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随波逐逃客
是日立夏,客船从永济坊渡口缓缓驶出,船上满载着百姓,一路向北而去。
立夏一到,自此风暖昼长,万物繁茂。这虽是进入夏季的第一个节气,但绿树荫浓夏日长的景象也仅存在于大周的南疆,中原仍旧处于红紫斗芳菲的仲春与暮春之际。
因北上的船只并不多,不会每日都有,所以每当有船北上时,都是载满了百姓而去的。这艘客船共三层,这次足足载了近三百名客人。
客船最下层是平民老百姓待的地方,花很少的银钱就能买到船票,他们大多自己从家里带来矮凳或是坐垫,找个空地随意一坐,困了就找个能倚靠的地方打会儿盹。
二层则好了许多,有固定的座位,每四个座位中间有一张不大的方桌,还有两个船舱设有卧榻,因此票价往往要贵上不少,家里有些富余的人才会买二层的船票。曹静和的座位原本就在此,可她偏偏遇上了曹守拙,那便只能随着有钱的老爹转移到了三层。
三层,那就非一般人能住的地方了,大多是留给各位达官贵人的。每个船舱都是一个独立的包间,有软凳,有靠窗观景的圆桌,有架子床,有浴桶,甚至还有独立恭房。只要肯加银子,还能让自己的随行侍从去客船的伙房里开小灶。
曹守拙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上船就去跟船上管事的人套近乎,很快就挑了一口还算不小的炉灶,让自己的随从把提前备好的各类美食拿去烹煮。
当然,曹静和自然没有心情陪他享受,便假称黄谆是头一回坐客船,自己带他上上下下逛一逛。
走出船舱前,曹静和又飞快地给黄谆糊了一张假面,免得他没找到叶库,倒是先被叶库的人给认出来了。
此前,贺怀君已安排暗卫营的人去永济坊附近盯梢,他们发现叶库一直在暗暗派人打听这艘客船的余票,想来正是想搭乘这艘船跑路的,只是他到底有没有上船,又把票买在了哪一层,身边带了多少人,还需要进一步查清楚。
曹静和上船之前,唐玉已经提前赶到那个玉器铺子了。就在两刻钟前,曹静和在人群中排队等着上船的时候,一个在渡口扛大包的搬运工携着两麻袋的米,擦着曹静和的手臂走过,一张字条便落入了曹静和的手中。
曹静和知道,那人应该是暗卫营的眼线,看来唐玉已经和暗卫营的人接上了头,这张字条想必就是唐玉让暗卫营的人传给她的。
曹静和假借查看自己的船票,悄悄展开了字条,果然是唐玉的笔迹。他说那玉器铺子里现在只有三个伙计,里面的货倒是很全,没有要关门打烊的意思,甚至还有三两个客人在店内挑选玉器摆件。
唐玉趁着伙计在铺子里脱不开身时,偷偷潜到后院,后院只有一个伙计在打扫院子,再看不到其他人。
后院的正屋应该是主人住的地方,可是门窗却大开着,一缕青烟从窗户里飘了出来,想必是屋里燃了熏香。
这里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已经跑路的迹象。但唐玉担心,叶库可能是发现了附近有人盯梢,便故意给人营造出这样的假象,让大家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一切如常。
于是,唐玉便又来到铺子里,假称自己酷爱收集各类玉石,见贵店货品皆上乘,想来老板是个行家,便提出想见一见老板,畅聊一番。
那店里的伙计只狐疑地看了唐玉一眼,称老板不在店里。唐玉没有多说什么,便找了个角落改头换面后,以另一个身份蹲守在附近,静待着玉器铺子露出破绽。
曹静和大致看明白后,便迅速将那字条收了起来,跟着排队的人群登上了客船,随后便遇见了偷跑过来的黄谆和前来堵她的曹守拙。
把大件行李放在曹守拙那里后,曹静和便挑了一个小包裹,让已经戴好假面的黄谆背上,二人装作是出行的主仆,去寻找座位。
曹静和站在三层往下看了看,观察着这艘客船的构造。船的两侧均是通体的直立式挡板,挡板是可以活动的,抬高后能遮阳挡雨。
客船的桅杆是人字形,稳定性较好,桅杆上的转轴使它可以平放“躺倒”,以便通过桥梁下面的桥洞。
他们现在所在的三层船舱毕竟都是包间,住的人不多,又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曹静和从曹守拙那里就打听清楚客人的身份了,不必挨个去查。大致了解到客船的情况后,曹静和便领着黄谆走下三层船舱外清净无人的木梯,来到了十分热闹的二层。
到了二层船舱后,曹静和跟黄谆一前一后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装作找寻座位的样子,四处查看。这些乘客们大多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闲聊,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女人们也会在一旁绣花,或是缝制荷包之类的物件儿,解解闷,打发着时间。
人们的闲聊中多是关于郑州府沦陷之事的,大家担心大周日后的境况,害怕戎狄真的会卷土重来,也担心着此次北上会不会遇到戎狄的兵马。
但其实戎狄并不擅长水战,他们在攻打中原时,也曾尝试胁迫汉臣为他们造船,学着汉人打水仗,以便日后夺取江南丰厚富饶的沃土。可惜他们的士兵晕船晕得厉害,也很难迅速学会操控大船,水战之事也便就此作罢了。
所以,戎狄不敢在水上造次,百姓们选择水路出行,显然是明智之举。
但是,曹静和跟黄谆在二层船舱里转悠了两圈,并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两人走到甲板上,行至无人之处,曹静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低声冲黄谆道:
“叶库若是真在这艘船上,肯定会乔装改扮,咱们得仔细些才好!”
“我明白,娘子放心!”
曹静和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见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便又道:
“对了谆哥儿,你在叶库身边的时间不短,以你对他的了解,他逃往北地会购买哪一层的船票呢?”
黄谆想了想,沉声道:
“首先,根据曹老爷提供的三层包间里的人员身份,叶库确实不在里面,而且自从上次遭遇地下河道爆炸的重创后,他转移到永济坊的玉器店,从此便有些财力不足了,以叶库如今的境况,想来也不会买三层的包间。再说,三层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太过扎眼,也不利于躲藏。”
曹静和点了点头,顺着黄谆的话说:
“依你之见,叶库有没有可能去最下层的船舱,那里人最多,又脏又乱,大家挤在一起,倒是很难被人发现。只是……叶库毕竟是堂堂皇族,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的,他能否受得了那样的环境?”
从汴京的运河古道转京杭大运河去往燕京,可不是一段短途,一直闷在下层船舱那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立夏之后气温又快速升高,莫说是贵族子弟,恐怕寻常百姓也得捏着鼻子忍着。
但凡有一分容易,谁不想享受生活?
曹静和的话倒是提醒了黄谆,黄谆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
“是啊!叶库这个人最是矫情,精致到变态,还自私得要命!最重要的是,他是个重度洁癖狂,饭前饭后都要认认真真洗三遍手,每晚还都要用加了名贵香精油的水泡澡!甚至……”
“甚至什么?”
“也不知叶库跟谁学的,居然也喜欢用桂花头油梳头!”
“……”
曹静和听得是目瞪口呆,虽说她从小就在宫里长大,见识过皇室贵族的生活,可是一个大男人都要精致到这种程度的,她真是闻所未闻。
好嘛,贵的三层包间他没钱住,又脏又臭的下层船舱他又受不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叶库这家伙还在二层船舱。
“我知道了。”
曹静和偏过头去又望了一眼船舱,便冲黄谆道:
“咱们再进去找,你记着,这一次咱们重点查看二层的卧榻舱。”
“卧榻?”
“对,人往卧榻上一躺,若是背对着过道,你我很难分辨出躺在那的是谁。”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咱们方才是进去找座位的,若是这回再进去溜达一次,岂不是惹人怀疑?”
曹静和见状,却坏笑着拍了拍黄谆的肩膀,叮嘱道:
“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等会儿进去你只管低着头跟我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顺着我说!但是你记着,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千万不要声张,先示意我,明白吗?”
“好!”
黄谆用力点了点头,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太刺激了,实在是太刺激了!跟着曹娘子出来执行任务就是不一样啊!
然而,当二人再次走进二层船舱时,曹静和却忽然揪起黄谆的耳朵,骂骂咧咧道:
“你个没用的小兔崽子!老娘让你买票,你就是这么办事的?来来回回兜了这么多圈子,又绕回来了!我们的座位呢?在哪呢?”
黄谆见状,心头直呼好家伙。
但他是个有样学样、十分聪明的孩子,连忙顺着曹静和的话说:
“娘子,小的知道错了,小的再帮您找!”
说完,他又挠了挠自己的脑瓜子,装作自言自语道:
“就是啊,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在哪呢!”
船舱里的人打瞌睡的打瞌睡,发呆的发呆,众人抬眼看了看这凶悍的女主人和呆瓜小厮,并未在意,只接着做自己的事。
曹静和白了黄谆一眼,抱着怀说:
“走吧,去卧榻舱里看看有没有能休息的空地,让老娘先待会儿,真是要累死人了!”
二人说着话,便拐进了卧榻船舱里,黄谆打量着铺子上形形色色的人,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倚在床边的下人身上。
方才他们第一次进来时,还没有看到这个人,想来他方才是去出恭了,或是有什么别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叶库身边的人,黄谆见过他。
黄谆微微顿了顿脚步,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却悄悄冲曹静和伸出了两根手指,曹静和即刻意会,连忙往自己的二点位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靠在卧榻架子旁的下人。
那么,榻上躺着的应该就是他的主人了。那是一个老人,面朝舱壁抱怀躺着,脑后的头发花白。
曹静和看了黄谆一眼,在一旁找了个空地,靠着舱壁,暗暗打量着那个榻上的老人。
老人的特征,可并不只是白头发,还有皮肤的褶皱、身体的干瘦以及骨架的变化,可是从这个老人的背部身形和骨架来看,他的身体还很健壮。此外,他虽是背对着他们的,但抱怀时放在臂肘处的那只手却是露出来的——那分明是年轻人的皮肤。
曹静和瞬间便意识到了此人可疑,这时,黄谆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曹静和的衣袖,曹静和以舱里不透气为由,不一会儿便嚷嚷着出去了。
黄谆紧随其后,追着她来到甲板上。曹静和见周围没什么人,连忙转过身来,问道: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吗?”
“娘子,那个老人绝对是叶库!”
“你为何如此笃定?”
黄谆认真地说:
“一来,他床边的那个下人就是叶库身边的随从;二来,他抱怀时露在外面的那只手,食指上有一道蚯蚓一样的伤疤,叶库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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