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虚云语少意何深

　　季云驰微笑不语，他并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今晚却难得的寡言少语。

　　夜色太美好，身边的人太美好，每一样都美好得如梦似幻，让他不敢开口，怕这片刻的沉寂打破之后，梦就会醒来。

　　墨蓝色的天空明净清澈，明月清辉，连今夜的星空都分外瑰丽。春归轻轻咬着唇，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双颊浮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眼波流转，最后落在对岸酒家挑出的大红灯笼上。

　　她笑道：“季云驰，我突然想喝一杯酒。”

　　季云驰笑问：“原来春归竟是个酒鬼么。我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已经是一个酒鬼，若是再娶一个酒鬼回来，岂不是要和我抢酒喝。”

　　春归用眼角瞟他：“我还以为你是个翩翩君子，谁知竟也是个酒鬼。”

　　季云驰听到那个“也”字，立时来了精神，大笑道：“看来春归果然是个会喝酒的。”

　　春归微微叹道：“大姐还在家时，我跟着她喝过几次酒，后来她嫁到应天去，我便再没有喝过酒了。”没有人许她喝，更没有人陪她喝，她过去的日子原本就很寂寞。

　　季云驰把她揽进怀中，下巴抵在她额头之上，轻声道：“春归，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喝酒便喝酒，想弹琴就弹琴，便是你想杀人放火，我也会替你提刀燃薪的。”

　　她心中本该很甜蜜，听了这几句却隐隐发酸，只是伸出手环住他腰身，把头轻轻挨在他肩头，心中默默想，若是早一些时候相遇，他们现在该有多逍遥快活。

　　她心中这样想着，口中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季云驰微笑道：“若是遇得太早，你仍是官家仕女，我还是江湖草莽，我虽一定会爱上你，你眼中却不一定能看得见我。”

　　“我们之间，没有太早，没有太晚，正是在合适的时间恰好遇上了。”

　　春归心底泛起柔软的怜惜，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把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他们原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机缘巧合，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认识对方，更别说是这样的亲密无间了。

　　两个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季云驰忽然开口道：“春归，你若是再抱着我，那家铺子便要关门了。”

　　春归瞪着他，片刻突然失笑，她都差点忘了这人漂亮皮相的劣根性了，他简直以逗人发怒为乐，以前便以让沐少风破功为己任，此刻看来他并没有打算对自己手下留情。

　　她站起身，道：“我们去吧。今夜若是就这样睡过去，实在太无趣了。”

　　季云驰脸上微笑不减，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沿着河堤一路走下去。

　　月光如水，深夜微凉的风轻柔得像情人的呼吸，他只觉还没有开始喝酒，已经开始醉了。

　　夜已经很深了，城里大多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这家酒家居然还亮着灯，半掩着门，只剩下一个店小二支着脑袋在打瞌睡。他其实已经很困，只是还不能打烊回去睡觉。

　　靠窗的位子坐着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僧人，正微笑着把手中的一杯酒喝下去。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统共就点了一壶酒。这一壶酒，他喝了两个时辰居然还没有见底。

　　季云驰牵着春归的手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虚云端坐在这家小酒馆里，自斟自酌。

　　季云驰毫不惊奇，笑意盎然：“小和尚也来喝酒呀。”

　　虚云点头道：“我猜你今日很高兴，肯定是要来喝两杯的，于是来这里等你。”

　　春归却很吃惊，她瞪大眼，吃吃问道：“大师，去年秋天可是在应天的灵谷寺讲过经。”

　　虚云微笑着点头道：“正是。”

　　春归哦了一声，笑盈盈地道：“我听大师讲过经。”她顿了顿，又问道：“我记得佛家五戒中第五条是不可饮酒吧？”

　　虚云又点头微笑：“不错！”

　　春归忍不住喃喃自语：“难道现在佛门之中对年轻的高僧都格外宽容吗？”

　　季云驰撇了撇嘴道：“春归莫要被他糊弄过去，他这个和尚当得可是五毒俱全，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全了。只是那些和尚不知道，才把他当作好人。”

　　虚云微笑着道：“其实他们也是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春归已经彻底迷糊了，她只好不说话，坐在一边看这两个人你来我往打着机锋。

　　她一直都知道季云驰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身边总是会出现形形色色奇怪的人，她既然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便要习惯他的生活和他的朋友。

　　打瞌睡的店小二终于醒了，看到这三个人坐在一起，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季云驰抛了一锭银子过去，笑着道：“别瞪你的眼珠子了，快掉出来了，去给我弄两坛好酒上来。”

　　店小二眼睛发直，以为自己是做梦还没有醒，他小声道：“客官，我们店里的酒都是一坛二十斤。”

　　季云驰眯着眼笑：“所有的酒坛不都是这么大吗？”

　　店小二觉得自己没有把意思解释清楚，又道：“所以，两坛酒就是四十斤，你们只有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俏生生的大美人，他忍不住偷眼瞧了瞧春归。

　　季云驰笑着道：“我给的银子够买两坛酒么？”

　　店小二忙点头，岂止是够，是多很多。

　　季云驰摆摆手：“快去搬来。”他又看了春归一眼，笑嘻嘻地道：“这两坛酒是我和这个漂亮和尚喝的，春归你不要怕。”

　　虚云微笑道：“正是如此，季少是永远舍不得把女人灌醉的。”

　　春归发现，他居然和沐少风用的是同样的口吻称呼季云驰的，这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相同的奇异特质，让人忍不住可以信任。她微笑着道：“其实，我也是可以喝一点酒的。”

　　店小二已经把酒送了上来，重重的两只坛子，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搬来，搁在桌上，沉甸甸的很是吓人。

　　季云驰拍开一只酒坛的泥封，倒了一碗酒，仰起脖子，一口喝尽。虚云微笑着看着他喝完，举重若轻地抓过另一只酒坛，也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季云驰转头冲春归笑：“我以前跟这个和尚喝过一次酒，喝了五天五夜。”

　　春归笑着问：“是谁喝赢了。”

　　季云驰有些沮丧地摇头：“打平了，他喝不过我，我也喝不过他。”

　　虚云笑着道：“何姑娘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喝起酒来只会越喝越精神，怎么都不会醉的。”

　　春归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着道：“我看来真是个不会喝酒的，我只能喝这一碗权当陪客，剩下的只能看你们喝了。”

　　季云驰笑眯眯地道：“你坐在一边看着我喝酒，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你若还能陪我喝上一杯，我看我今日肯定能喝倒他了。”

　　可事实上，他却是第一个倒下的人。

　　春归温柔地看着季云驰。他趴在桌上，眉头轻锁，唇角微蕴着笑意。

　　虚云把手中的一碗酒喝尽，道：“他不是醉了，只是睡着了。”

　　春归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温度，又试了试鼻息，呼气平缓轻微，笑着道：“看来的确像是睡着了。”

　　虚云微笑着道：“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了。他以前也经常成日成夜地没有时间睡觉，这一次却格外的累。何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春归答道：“不知道，不过大师既然问我，可是为了我么？”

　　虚云语音温和：“正是。他一知道你要参加花魁大赛的事情，就托人传信给我，让我找上了苏无忧要了两个评判的席位，然后他又先去了蜀中一趟。”

　　“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去蜀中？”

　　春归这才知道季云驰为何说她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问他，默默点头道：“我知道。”

　　虚云微一颌首：“他查到了想查的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到了庐州，为的只是怕你被欺辱。蜀中到庐州何止千里，他只用了几日时间，这其中的辛苦，你应该也能想象。”

　　春归心中动荡震撼不已，面上却仍只是淡淡地笑着：“他是个好人，对我一直都很好。”

　　虚云摇头道：“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他能在云都把这个楼主位子坐牢，就不可能做个好人。他只是对你好。”

　　春归怔怔地瞧着正趴在桌上熟睡的季云驰，喃喃道：“他对我很好，在我心里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

　　虚云似乎很欣慰地长吁一口气，道：“何姑娘，季少其实背负了很多东西，所以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我与他从小认识，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我只盼你，莫要让他伤心。”

　　春归郑重地点头道：“是。”

　　虚云长叹一声道：“日后，你若是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只有你看到的这一面时，望你还能记得今日他对你的用心，还能记得你今日的这番话。”

　　春归笑着道：“我若是不爱，也不会坐在这里听大师说这番话，我既爱了，便爱他全部。”

　　这世上有太多的是非，她只是一介女流，分不清楚，能做的唯有信所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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