忘微微一笑,眼色漠然,听他数落他罪行,也不辩解,眸底料峭之色却越发尖锐起来。
“要报仇,那便来罢。”他懒懒洋洋一笑,手腕一抖,掌中瞬间多了把长剑,剑身轻薄柔软,雪亮如电,平日收纳于腰间,正是云笑忘昔年所用的宝剑之一轻雪剑。
天下闻名的轻雪剑,并非什么上古神兵,铸剑者虽是名匠,但此剑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杰作,落在庸人手中,这柄剑只怕会蒙尘在收藏室中永不见天日,只因它这一任主人名头太响,轻雪剑才得以名震天下。当年云笑忘少年心性,喜它精致华美,便出手从一武林世家剑阁里盗了出来,自那之后,轻雪剑方抖落尘埃,痛饮人血。
轻雪剑虽锋利非常,但逊在剑身过于薄软,若是灌注内力使出,需时刻小心提防不至于施力过猛损毁此剑,用起来极为不便,云笑忘却因此而自创出一套破雪剑法,犀利狠辣,刚柔须臾变幻莫可度测,令云笑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饮一啄,似是前定,也不知是剑成就了人,还是人成就了剑。
见云笑忘亮剑,云开阳心潮一阵澎湃,沉声道:“此代云门之中,唯你我二人剑术出类拔萃,云门号称天下剑术之源,今日一战,正好看看,你我谁才是云门第一人!”
云笑忘听闻他此言,眼色一阵恍惚,片刻后回过神来,也不答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手中轻雪剑化作一道银虹,划了大半个圈子朝云开阳斜斜斩去,他这一剑意在提醒,并不指望克敌,云开阳心知肚明,故而只是抬剑稍格,双剑甫一接触立即分开,二人交换半招,各退一步。
云开阳横剑当胸,正是云门入门剑法起手剑式,云笑忘剑尖斜指地面,仰首望天,他面前之人视他为仇,周遭众人,也大半与他有不可化解的过节,不少人欲杀他而后快……如此强敌环伺之境,他竟露出一抹散漫微笑,随意的执剑站着,谁也不看。
此际天边乌云涌动,方才还是碧蓝的天空霎那间阴沉下来。
阴暗的天空下,崖顶百十人,都好似只成了那一抹惊桀黑影的附庸。一人独立,长剑斜指,昏茫看去,好似给浓稠的血腥包裹着,血腥之中却有双决断清亮的眼。
他还是那么骄傲狂妄。
围观者中有一人暗暗叹息。
二十年前他就是这副模样,张狂自负,目中无人。明明是比谁都聪明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人情世故上不肯变通,孤高狂傲,恣意妄为,将黑白两道得罪了个遍,以至于仇人满天下,知心无几人。
若非他身负惊人业绩,怕是早已死了百八十遍。
这么多年,即使洗礼了血雨,历遍了磨难,那人心中的孤傲依然丝毫未减,不肯向这污浊人世折腰。
他心中感慨,空地中二人却已交上手来。
云开阳一剑接连一剑,剑势如虹,似滚滚河水,滔滔不绝,云笑忘连打带消节节后退,暗自心惊不已:他这师弟当真是下了苦功,内力浑厚,招式精妙,比起教导他师兄弟剑术之人已不遑多让,莫说自己有伤在身,即便是全身而来,也难以轻易取胜。
仇怨,当真是比什么都好的鞭策。
云开阳手中宝剑名为九日,乃是传说中鬼兵门三神物之一,剑身火红,炙热非凡,更有莫测之力,只要给剑伤了一分半分,便会有一股火热暗劲侵入肌体,轻则少有不适,重则伤筋动骨,若是不慎伤着了要害,不能及时救治,大约会不治而亡。
云笑忘见闻广博,识得此剑厉害,故而小心翼翼不敢犯险。
他纵横江湖二十年,武功造诣并非浪得虚名,若是数年之前,他尚有全胜之望,可这六年多来他无心武学,剑术荒废了不少,偏偏云开阳勇猛精进脱胎换骨,加之方才在路上他遭人伏击,受了些伤,虽然为了运功疗伤故意迟来,但所受的伤却不是一时半刻能痊愈的,眼下只交换了十几招,后背肩胛处的掌伤便已开始隐隐作痛。
久战不利!
云笑忘眼中厉芒一闪,身形登时疾退,云开阳半步不停,挥剑紧随,这义无反顾之势,竟好似不死不休一般。
他二人师从一人,从小一同长大,对彼此的一些习惯,再是了解不过,就是云笑忘被逐出师门之后,二人亦有一阵子私下往来不断,云笑忘若是在比武中突然抽身后退,必是有所图谋,不是故意示敌以弱迷惑对手便是有什么杀招要施展,故而千万不可让他有半分喘息之机,定要以一往无前之势,逼迫他至绝境!
云开阳手中剑光连闪,一瞬间突生出几百道剑影,须臾间一影又再数分,铺天盖地密无缝隙,眼力差些的,只瞧见一大片火红的云霞咆哮着将云笑忘后退的身形吞没,内力差些的,站在数丈之外却已被这滚滚热浪逼退一步!
云笑忘凶多吉少!
方才暗叹那人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拉着他人的手上加了些力道,握得身旁一个十七八岁的绯衣少年眉头微皱,腕上吃痛,少年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怎料就在少年微微走神的那一刻,红光中传出一声尖锐长厉的兵刃交戈声,于呼啸的剑风声中显着分外凄烈,听着只有一声,却异常地纷繁琐碎,竟好似成百上千声叠起来的一般。
这一声发出之后,一抹黑色影子疾电般自红云里射出,在三丈之外站定,云开阳也于此时止住攻势,平举长剑,剑身不住颤抖,发出轻微的鸣呜。云笑忘站定后身子晃了一下,抬起头来现出惨白的脸色,眼眸中含着幽冷的光,嘴角却缓缓扬起笑弧:“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年不见,师弟竟已经练成了云门的不传之秘呢。”断水三式,乃是云门至高的剑术,相传已经有一百年无人练成。方才那一招,便是断水三式第一式:繁。
在一瞬间,以无可抵挡的速度,以不同角度方向,催动全身内力,向敌人刺出数百剑,一剑化十影,没有一剑是虚招,不能后退不能抵挡。快速、密集、诡变,这便是“繁”的精义。
这一招太过耗费气力,云开阳一剑刺出后手脚竟有些虚软,故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调息,然而看见云笑忘的模样,他的疲惫变作了满心的惊骇,本以为这惊天动地的一剑少说能在他身上留下几道口子,却不料他竟能接下这一剑,除了脸色苍白些,竟连衣衫也没有半处破损。
云开阳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师兄真是深藏不露,方才那一招,也是断水三式吧,好个以简破繁!”
以简破繁!这“简”字一说并非其他,乃是断水三式第二式:简。
云笑忘微微眯起眼,笑容好生惬意:“好说好说,不知师弟是否练就了第三式,若是练成了,我也只有弃剑认输了。”这一招“繁”,数年前他内力充盈之时能使得比云开阳方才更好,只是如今……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出现细小裂纹的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方才那一剑他虽是接下了,却耗去了他七八成内力,胸中气血翻涌,偏偏硬要强压下去,不能叫人瞧出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繁主攻,简主守,就好似天下最利之矛对天下最强之盾,矛盾相争,两败俱伤。
眼下情景,只有以云开阳未曾见过的招式方能奏奇功,只是他这些年来所思虑的招式擅守不擅攻,唯一一套以克敌为目的的剑术七杀剑太过狠戾凶残,出手非死即残,连他自己也难以把持得住……他负伤中毒,却依然从容赴约,并非悍不畏死,乃是以为能够勉力应对,如今想来,终究还是太过托大了啊。
他心中发苦,神色却甚为轻松,就连曾相处十数年的师弟也瞒了过去,更不要说围观诸人。
云开阳眼色微黯,心里百味陈杂,他记事以来,师兄便是他永远的榜样,不论他如何努力,总会被爹告知师兄在他这个年岁已经练成了什么,这些年他领悟了断水三式前两式,虽在第三式上再无寸进,却自认为足以与师兄比肩,不料……
即便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此刻依旧是不胜不败之局……怎样都胜不了此人么?
云开阳尚在沉思,云笑忘却已动了,轻雪剑收敛去了所有的华光,一改耀目本色,无声无息的刺向神色茫然的男子。
阴晦的光线中,只看见一丝细微暗淡的银芒。
云笑忘不得不动,他内力耗去大半,内伤加剧,而原本依靠内力强压下去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了。
只听他口中漫声吟道:“一年老一年……”
云开阳避之不及,挥剑疾挡,即将与之相交的轻雪剑却怆然的划了个弧线,云笑忘身子随剑荡开,口中却不曾间断:“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须臾间来到云开阳身侧,轻雪剑依旧敛着光华,好似凶险无匹的挑向云开阳的颈项。
云开阳后仰避开这一剑,手中九日宝剑格住轻雪剑,方知云笑忘此剑没有纳入半分内力,正在暗自惊诧,耳旁又传来低吟声,攻势再至!
云笑忘连连抢攻,一时间竟将云开阳逼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远处那给人握痛手腕的绯衣少年双眸闪亮,甚是钦佩的瞧着云笑忘,他家学渊源,眼界甚高,却丝毫看不出云笑忘此刻的武功路数,只觉得那每一剑都是信手挥就,毫无预兆却是再自然不过。他未出剑之前,令人全然料想不到下一剑将如何使出,可他出剑之后你只会觉得再没有哪一招比这招更为适合,浑然天成,不留痕迹。他钦佩之余,内心不由生出些许惶然之感,扭头看了拉着自己的中年男子一眼,心中暗道:不知爹爹和他谁更厉害。
他从小便认定自己的父亲无人可及,可如今一相比较,心里却隐隐约约浮现一个宁死也不愿承认的答案。
就在绯衣少年胡思乱想之际,云笑忘口中又吟了两句:“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还不及看,少年耳中传来细如蚊讷的声音:“冰儿瞧着,云笑忘的可怕之处不在于见闻广博,不在于功力高低,而在于遭逢绝境之际依旧心定神宁,在于机变无双心思果决,甚至能在临敌时候自创新招……可是,他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少年惊诧不已,转眸看着以传音术对自己说话的父亲,只见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隐隐有沉痛之意,不由想出声询问,却苦于哑穴受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下不了手,云笑忘能活至今日,不全是武功高强之故,他出手狠辣,与之相敌者非死即伤,江湖上不少人恨他,却也惧他,今日他若是能狠下心肠杀了云开阳,便能保性命无恙,可惜他下不了手。”中年男子嘴皮微动,继续以传音术说话,握着少年的手不自觉地更为用力,若非少年从小吃苦习武,只怕当场要痛叫出声。
中年男子与少年私语之际,云笑忘已吟至了“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卧”字尚含在口中,强行以两成功力压制在经脉中的剧毒猛然溃散!
薄弱的真气完全抵挡不住剧毒在体内的流窜。
兵败如山倒。
毒发的剧痛中,云笑忘心头惨然的滑过这么一句话,原本完美无缺的剑招出现了一丝凝滞,这一丝凝滞看在云开阳这等高手眼中便是莫大破绽,机不可失,云开阳一剑斜挥,九日剑的耀目红光穿过轻雪剑,在云笑忘面前留下一道灿烂的弧度。
轰隆!天边雷声滚过,恰恰掩盖去了半截被斩断的轻雪剑落地的声音。
紧随着雷声,片刻后风雨大作,雨点打在云笑忘身上,衣裳湿透肌肤生寒,可是胸前从左肩到右际腰侧,被九日留下的剑伤好似岩浆奔流那么火热疼痛,疼得就连肺腑间剧毒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很久没有如斯痛楚了。
“开阳,你赢了。”云笑忘长吐一口气,而后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轻松一些,“如今你是云门第一人。”说罢,他安静的闭上眼,竟是引颈就戮的姿态。
云开阳登时愣住。
这一天,他想了许久,想了无数次,想如何打败云笑忘,想打败他之后该如何严词斥责他,不管他如何求饶也要毫不留情的杀了他,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云笑忘就在他咫尺之处任由宰割的时候,他竟然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竟然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愣了这一下,云笑忘又张开眼,有些苦恼的开口:“虽说我已被逐出师门,这话说着不便,但是我除了你没人可求了……我有一徒弟,天资聪颖尤在我昔年之上,性子温和纯善,我死后无人照应他,怕他吃亏,你能否将他收归门下?”
云开阳下意识想要拒绝,看着云笑忘恳求目光,拒绝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二人相持之际,周遭却有人开始鼓噪起来:“云大侠,还等什么,快快将这败类一剑了结了……”他话没说完,目光正对上云笑忘闪着森然寒意的双眼,一时间吓得说不出话来。
绯衣少年心里疑问重重,却说不得话,焦急万分,刚想在父亲手上写几个字来问,后腰上却似给人轻轻推了一把,身子侧了一下露出条缝隙,还未等他看清楚,一条瘦小身影便从这缝隙间窜了出去,直冲向空地中央两人。
他心中惊怒,暗道谁这么不知死活胆敢冲撞那二人,才想大呼危险,又记起自己不能说话,身形微动便要冲出去将那瘦小影子拉回来,他还未动作,肩上却给人沉甸甸一压,耳旁传来父亲传音低语:“稍安毋躁。”
那瘦小身影眼看要撞上二人,云开阳面色一凛就要出手,云笑忘却轻喊出声:“慢!”伸手一拦一绕将那身影揽至一侧。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相貌极漂亮极秀气的孩子。
那孩子只看了云开阳一眼便不再理会,只焦急的看着云笑忘的伤,神色好似要哭出来,软软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悲意:“师父,你……”
云笑忘摆摆手示意那孩子不要说话,抬头直视云开阳:“这是我徒无双,云无双。开阳,我死之后,你能不能代我照料他?”
云开阳正要拒绝,那孩子却先一步叫出声来:“不要不要!师父你别不要我!师父你常说江湖人斩草除根,他若杀了你,怎会留着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杀了你,便是我杀父仇人,此仇如何能忘?便是我说一万次能忘,又叫他人如何信得?我活着一日,便一日是他心中芒刺!”那孩子神色惶急,惊恐交加,一番话却是有条不紊入情入理,想来是云笑忘调教有方,却令云开阳下定决心:这孩子留不得。
云笑忘哭笑不得,看着云无双清澈双眸中含着的坚定之意,明白他是故意将退路封去,来与他一道赴死了。
这死心眼的小鬼。
他伸手按住云无双肩膀,觉察手掌下瘦小身子不住颤抖着,知道他是心中恐惧,顿时心下歉然:这孩子小小年纪,明明怕死得要命却依然来了,全是为了这师徒之情,令他不由揣度若没有拜他为师,这孩子现在会不会过得更好。
云无双咬了咬牙,心一横下了决定,轻声道:“师父,我不要死在这人手上,我也不要你死在此人手上。”他心中害怕至极,以至于说话时嗓音竟是颤抖的,可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趁云笑忘一楞神,运柔劲在他腰后一推,自己紧随着跃起,带动云笑忘颀长的身躯,飞出断肠崖。
大雨滂沱中,云开阳只瞧见那孩子的身影下坠前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扭过头来像是在看他,面容模糊,一双倔强坚定的眼却分外清楚。
第二章父子师徒
自那孩子出现始,绯衣少年便有几次想要冲出去,都给中年男子不动声色的压制下来,云笑忘师徒落崖片刻后,传来一声凄厉惨叫,似是那孩子发出的,这时雨势更大了些,一些江湖人兴味索然的离去,更多的是匆匆去召集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恶狠狠的话语自不同人口中发出,他听见了不下五六次。
“晏庄主可要一同搜查崖底?”
身旁忽然传来问话,中年男子心中犹自酸楚,面上却淡然笑道:“在下此行只是带犬子来见识一番,眼下云笑忘就算没死,也已是半截身子探进鬼门关的人,在下何须多费心神?”他手掌自少年颈上拂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了少年的哑穴:“快向孙掌门问好。”复又向那人笑道,“这是犬子晏冰,年少无知,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后还要请孙掌门多多关照。”
绯衣少年晏冰规规矩矩见了礼,那孙掌门草草赞了他两句年少有为,便急急下山去了,想来是也赶着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掌门才转身离去,晏冰便瞧见自己父亲面上的笑容像被大雨冲刷掉一般的消失了:“爹,您这……”
晏庄主无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看一眼茫然立在崖边的云开阳,好似全然不觉大雨如瀑浇在身上,他脚下的半截轻雪剑闪动着冰冷却细腻的光华,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将那半截断剑拾起来,才起了这么个心思,他便拉着儿子向山下走:“走吧,虽说你我有武功在身这么点雨不算什么,可是我晏家人习武不是为了淋雨玩儿的,先随我回客栈,我有话与你说。”
晏冰满腹疑窦,一路上不住想要开口发问,却见父亲眼色凝重,也只有乖乖压住好奇,直至回到客栈,进房换了干爽衣裳,二人在桌前坐下,晏冰才急急切切的想将一肚子疑问倒出来:“爹,我不明白……”明明是有许多不解,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起,晏冰支吾半天,竟是一句话也没问出来,脸却涨得通红。
看儿子这般模样,晏庄主忍不住笑了一下,可也只笑了这么一下,他的面色便又凝重起来,因为接下来的话题,并不适合笑容,一点也不适合。
“爹有没有告诉过你,此行出来是做什么的?”
“有,爹说特地带我去看爹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对了,爹,出来这么些时候,你还没带我去见他呢。”晏冰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这一路上有谁是和父亲多年未见的样子。
“你已经见过他了。”晏庄主淡淡道,伸手轻轻一拂又封住晏冰哑穴。
晏冰心中灵光一闪,浮现一个不敢想象的名字,张嘴要叫出来,却受制于穴道被封,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接连不让自己说话,更肯定了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你猜得不错,就是那人。我带你来看这场决斗,不仅仅是想让你看看当今顶尖高手的功夫,也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晏庄主顿了顿,解了晏冰哑穴,又道:
“我与云笑忘是好友,但是除了我与他,现在还有你,江湖上无人知道我与他私下相交,私底下,我称他云兄,与他喝酒论武,可是若是在众人面前,我只会与其他江湖人一样,与他为敌。因为云笑忘不容于江湖,与他交好,便是与整个江湖为敌……所以我从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与他有私交,他也不会。”
“爹,这么做,似乎……”晏冰思来想去,期期艾艾道:“有些不够……呃,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晏庄主失笑,“你是说我与他相交还是说我隐瞒与他相交之事?”这世上,除了不经事的孩子,有谁是真真正正的光明磊落?
“……我听人说云笑忘恶行甚多,甚至杀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晏庄主微微一笑:“江湖传闻,你又怎知是真是假?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若是不能眼见为实,耳闻之事,须得先疑上三分。云笑忘之事我虽知晓少许,却不便对你说,日后你可明心自辨。”
晏冰忡愣,低头沉思不语。
他虽不知云笑忘为人如何,但父亲正直磊落,怎会与奸邪小人相交?
但若云笑忘并非坏人,声名狼藉乃是天大误会,父亲如此这般,岂不是,岂不是……
有些不该?
他对父亲敬重无比,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敢以不逊言辞加之,纵然只是心中想想,已经觉得是天大罪过。
“你是否觉得为父太过畏首畏尾?”晏庄主一眼就瞧出了儿子在挣扎什么,事实上,接下来的,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
晏冰低头不语。
晏庄主的声音顿时严厉起来:“你先说说,我是谁?”
“是爹。”晏冰不解他为何如此问,却仍是老实答了。
“还有呢?”
“晏家庄庄主。”晏冰说出这五字后心中似有所悟,抬起头来直视父亲。
晏庄主叹息一声,低声道:“还有未来的晏家庄的老庄主,你是我晏家长子,晏家庄今后要交到你手上,那时若我仍未死,便能给人唤一声老庄主,只是晏家庄的一切都要交给你来料理,我今日将这件隐秘告诉你,并非叫你分辨谁对谁错,只希望你能明白,作为一庄之主,必须付出什么。”
“今日上山前我封你哑穴,便是怕你冲动生事,那个孩子,别说你想救,我也不愿他白白送命,我甚至想救云笑忘,可是冰儿,晏家庄没有力量与整个江湖为敌。”
晏冰出神了一会,眼神由茫然逐渐变得坚定,看着晏庄主用力点了点头:“爹,我明白了,今后我会谨言慎行,我不是我一个人,我一言一行,皆会左右晏家庄未来。”
晏庄主看着自己的孩子,心知他此刻说明白,并不是真的明白,真正的经验智慧,必须亲身去领会,甚至是从失败教训中学到,越是痛楚,越是流血,学得便越是深刻。
江湖何其广阔,他不能一直护着自己的孩子,必须让他学会一个人应对。
“冰儿,你武功已有小成,缺的只是阅历,我给你三年,你自己一个人独自行走江湖,这三年内,你不得以晏家庄少庄主的身分做任何事,但是却不能忘记你将来要做什么。这三年时间,用你自己的眼,去看清楚这个江湖。”晏庄主顿了顿,“记住,不论如何,三年之后,回来继承晏家庄。”
晏冰听了最后一句话大惊,拒绝之辞正要脱口而出,却忽然记起什么,迟疑片刻后毅然答道:“孩儿谨遵教诲。”
晏庄主欣慰的看了晏冰一会,思来想去依旧有些放心不下,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此物乃是白家信物,白家人虽隐匿甚深,行藏全无,但是若是看到有人这块玉佩定会对你留心,或许能在什么时候助你一臂。”晏冰接过来随意一瞧,这一瞧却教他几乎转不动眼珠子,玉佩通体莹白,略微透明,全无瑕疵,更难得的是玉佩上巧夺天工的雕刻,表面光滑,内里中空,内部细密而繁复的花纹构成一个隐隐约约的“白”字。
晏冰仔细摸索了一遍,没有在玉佩上发现任何接合的缝隙,只在用以穿绳佩戴的小孔处找到一个米粒大小的开口与内里相通,也就是说,那些繁复细腻花纹的雕刻,全是依靠那个小小的孔径完成的。
晏冰暗暗称奇,却不知白家以机关暗器闻名于世,自是有其过人之处,于细微精巧处尤见功夫,这样的雕工,白家主事一辈里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虽不算多却也说不上罕有。
云门剑,晏庄掌,洛氏药毒,白家机关。
白家乃是机关暗器世家,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近几代甚至销声匿迹,只偶尔在有人冒充白家行事之时出手惩戒,他人方知白家尤存于世间,可谓神秘至极。
晏冰知道父亲这是为他设想,因此也不推辞,却在心里暗下决心将此物妥贴收藏好,决不现于人前。
晏庄主看他神色,知道他心里打算,却也没说什么,少年人在未曾遭遇挫折之前总是心高气傲,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原不想让儿子这么早出去历练,只是晏家家规有训,凡晏家子弟,参霞掌练至第三层者须出行三年,以淬其志。近百年来晏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一代竟只得一名男子,他二十四岁方练成第三层参霞掌,晏冰却足足早了他七年,晏庄主惊喜儿子天资过人之余,却又为他过早出行担忧。
此番带晏冰观战,不过是盼望他知道人外有人,并教他事事谨慎罢了。
若要说还有什么缘故,那便是身为人父的小小私心,断肠崖顶观战众人大多在江湖上有些地位,他与晏冰相伴让多人瞧见,更将晏冰的身分介绍给一位掌门,已经给一些人留下印象,今后晏冰若是遇着什么事与这些人打交道,只要不是太过强横的,多多少少会顾虑他的面子。
虽说是玉不琢不成器,可为人父母的,又怎能真狠下心不管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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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家父子在客站内相对交谈之际,晏庄主口中的半死之人刚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兜回来。
断肠崖壁立千仞,笔直如削,任你有多高明的轻功也无法由此全身而下,但在距离崖顶约摸百丈的位置,有一道仅容一人出入的石缝,入口给一株自石缝中斜长出来的松树遮挡了大半,石缝内宽敞了些,可也仅能容两三人对坐,就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藏着众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云笑忘。
说到发现此处,大半还要归功于云无双,他推云笑忘一同落崖,并非自寻死路,而是自忖无法从众多武林人士包围中脱身,决心置之死地而后生,落崖之后便迅速取出天蚕丝绑上云笑忘,另一头连上金曜钩,连连向崖壁掷出,怎奈山壁异常光滑,加之雨势颇大,就是侥幸勾上了什么也当即被下落的冲力连同雨水的冲刷震脱了开去,直到看到那株松树才抓住一线生机,天蚕丝缠绕上松树之际,云无双害怕那松树经受不住他二人下坠冲力,双掌拼尽全力对崖壁击出,他虽得名师指点,但毕竟年岁幼小,用力不当,双臂登时震得脱臼,虎口开裂鲜血长流,众人听得的那一声惨叫,正是他此时发出。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话说来容易,真正做来却是凶险非常,若是没有云笑忘,云无双只怕成了断肠崖底的一团烂泥。
云无双这一击令二人下落之势稍稍缓了一缓,云笑忘就趁着这一缓之机,运起体内最后一成真力,左手揽着云无双,身子竟似在半空里借力一般转折方向,弃去半截断剑的另一只手搭上石缝边缘,硬生生的挤了进去。
这一折一搭一挤用尽了最后一分气力,云笑忘全身上下好似给人抽空了一般,剧毒伤痛汹涌而来,还没来得及给云无双一个放心的微笑,他便眼前发黑,倒下之前,他还将云无双小心护在怀里。
云无双小心翼翼的从云笑忘怀里挪出来,石缝内光线甚暗,但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见云笑忘口淌黑血,知他命在旦夕,云无双连忙双手抵着石壁强行将脱臼的双臂接上,忍着疼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芬芳四溢的雪白药丸,和着雨水喂云笑忘服下,待云笑忘面色好转,他才回想起方才的凶险情境,害怕得险些哭了出来。
他自小给母亲娇惯,拜师离家之后云笑忘对他也是百般宠溺,什么时候历过这样的艰难凶险,可是看一眼昏迷的云笑忘,他就觉得能救下师父,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定了定神,他抖着手拉开云笑忘的衣襟,看见一道自左肩到右腰侧的骇人伤痕,长长的伤口好似被火燎过一般翻卷焦煳,虽没有多少血,却比血流满地看起来更吓人,云无双一见这伤,自己也觉得痛了起来。
咬牙忍着泪水,云无双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玉盒,打开盒盖,里面是翠绿剔透的药膏,云无双毫不吝啬的用手挖了一大块药膏,往云笑忘伤口上涂抹。
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云无双的手一直在发抖,抹起药来自然也顾不上轻重,才抹了不到一半,云笑忘便疼醒过来。
云笑忘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云无双强忍着哭泣的小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散乱的披着,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目光下移,云笑忘看见他发抖的双手和手上的药膏,不由失笑:“别害怕,你师父也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抬起右手,发现方才受了太大冲力,手臂经脉损伤不轻,少说要十日八日方能活动自如,他心里苦笑,神色却是如常:“愣着做什么,继续给师父上药。”
云无双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何处,于是继续抹药,他用药甚是浪费,将半盒药膏都用在了这道伤口上,看得云笑忘很是无奈:“这一盒万金的碧玉膏就让你这么糟塌了。”不经意瞟见放在一旁的瓷瓶,再瞧一眼仍系在腰间的天蚕丝,他忍不住笑起来:“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在身上嘛。”他生性豁达放旷,纵然重伤濒死,依旧有法子笑出来,受他笑容感染,云无双的心也放宽了许多,手上动作也顺畅了些。
云笑忘早就留神了他双手的不自然,一待衣襟重新盖上,他便叫云无双靠近,伸出左手,自云无双的手腕摸索至肩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更多的是怜惜:“今后不准这么莽撞了。没几两功夫就敢这么干,要是没这处地方,咱们都摔死了。”他抬手将云无双脱臼又胡乱接上的手臂扳正,语气严厉,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真是笨蛋。”
云无双低下头,撇了撇嘴:“我要是不来,师父你就真死了,别以为我年纪小就看不出来,你这一遭是存心来输给云开阳的,用你二十年威名换他名动天下。输便输了,胜败名声倒也没什么,可是我和师兄发现你临行前莲姨敬你的那一杯酒有毒,知道你很难在输掉之后全身而退,便追赶你来了。路上遇到岔路,师兄和我各走一条,身上都带有两粒能解百毒的雪玉丹,幸好先赶到的是我,要知道师兄身上除了我给他的雪玉丹可是什么都没带。”
金曜钩是当年云笑忘与东海钓叟比武夺下来的,质地亦常坚硬,云笑忘把玩了两日便置之不理,后来见云无双喜欢,便送了他做钓钩,而方才云无双所用的天蚕丝、雪玉丹、碧玉膏,也大多是他昔年争强好胜的战利品,无一不是江湖至宝,却在收云无双为徒后全拿来做了给小孩儿的礼物,然而今日正是这些小孩礼物救了他的性命。
云笑忘看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叹息道:“你不该来的,现在不少江湖人见过你的模样,他们不会放过你。是我不好,我累你这么早掉进了江湖凶险。”
他目光宁静,悠远而没有热度,云无双见他这般模样,眼眶一热,低下头去:“什么不好不该的,你是我师父,你死了叫我怎么办?”他怕看的,不是云笑忘的震怒,而是他的平静,那种好似一潭死水似的平静,在师娘故去之后他就时常能看见。
云笑忘淡淡一笑,道:“我可以托付开阳,只要……”
他话没说完,就被云无双哭叫着打断:“不要不要我才不要,我不要跟着那个人,他打伤师父,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瞧见他!”他满脸泪水,可怜的神色让云笑忘觉得自己像是个将孩子丢在狼窝里的恶徒,明知道他在仗着自己宠爱撒娇耍赖,却说不出重话责备于他。
他半生纵横,狂狷不羁,唯独对两个人无可奈何,百般回护,一个是自己结发妻子,另一个,便是这灵秀可爱的孩子。
纵然心头万般无奈,云笑忘嘴角还是忍不住含起了宠溺的笑容:“好好好,都依你,等师父修养几日,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谁都不见。”他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探出石缝,雨幕茫茫中,他穷尽目力,也只能瞧见崖底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动。
云笑忘心里冷笑,知道那是仇家在找他的尸首,可谁又能料到他就藏身在他们头顶上?
他坐回石缝里,笑道:“当真是好雨知时节,待雨停了咱们就出去找你师兄。”若是天气晴朗时候,难保不会有人发现崖壁上的石缝,但这场雨却成了他们天然的遮挡,虽然不知今后会如何,但至少雨停之前,他们是安全的。
他一生快意江湖,似乎从未如此狼狈过,即便昔年失陷于敌手,也未曾升起消极黯然之心,眼下却不得不托庇雨幕遮掩保命,就好似自在翱翔于九天之外的鹰,却不得不藏匿在灌木之中,才发现自己早已折断了双翼,光秃了羽毛。
他心中感慨,转念一想又笑自己好生看不开,他心灰意冷,早已无慷慨任侠之心,此番出来也不过为了成就云开阳,再不愿行走江湖,狼狈与否,又有何干系?
他全不担忧另一个徒弟的安危,那孩子知进退明时务,为人老练更兼心思细密,这等时候定然会小心万端,只要他不似眼前这小傻瓜一般自承身份,便不会有性命之虞。这也是他为何独独放不下云无双一人的缘故。
第三章少年宗师
次日,晏冰便拜别了晏庄主,孤身上路。
天空依旧落着细雨,晏冰身着灰衣,撑着油纸伞心不在焉的在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缓步而行。
眼角余光瞥见前头街角处蹿出来一个人影,正向自己过来,晏冰懒得理会,脚下斜踏轻巧的让出空隙来让那人冲过去,怎料那人影灵活得紧,经过他身侧时猝然出手,将他向前推了几步,正好拦住后面追来的几个青年。
晏冰被推开之际,听见那人低声的说了句对不住,声音轻柔甜脆,他扭身回望,这才看清那人影竟是昨日见着的甚得他眼缘的云无双。
见着心里记挂的孩子没有死去,晏冰有七分惊三分喜,脚下却忘了收住,直直撞上后面的人。
被他这么一撞,追逐的那几个青年缓了一缓,云无双趁机逃得无影无踪。
还没等被自己撞上的青年怒骂出声,晏冰自己先涨红了脸长长一揖:“几位仁兄,真对不住,在下失礼了。”
晏冰的长相很平凡,论俊美刚毅,他连眼前这几位一看就是名家子弟的青年都比不上,他生得不是不好看,只是好看得太过平凡,这种平常到近乎朴实的俊气令人很容易将他忽略掉,而他这身土不啦叽的衣裳,是用布铺里一吊钱能买十好几丈布料做的,更容易让人误判他的身份。
此刻的晏冰看起来更像一个腼腆的乡下少年,而不是堂堂武林名庄的少庄主。
果然不出所料,晏冰还没直起身子就给人一把推开:“乡巴佬滚开,别挡道。”
晏冰顺着这一推之势踉踉跄跄的退到一旁,目送几个青年踏过他落在地上的油纸伞朝云无双消失的方向追去,脸上用内力硬逼出来的红潮迅速褪散。
“那几人走了,你可以出来了。”他淡淡道。
“哈,你怎知道我溜回来了?”云无双笑着从晏冰身后的那堵墙上探出脑袋,“我记得你,昨天你也在崖顶上。我很聪明的,只要看过的人就不会忘记。”
晏冰看着他灵动好看的眉目,呆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云无双皱了下眉头做个鬼脸:“呸呸呸,你才死了呢。”顿一顿后,他又笑起来:“喂,你过来这边陪我说话吧,我趴这太容易给人瞧见了。”
晏冰转头看四周没什么人,街角唯一一个卖豆腐的年轻人正在打瞌睡,于是施展轻功掠过围墙,围墙那边,竟然是一个荒废的园子。
他双脚刚落地,面前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云无双拿剑指着他,笑嘻嘻道:“我叫云无双,你叫什么名字?”
“晏冰。”他直觉地回答。
云无双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了一下,道:“晏家人?我以为你是白家人。”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润泽的玉佩,晃了一下后又收了回去,晏冰一愣,探手往怀里一摸,发现父亲给自己的白家信物居然不翼而飞。
眼前这十二三岁的孩童居然能够在他全然未觉的情况下从他怀里偷走东西,这等轻灵手法,就是换了他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假如云无双方才不是偷玉佩而是拿匕首刺向他……晏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对眼前小自己好几岁的少年再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
见他不语,云无双奇道:“你不生气么?”
晏冰摇头苦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云无双笑道:“爽快!师父说得果然不错,晏家人真是让人不讨厌。”他剑尖晃了晃,架势却越发完美,只这么遥遥指着,便封住了晏冰上中下三路,叫他不能轻易动弹。
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姿态,晏冰不禁笑道:“你这么厉害,怕我做甚?”云无双这一手固然高明,可他也并不畏惧,只觉得很是有趣。
云无双微笑道:“我真是怕你,我练得最好的便是这身轻功,可你却毫不费力道破我行藏,如何不叫我心下骇然?”他口中说着骇然,面上神色却并非如此,“师父虽说过晏家不是敌人,可眼下我身为过街老鼠,却不得不小心谨慎。你越是厉害,我便得越是小心。”
他说话无甚顾忌,将自己比作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晏冰一听之下虽觉不雅却又觉得甚是贴切,不由莞尔。其实晏冰并非是觉察了他在墙后,只是看他回眸之际带着惊异,猜想他会回来,随口试探,不料真将他给试出来了。
云无双轻叹一声,今日清晨雨势稍些之际,云笑忘与他从断崖上下来,寻了处农家藏身,才安定下来,云笑忘便昏死过去。
云无双检查师父伤势,才发现云笑忘背上印着个淡红色掌印,别人或许不识,可云无双却听云笑忘说过一种掌力,名作叠云掌,练到极致处能伤人肺腑而不露痕迹,乃是云门剑术之外,另一高深武学。
那发掌之人显然未将此功练到极致,可饶是如此,这伤势也不是云无双本身之力化解得开的,好在云无双知道治疗这掌力的药方,便托付农舍主人好生照料师父,自己独自一人潜入城中药铺搜罗所需药材,怎料他运道不好,还没走近药铺便正好撞上昨日崖顶的一位青城掌门,当下拔腿就逃,给他门下弟子追逐至此,然后见到晏冰。
心里挂念师父伤势,云无双后退几步,神色诚挚歉然道:“对不住,眼下情形,只要是江湖中人,我谁都不敢轻信。”他纵身远去,声音渺渺传来,“白家一诺千金,认玉不认人,云无双现下苦无帮手,厚颜借玉一用,若是有借无还,晏兄勿罪。”
他这般毫无顾忌,名借实抢,却又说得坦坦荡荡,叫晏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其实他原本就未曾想过要依仗这块玉佩,只是那玉佩之上寄着父亲一片关怀,就这么给人抢夺去了,叫他好生舍不得。
晏冰呆了好一会,才苦笑着摇摇头,心道三年后回去向父亲请罪便是,也绝了那份索回的心思:他生性温柔宽厚,见云无双师徒狼狈落难,又怎忍心再前去相逼?
晏冰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何时已走出这个江南小城,想起今日所见的云无双,小小年纪竟如斯本领,不由略微颓丧的叹了口气,他自小勤勉不怠,爹爹也说世间同龄后辈中没有能与他匹敌之人,怎料今天见了个云无双,不过十二三岁,却已经高明至此,若是再过十几年,天底下还有谁是他敌手?
待得来年他日,江湖中莫不是又要多一个惊才绝艳的云笑忘?
他胡思乱想,一会迷茫一会怅然,昨日虽见识了云笑忘云开阳的本领,可他并不曾如此灰心,因为这二人都已是上一辈的人,而他正值青春年少,假以时日,定能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今日却见着个比他更为青春年少的云无双,令他不由疑心起自己从前是否太过妄尊自大。
不知何时走到了荒郊野外,晏冰心思恍惚,脚下也未曾留意,直到给不知何物绊了一下才打起精神,瞧见地上躺了个人,脸上浮现病态的嫣红,正是昏迷不醒的云笑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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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笑忘自藏身农舍里悠悠醒来之后,从农舍主人那儿知道云无双去给自己买药去了,心里暗骂这小鬼怎么如此莽撞犯浑,骂归骂,脚下却是一步不停的追了出去。其实他也知道,云无双这般折腾,不过是因为伤者是他,若是换了别人,云无双虽生性善良不会见死不救,却也不会如此不顾一切把性命豁将出去。
为了压住伤势,他服了两粒六阳丹,怎料六阳丹性燥,正好引发了昨日自剑伤处侵入体内的灼热暗劲,让云笑忘伤势加重,半途昏死过去。
也幸而他遇上的是晏冰,若是遇上别人,只怕已经沦为荒野幽魂,就是不死,也会成为他人阶下囚。
云笑忘再度睁眼,见自己身处荒野之上,身旁点燃了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灰衣少年,正是晏冰。
见他醒来,晏冰连忙走近蹲下,小心扶云笑忘坐起,正盘算着该如何让云笑忘相信自己并无恶意——他答应父亲出行三年不得以本来身份在外招摇,今晨不小心告诉云无双本名已是不对,却一直未来得及想该如何称呼自己——他还未开口,云笑忘便已微微一笑:“你是晏冰吧,我昨日见过你和你父亲在一起,你父曾对我赞你天资过人呢。”
晏冰愣了下,惭愧道:“这话小子可是万万当不起,今日在城里街上遇着令徒,见识了他的本事,那才真是不凡。”
云笑忘缓缓摇头,笑道:“你父是一庄之主,自然不能如我一般,穷尽心力为传人奠基。我才收无双为徒的前两年,每日找来上好药材蒸煮药浴,为无双易经锻骨,又复每日替他打通经脉,我日日与无双相伴,引导他习文习武,给他说的,是最上乘的武学道理,他有所不明,我便小心启发,却不直接道明正解,一日十二个时辰,我几乎有一半耗在无双身上,我如此费神,他要是再没几分本事,云某未免太过废物了吧。”
他说的虽是实话,却有一半是在宽解晏冰,云无双爱好驳杂,对机关阵法弄箫作画更为喜爱,于武学一道并不十分上心,否则成就不止于此。云无双之名乃是云笑忘所赐,诩其为天下无双,可谓无比狂傲:他云笑忘是何等样人物,若不是对云无双资质喜欢到了发狂,又怎会如此不辞辛苦?
晏冰不知就里,听了他这话,心放宽了许多,对云无双也只是羡慕在心,却不曾有半分恼恨自己父亲的念头。心中放宽之际,他面上也不自觉现出释然之色。
他心胸宽广,对于自己不如云无双一事也只是略有芥蒂,一旦想开,便当即释然,人说拿得起放得下,当世之人大多拿得起,但是能放下的却委实不多,而晏冰却恰恰是这样的人。
云笑忘微微一笑,对这少年心性很是喜欢,对云无双,他是关心则乱,听说他去寻药便着急得不得了,这一晕一醒之后,他也定下神来,想起云无双好歹也在自己身边学了六年本事,没有什么只战不逃的逞能心性,对于藏匿一事更是在行,莫说那些掌门帮主爱惜身份只会派门下弟子追逐搜查,便是他们亲自出马,也未必能擒住那精灵小鬼。
所以在晏冰和他说了云无双被几个少年人追逐之后,他反而放下心来,就地打坐,运功疗伤。
云笑忘在晏冰面前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竟是全不防备,倒叫后者吃惊不小,晏冰感慨其气度之际也在心里暗暗想着今后如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爹爹,他和云笑忘究竟是如何相识,云笑忘怎会对他如此信任?
惊讶之余,晏冰心里有一丝受宠若惊之感,也不敢掉以轻心,尽心为云笑忘护法。
一个时辰后,云笑忘行功完毕,气色好了些,却没有休息,只笑吟吟的看着晏冰:“让我看看你的掌法吧,用你最大的本事,打出最厉害的三掌给我瞧瞧。”
晏冰心知他是要提点自己,当下依言而行。他略一思索,对空拍出三掌。
第一掌,声势浩大,威势赫赫。云笑忘眼中浮现赞赏之意。
第二掌,轻柔缓慢,渺无声息。云笑忘眼中的赞赏变作少许的诧异。
第三掌,中正平和,全不出奇,至此,云笑忘神色已经有些郑重。
第三掌拍出后,晏冰偷瞧了眼云笑忘,脸上发烧,低声道:“请前辈指教。”
云笑忘虽是剑术名家,但因曾与晏庄主相交,对掌法也有不少了解,而且武学一道到了极致终将万流归宗,兵刃空手已是没有区别,故而即便是论起掌法,江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云笑忘。
方才晏冰拍出的第一掌乃是阳刚之力,狠决霸道,功力深厚,非十数年的辛苦锤炼不能成就,以晏冰这等年纪,已是十分难得。
第二掌,却是截然相反的至柔之力,看似柔绵不堪,内里却蕴含了蜿蜒不绝的柔性力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这一掌,比一味刚猛更为难得,将掌风连同气息都收敛到极致,习掌者的心性也需得不带半丝火气,如此心性,很难相信竟在一个十七岁少年身上看到。
至于第三掌,可以说,那是失败的一掌,晏冰试图在出掌中将至刚与至柔融合,内劲吞吐收发由心,但他才不过十七岁,能拍出前两掌已经是到了极限,第三掌勉力为之,却弄巧反拙。
这也是晏冰脸红的原因。
但云笑忘却不曾因此小瞧晏冰,内力圆转如意收发由心,这等境界,他也是到了二十之后才初窥门径,而这孩子如今只有十七岁……
如无意外,十年之后,晏冰定成一代宗师。云笑忘在心里暗下断言。
沉吟片刻,云笑忘站起来,默运功力,隔空对晏冰轻描淡写挥出一掌。
晏冰睁大眼,一动不动的,任由掌风自他耳边擦过。
他不是不愿动,而是动不了。云笑忘这一掌并没有什么显赫威势,可是他只觉着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他手掌可及的范围内,不论逃向何处,都避不开追索而来的掌影。
只这平淡无奇的一掌,他二人高下立辨。
逃不开,逃不开,逃不开……
心神为这一掌所摄,魂魄陷入绝望之中。
可是就在那样绝望的情绪下,他的心智一片澄明,看着云笑忘推出的手掌,掌缘每一个细微的颤动折转都看得清清楚楚,从前习武中一些蒙昧不明的地方立即有了新的领悟。
直到云笑忘收回掌时,晏冰才好似从大梦中猛醒过来一般长吐一口气,目光灼灼的看着云笑忘,心里渴望他再打一掌出来,让他再看一次,一定不会像方才那样连动弹都做不到。
可云笑忘却没有如他所愿,而是有些疲惫的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晏冰这才记起云笑忘是重伤之身,为他演示的那一掌恐怕已经耗费了他不少气力,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这一晚,晏冰没有一刻合眼,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云笑忘那质朴至极的一掌,每多想一分,心里对云笑忘便多一分的佩服。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云笑忘在江湖上的恶名,满心将他当作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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