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流年东逝水
江沧的院子不大,里面又挤满了官兵,在一群武将之间,身穿朱红色官袍的朱万全显得格外扎眼。
随着江沧的抬手一指,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朱万全瘪了瘪嘴,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是,本官可以为江公子作证。”
昨夜子时过后,朱万全听说朱思淼遭到了绑架,正在被解救回来的路上。朱万全担心不已,便让人把朱思淼直接送到京中朱府,不要再去什么别院了。
当时,朱万全正站在朱府门口焦急地踱着步,正巧瞿惊鸿披头散发地从巷子里“杀”了出来,挥刀就砍。
朱万全吓了一跳,未及反应,便见江沧穿着一身灰青色常服从后面追来,欲夺下瞿惊鸿手里的刀。
黑暗里虽看得不甚真切,但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时争执不下,朱万全只听得江沧惊呼了一声,刀掉在了地上,上面还沾着血,江沧的左手也开始往下滴血。
儿子生死未卜,他却出门就见血,朱万全多少觉得有些晦气,遂上前把江沧夫妇臭骂了一顿,又即刻吩咐下人把江沧和那疯妇赶走,并命人把地上的血污清洗干净。
众人见朱万全真的可以为江沧作证,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毕竟是为他儿子抓刺客,他都说江沧不是刺客一伙的,谁也没必要上赶着给自己找活干。
既然到处都找不到刺客,还是回家睡觉吧。
第二日一早,朱万全又在朝堂上大声哭诉。皇上见状,无奈地倒背着手说:
“朱爱卿啊,朕的人陪着你搜了整整一日,全城都翻遍了,只发现了一个左手有新伤的,可你自己给他作了证,说他不是刺客。你说说,你还想让朕怎么办呢?”
那晚,暗卫营秦川从城外的树林开始就捕捉到了女刺客的踪迹,他们受命在暗中追踪朱思淼多日,终于发现了有人要对朱思淼不利。
秦川等人一路在暗中尾随到山里,自然是听到了女刺客与朱思淼的对话。如今,皇上已能确认朱思淼卧底的身份是假的,难免打心底厌恶朱万全父子。
但是,他必须要忍,现在还不是惩治这父子二人的时候。朱思淼毕竟还顶着大功臣的身份,皇上不可能真的对他遇刺一事不管不问。
但是眼看着就是小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大家即将迎来戎狄投降后的第一个除夕,这个除夕备受重视,也备受期待,皇上若是这个时候继续派人关闭城门大肆搜捕,闹得大家连小年都过不安生,势必要引起民怨。
权衡之下,皇上命人抓了几个左手有疑似新伤的男子,象征性地审了审,做个样子给朱家看看,便将人释放了,只假称刺客可能连夜逃出了京。
这件事,明着是告一段落了,但皇上又在暗中派出了暗卫营继续追踪。他急切地想知道,真正的卧底究竟是谁。
……
小年这日,家家户户都起了个大早,包饺子的包饺子,打年糕的打年糕。街上大小铺子都推出了精美的糕点礼盒、酒水礼盒,大红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站在城中官道上放眼眺望,五步一个卖春联的,十步一个卖炮仗的,各类年货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汴京城似乎从未这样热闹过。这才是一个京城该有的模样。
这日,曹静和一大早就把两个新糊的大红灯笼挂到了店铺门口,她搓着手呵着气,望着人群的来来往往。地上的积雪被轧出的车辙印一道盖过一道,绵延向远方,时而交错,时而岔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就这样随着新年的临近慢慢被抹去,人们也在熙熙攘攘中摩肩又接踵,各自奔向各自的远方。
去年这会儿,他们还在戎狄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一眨眼,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多到来不及回头看,来不及仔细想,只能埋头接着干,被拥挤的人潮和飞逝的年月推着、撵着、赶着,奔向下一个路口,下一段人生。
见曹静和站在门口发呆,蘅娘揭开冒着热气的笼屉,笑着凑上前来说:
“东家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出神?想什么呢?”
今儿个是小年,阮娘告了假,回去陪婆母和孩子了。蘅娘因婆媳关系不好,离家出走后还没有回去过一次。
曹静和听到蘅娘叫她,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
“我能发什么呆?还不是看看热闹。倒是你,莫不是连除夕都不肯回去了?”
“我为何要回去?”
蘅娘撸起袖子,麻利地把米糕按照不同口味码好,认真地说:
“原先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我以为那就已经是顶热闹的了,如今来了新都汴京,才知道什么叫富贵迷人眼!”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打趣道:
“那你是没见过长安,从前的长安城才叫一个繁荣无双呢!街道比这宽,铺子比这多,每至佳节,各家各户门前的灯笼看得人目不暇接,到了夜里,灯笼亮起来了,远远看去,所有光亮连在一起,便像一条金色的长龙,一直蜿蜒到你看不见的地方!”
曹静和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听得蘅娘一愣一愣的,她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把曹静和描述的景象在自己脑海里勾勒出画面。
她确实从未去过长安,她不曾见过那里的荣华富贵,也不曾见过那里的满目疮痍。
曾经万人瞩目的长安城,被戎狄霸占了八年,如今随着新都建立,大多朝臣都定居在了汴京,很多商贾也都迁来了汴京。
不知即将迎来新年的长安又是何等光景呢?
曹静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如果长安城也有血肉,也有情感,它也会痛吗?它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也会感到寂寞和失落吗?也会为自己曾经的努力感到委屈吗?
就像她和唐玉一样。
忽然,蘅娘重重地拍了拍曹静和的肩膀,说:
“东家,我都想好了,你是从长安来的,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就跟你混了!等你日后发达了,提拔我当个二掌柜什么的!到时候,我就把我那两个闺女都接来京城!那个死老太婆不是嫌我没给她生孙子吗?我让她连孙女都抱不上!”
蘅娘大手一挥,仿佛曹静和下一刻就能飞黄腾达了。
曹静和不禁失笑——有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到底还能不能有那一天了。
但是至少现在,她还有这么多人要养活,她得把铺子经营好。
曹静和早就跟唐玉商量过了,他们和别家一样,除夕不打烊,还推出了当日糕点礼盒预定,除夕一早现打现做,加钱送货上门。此外,从小年这日开始一直到除夕,凡是来店里买糕团的,都会送一副春联。
当然,这春联自然是唐玉写。
曹静和得了闲去了趟后院,袁乔和白苓已经把写好的新招幌和春联放在院子里晾着,不太大的院子里铺得满满当当。
唐玉也忒能干了!
曹静和走到楼上,见唐玉刚刚洗刷好毛笔,正在整理着有些杂乱的书桌。
“官人辛苦了!你这字写得可真好看!快别忙活了,歇一歇吧!”
比起在情感上淡漠的唐玉,曹静和惯会说些好听的甜言蜜语。建章宫里的女师傅说过,男人是吃这一套的,被自己的女人夸上两句,尾巴就能翘上天了。
当然,唐玉不至于如此。
虽然他总是说万一自己的身体怎么怎么样,就让曹静和自己远走高飞,但那毕竟都是后话,曹静和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只要他们现在还是夫妻,两个人就要把日子过好。她就要让自己开开心心的,让唐玉开开心心的。
谁的年岁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唯有天天开心,这辈子才算活得值。
曹静和抄着手,垂眸看着唐玉,温柔地说:
“我来帮你整理,好不好?”
唐玉微微侧目看向站在身旁的女人,心里一软,轻笑着说:
“我自己来吧,不过,今日确实不能再写了!”
他转了转手腕,感慨道:
“好久没有一次写这么多字了,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脑子里永远有鬼点子。”
“怎么,官人嫌我太会折腾了?”
“哪有,我倒是觉得你想的点子都是极好的!咱们的糕点低价多销,寻常百姓都买得起,但是老百姓识字的却不多,若想贴春联,多半要给村里识字的秀才送点好处,求人家给写。如今,花这样少的钱,糕点和春联都有了,换做是我,我也来买!”
唐玉站起身来,一边去洗手,一边冲曹静和道:
“对了,我听说,昨日江沧大哥被查住了,还险些被带走了。最后是朱万全给他作了证,说他的手是被他夫人发病时误伤的。”
“是啊,街坊邻居都这样说呢!这几日我光忙着打听朱思淼的事了,倒是没顾上去盯江沧那边。怎么那么巧,他也伤在左手上呢?”
唐玉将手擦干,转过身来看着曹静和,平静地说:
“倒也未必是巧合。”
曹静和的心一沉,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他的手有可能是本就已经受伤了,又借着他夫人发病趁机做了一番戏?”
唐玉坐回到书桌旁,思索着说:
“我们可以估算一下时辰,江沧大哥是子夜过后才和他夫人出现在朱府门口的,按照那个黑衣男人从寺庙离开的时辰来估算,他完全有时间脱掉夜行衣,然后再跑到朱府门口。”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么巧,他的夫人刚好在朱府门口发病,还正好拿了刀呢?要知道,这事只有朱家的人给他作证,他才最能洗脱嫌疑。”
曹静和喃喃自语着,她仔细地想了想,遂也坐到一旁,不放心地说:
“不行,除夕前我还得去一趟江府。咱们此前便一直觉得江大哥藏着什么秘密,倘若那夜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真的是他,那我们恐怕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别人眼中的文弱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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