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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十六、有闲难待棋终局


  夕阳渐沉,光线慢慢暗淡,聂之问已经离开,春归站在颇有些寂寥的院中,初夏傍晚的微风吹来,她不禁轻轻打了个寒战。

  聂之问临走时说的一句话犹在耳畔:“春归,人若想不错过,不但需要决心,还需要舍弃旁枝末节的勇气。”

  旁枝末节,她的旁枝末节又是什么?

  她与生俱来的清高自傲,抑或是一刹那间的犹豫彷徨?

  晚饭时分,彩莺仍没有回来,一室沉寂,她坐在桌边默默地发呆出神。桌上一盏灯光影摇曳,氤氲成迷离的光华。

  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涩涩地堵得心里一阵慌,似乎要做一点事才能把这种无措的感觉压下去。她站起身,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要找出一些事情来做。

  彩莺这些日子因为留在家中照顾她,已不再每日往云都跑了,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桌椅锃亮,连院外的几棵翠竹都长势正好。她房里房外走了几圈,愣是没能找到一处她可以下手的地方。

  走了几圈,又走回房间,在琴案前坐下,指尖刚抚上琴弦,随意拨弄了两下,就觉心口一涩,手底下再也使不上劲。春归叹一口气站起,心不定,左右是连琴都弹不了了。

  最后竟是走到了厨房里,她中午其实就喝了半碗粥,大病初愈,一直吃得清淡,食量也小,此刻隐隐泛出一点饥饿感。

  她揭开炉子上的紫砂锅,微微的小火炖着一锅枸杞鸡汤,她用汤勺搅了搅,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不知怎么泛出一层烦躁之意,觉得口中的鸡汤腻腻的再咽不下去。

  彩莺年纪轻,跟她的时日又不长,她这夏日里暑湿脾虚的毛病终归是没有记清楚。她恍恍惚惚地笑了笑,随手揭开另一口锅,笑意立时僵住,凝在唇畔褪散不去。

  一锅药香扑鼻的熟水,白豆蔻甘草在水中上下翻滚,是熟悉的气味,在鼻尖萦绕。

  她手微微发颤,伸勺往锅里一探舀出一勺来,送到嘴边,清甜微苦,暖暖地从口腔里沿着食道一路滑到了胃。

  竟是白豆蔻熟水,她若再喝不出,也真是枉她曾喝了它五年。

  那一口熟水滑进胃里,倒像是滴在了油锅里,轰的翻滚起来,像她的思绪一般纷乱嘈杂,难分难解,亦是难言。

  她愣愣地蹲在炉子前,对着这一锅翻滚的水痴痴地发呆,好像在想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彩莺一直到天全黑才回来了,看到房间里燃着灯,却空无一人,心中一慌,满院子地跑,寻了她一圈,最后在厨房看到她,抱着膝蹲在炉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翻滚的锅,半天也没有移开眼。

  彩莺看着春归的背影,怯怯的不敢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旁边,亦蹲了下来,半晌才道:“小姐,你在看火?”

  春归怔忪了半日,回过神来,扭头看她,却是答非所问:“这是你煮的水吗,彩莺?”

  彩莺摇头:“不是我。这是什么呀?”她边说,边探头去看。

  春归竟似是有些失望,站起身,低低道:“没什么。”

  彩莺见春归面色苍白,眉尖蹙着,似乎身体不适,忙搀住她往外走,一边问:“小姐吃过了吗?”

  春归摇头,被屋外微凉的夜风一吹,神识又清明起来,突然想起彩莺是气急跑出去的,又问道:“莫缘追上你了吗?”

  彩莺脸一红,垂首低声道:“嗯。”

  “那说得如何了,还是怨他吗?”

  彩莺恨恨道:“我还没有打算原谅他呢,竟然敢利用我。”

  春归微微一笑,道:“也是,这样欺辱我们彩莺,确实不能轻饶了去,以后再不许他踏进家门半步。”

  彩莺又忙吃吃地替莫缘开脱解释:“他也蛮可怜的,被人逼着做不想做的事。而且他跟我说了,以后不会再回去了,一心一意地要学好。我们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

  春归了然地微笑:“彩莺舍不得了?”

  彩莺脸一扬,嘴硬道:“哪有?”

  “让我来猜猜,莫缘今日有没有跟你说,他心中很是欢喜你呀?”

  “小姐!”彩莺撒开手,跺脚娇嗔道,“你都是跟楼主学的,已经会取笑人了。”

  春归一愣,唇畔的那一点笑意竟再也弥漫不开,突兀地僵在一处,像是还没有等到绽放的花骨朵被掐灭,所有的美好突然被打断。

  彩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是说错了话,忙拙劣地引开话题:“小姐,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热点东西吃。你身子不好,不能缺了哪一顿。”不等说完,已经拔腿走人,不敢再留在自己制造的混乱现场。

  春归微眯了眼看着彩莺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那一点笑意终于还是慢慢地开放。彩莺这样,应该算是幸福了吧。

  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扬州入夏之后的第一场雨,这一夜终于姗姗来迟。聂之问早上起床推开门,屋外雨丝细密,沿着屋檐垂落成一道天然的雨帘,整个天地笼罩在雨中,变得迷蒙阴郁起来。

  他沏了壶茶,取了棋,对着窗摆了开来,一个人落棋品茗,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说来好笑,离开顺天后在春归邻院住下的这段日子,竟是他寻觅了许久却难以得到的安定。

  聂之问手中捏了颗棋子,在案上轻敲,他这一生,竟是这一段时光最是快活。他不用再做不想做的事,他想看着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呼吸生活。

  只是,这样的快活太奢侈,太过不真实,像是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

  他正兀自愣愣出神,隔着雨声听到有人在轻叩院门,忙扔下棋子,去开院门。

  春归撑着一柄油纸伞,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一幅裙裾迤逦在地,已然沾湿。她唇边绽开一抹恍惚的笑意,轻声道:“聂大哥。”

  聂之问喉结微动了一下,已是神色如常,应了一声,又问道:“找我有事?”

  离上次见面已有了数日,他们虽只是隔墙比邻而居,可这道墙却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消褪不去的惨烈记忆。两人再相见终是别扭,宁可就这样不见。

  不见,有时也是慈悲。

  春归微仰着脸凝视聂之问,墨黑的眉,微沉的眼,抿得紧紧的唇,他又偏爱深色,整个人像是黄昏时夕阳渐沉时那一脉余光,有隐隐的光华。她离开聂府之后,这是第一次细细打量他。

  起初,隔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后来总是匆匆一面便离去,即使当面对话,也总是习惯垂着眸不去看他。

  她看得眼睛有些发涩,微闭了眼,眸光逐渐黯沉下去,轻声开口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聂之问点点头,道:“进来说。”

  棋盘边,一盏茶袅袅地冒着热气,茶香氤氲中,春归和聂之问隔案而坐。

  聂之问动手替春归倒了一盏茶,眉眼在升腾起的白气里恍恍惚惚的,他把茶盏推到春归面前,问道:“要说什么?”

  春归十指交叠握在杯壁上,莹白的指映在白中泛青的青花釉面上,像一幅上好的丹青。雨声潺潺,有凉又软的风穿过微掩的门,吹得满室湿润的雨气,夹杂着淡淡的香气。

  她捧着茶盏,轻声道:“聂大哥,扬州是不是比顺天好多了?”

  聂之问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问这个?”

  春归又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我真的很喜欢扬州,在这里住着很开心,无论做什么都是为自己活的。”

  聂之问瞧着她如水温柔的眸光,心念一动,不由问:“你是想回京城吗?”

  春归身子微震,良久才又开口道:“你看出来了?”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上来,聂之问搁在膝上的那只手紧紧攥成拳,青筋暴起,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淡然:“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做了那么多的事,无非是想保你周全,你又何苦送到别人眼前去呢。”

  春归咬着唇固执地道:“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聂之问“嗯”了一声,道:“我一起回去。”顿了顿,他又强调了一句:“我也回去看看。”

  春归忙摇头:“不要。”

  聂之问微挑高眉问道:“为什么?”

  “很危险。你会被抓到的。”

  聂之问一愣,这才想起来春归一直以为他是逃狱出来的,他摇摇头道:“不会。”

  春归固执地抿抿嘴,还是摇头:“不要,不要一起来。”

  聂之问沉默片刻,问道:“你是怕他知道了不高兴?”

  春归忽然微微一笑,继续摇头道:“不是。我是觉得这样对聂大哥不公平。”

  更重要的是,她这一次想试试用自己的力量走到他身边去。

  她笑容明亮,璀璨如光华流转的明珠,瞧着聂之问的眼睛,道:“聂大哥,谢谢你此前种种,我会一直记着你说的话的。我不在这以后,要烦你照看着彩莺一点,这一次我不会带她去的。”

  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又道:“我刚刚还在想怎么开口跟你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呢。”

  “扬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欢。”

  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聂之问却像是全没有听到这些话,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你为什么不带彩莺去?你也知道去了也许回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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