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草根是甜的
从紫宫迎宾馆南门出去,走一百多米,就是洵水河北岸了。
现在正是深秋,从水边到河坡腰上的一丛丛芦苇,干着身子,头上却顶着一簇簇银白色的花,随风婆娑,煞是妩媚动人。河坝因为是白沙质土,晒了一个夏天和秋天,也变得银白而酥松,上面飘着一根一根的茅草,这些干透了的茅草也在微风中晃过来晃过去地动着。
因为火可副省长一行听过汇报就离开了,施天桐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公司也没有什么必要了,戚志强就约宋弋出来走走。
这些天,宋弋由于个人感情和对天泉有些失望的原因,情绪很低落。戚志强曾和他谈过一次,看来也没起什么作用。从心里说,戚志强是想留住宋弋的。就是他决意要走,戚志强也想听听他这些年对天泉和自己的看法。
戚志强和宋弋沿着坝子一直向东边走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向东走了有二百多米,戚志强突然蹲下来,连根拔出了两根茅草。他用手捋了捋上面的土,递给了宋弋一根。宋弋正不解其意,他却把草根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他边嚼边说:“你也试试,看是啥味?”
宋弋也放在嘴里嚼了起来。这时,戚志强说:“啥味道?是甜的吧?”
“嗯,是有些甜味。”宋弋看着戚志强说。
戚志强笑了笑说:“是呀,市场是我们企业的根,员工也是企业的根呀。我感觉根是甜的。有草根在,草秆儿虽然干了,春天还会长出来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他看了一下宋弋又接着说:“你不要为一时的困难而失去信心,我看天泉还是有市场竞争力的,我们的根还在呢!”
宋弋看了看戚志强,情绪不高地说:“戚总,你对竞争力如何理解呢?”
“我认为竞争力一方面是物质或者技术层面的,另外一方面是人的层面的,而只有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形成真正有活力的强大竞争力。从我个人的理解来说,一个企业的竞争力,离不开企业的现状和支撑力。品牌、管理、资本和人才,这四大支撑力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决定了企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发展走势。”
宋弋也吐了嘴里的草根说:“白酒行业整体上看处于饱和状态,市场总量持续下滑,白酒业的成长空间缩小了。我认为这影响了天泉的竞争力。”
“白酒业不存在夕阳问题。虽然,目前的市场总量是每年420万吨,1000多亿元的销售额,高峰时期是805万吨,市场总量仍然巨大;但集中度非常低,一共有三万六七千家工厂,成熟性的大企业非常少。这为有志于成长的企业提供了足够的市场空间。注重过程的优化,比短期内获得一个不牢靠不持久的结果更重要。”戚志强说。
宋弋不接话,仍然在认真地听着。戚志强感慨地接着说:“重视过程是天泉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探索中获得的宝贵经验之一。我常说中国企业面临两大怪圈———轮回和英雄主义。天泉也是如此。为什么中国企业不能持续健康地发展,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一个轮回?因为我们更重视结果而不是过程,以胜败来评判英雄:成功往往是因为一个产品、一个点子、一个特定的时机,或抓住一个稀缺的资源,但企业并没有打好基础,并没有成熟而先进的制度,没有形成强大的系统支撑力。这时候企业家自己往往骄傲了,社会上也把他捧得很高;膨胀的结果必然是跌下来。”
戚志强说罢,宋弋觉得不好意思,就说:“戚总,你不能这样说,天泉这十几年来应该是发展不错的。只不过因为体制问题,才出现现在的情况。”
戚志强对宋弋笑了笑,说:“在天泉最辉煌的时候,谁说有问题,大家都认为你是在危言耸听,包括我在内。其实,白酒行业的低水平竞争手段,都能看出来天泉的影子,如捆绑式销售、卖酒奖励汽车、奖励出国考察名额,等等,这些当年都是领导潮流的手段。天泉是这些手段最大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这给我们的健康发展留下了阴影,因为别人一旦跟进,结果就只能是价格战。天泉上市后税后利润达到创纪录的5亿多元,那时已经是一个患病的企业了。”
“戚总,你不能这样说呀。我认为天泉现在效益的下降,责任并不在你一个人身上。”宋弋有些着急地说。
“不,我只是个二流的企业家。一流的是带领企业发展到一个高峰后能够稳住,然后率领企业再获得新一轮的发展;二流的是带领企业发展到一个高峰后出现一定的下滑,然后再获得新一轮的发展;三流就是从高峰一头跌下来。我认识到,天泉的问题就是没有破除暴发户心态,解决人的问题。过去怕不再用功臣会引起内部的地震,虽然人的问题也解决了一些,但我也产生了放松的思想,实际上问题并没有解决。”戚志强感慨地说。
“应该说我们天泉出问题,是从2001年国家调整白酒行业税收政策开始的,白酒现在毕竟还是我们的造血机器。”宋弋说。
“是啊,那是个突破口。效益开始大幅下滑时,我才真正认识到问题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企业的改造真不容易。当时天泉的问题大量呈现出来,可以说是谣言四起,杂音很多。那时候我感受到大厦毁于一旦的滋味,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戚志强陷入了沉思。
那段时间,戚志强一直在思考,必须要注意方法,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当时,如果他稍微松一口气,或者表现出情绪上有问题,也许天泉就危险了。实际上企业垮了,并不是没有钱,而在于信念上。可能一般员工甚至一些中层干部都不会觉察到,当时天泉的真金白银也不少,但是一些人产生了最后晚餐的想法,这是很可怕的。当时企业出了一些事情,有些处理了,有的被戚志强压下去没有公开处理,没有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戚志强坚定了进行彻底改革的决心。不久,他推出企业整合、人事任命、薪酬制度等五项改革。这些新的措施鼓舞了天泉的年轻干部,但是大多数人还在犹豫观望,推行起来特别吃力。有时候戚志强自己都感觉到对企业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下降了,说话有些不算数了。但他硬是这样挺着,采取政治的手腕,同时为了让大家接受,也采取以民主和开放促改革的方式去处理一些事情。
戚志强在心里一直反思,天泉近20年的教训,就是注重了改革而忽视了开放。以前他也经常请人为企业开药方,后来不开了,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药方能真正治病。只有开放和由此带来的民主气息才能真正解决人的问题。民主就是企业的原则、制度建设要符合人性,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回归到经济学最基本的原理上,必须承认和尊重人的合理利益。过去,他自己过分相信自己了,有一种英雄主义和个人主义在作怪。
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他多少次在心里自问:我给天泉留下了什么?我的成功并不能代表永远成功,只有先进的制度、理念和流程,而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才能主宰这一切。这是天泉可持续发展、基业常青的关键因素。
戚志强沉思良久,然后点上一支烟,才说:“宋弋呀,我从三十五岁开始就在天泉做一把手,现在已经五十五岁了,离退休也不远了。我只期望进行改革,就是通过产权改革把天泉变成民营,给天泉留下一片人人是企业主人、人人对企业负责的蓝天白云。你应该陪着我走完这一程。”
宋弋也点上一支烟,想到了前年戚志强给他题的一幅字:“难舍能舍,难为能为”。
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有感触地说:“是啊,一个人难得能经历在他的领导下一个企业从小到大发展起来,之后虽然遇到问题,通过调整还能把企业带回到一个良性发展的轨道上来的历程。很多人因为多种原因,很难有这样完整的体验。你算是有幸的。”
“我一定会推进这最后一次改革的,天泉的改革发展到今天,需要进一步的深化。牵涉到人的问题,再也不能采取像过去那样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在中国,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记忆非常深刻,挪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的,何况现在要触及产权呢?这也是国企改革的一个趋势,但要注意员工的合理利益。”戚志强一脸严肃地说。
“那是啊,你刚才不是还说要注意来自草根的力量吗?改制能不能顺利进行,我想政府是一方面,员工满意不满意也是一方面。”宋弋说。
戚志强望着脚下淙淙流淌的河水,感叹地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合理利益不仅适用于企业员工,同样也适用于管理层。我思考天泉改制,必须有第三方介入。改制会导致一部分人心理不平衡,包括企业内部的人、地方政府和所处社会周边环境。如果都只是员工持股,管理层收购,”戚志强停了一下,接着说,“比如采取传统的送一点儿再买一点儿的做法,在天泉并不是不能操作,因为天泉是良性资产,寻找贷款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操作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有内部交易嫌疑的猜测,因为它本身就是内部控制的交易形成的。只有第三方的介入,才有可能形成一个社会的公平价格。”
宋弋有些担心地说:“引进战略投资人,也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首先要形成理念的良好沟通,其次是对于产业发展要有共识,第三则是如何看待天泉的老员工。如果采取一般的买断员工工龄下岗的办法,一定要以不能带来社会动荡为前提。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仅对团队要有所交代,对员工也要有所交代,而且对政府也要有交代。如果一旦改制,戚总你就会处于包括第三方在内的几股力量的矛盾中心。”
戚志强又点了一支烟,然后说:“你说得对呀,我也考虑过不进行产权改革,不改革也可以过几年好日子,但问题是天泉有没有前途。现在我们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了,我必须推动和领导这次改革。”
宋弋说:“刚才你在火省长面前不是已经说了吗?天泉的改制成功后,股份部分除了你自己掏钱买下的部分,其余如政府奖励或者银行贷款购买的那些股份,你都要以某种形式归还给政府或者企业。能做到这一点,戚总,我真的感觉在中国是不多的。”
“不这样不行啊,我必须牺牲我的合理利益,不然就不能确保天泉的改制顺利进行。”戚志强笑着说。
“在国有企业当好一个当家人,真是太难了!”戚志强和宋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又走了几步,宋弋还是有些为难地告诉戚志强:“戚总,我得请两个月的假。这次省里招考副厅职,我已经报考省经贸委副主任了。”
戚志强怔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一股风从河道吹过,眼前银白色的芦花和脚下立着的茅草,都簌簌地动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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