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从昨夜起下了一宿的大雨,京师干燥了十日有余的酷热在瓢泼大雨的洗礼下褪去,空气中散去了轻尘,人们的精神也因为天气的清爽而振作几分。
卫国公家的下人,起得都要比一般的勋贵家的下人们要早,昨夜一场好雨解了暑气,他们就不用总是担心身上的味道会熏到主子爷们。
府里一共有四个主子,国公爷霍正雄,大爷霍瑛、二爷霍珩、三爷霍灵,只有他们几人是国公府里正经的主子,至于国公爷的几位小妾,那算是什么正经主子,只是比奴婢好一些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国公爷对死去的发妻一片痴心,对那些妾侍并不看重,甚至为了维护三个嫡子的地位,他下令给所有妾侍们都灌了绝子药,她们没了盼头,自然在这府里闹腾不起来,卫国公便没有像其他勋贵家里一样,有那么多污糟事。
江枫眠,府里人称她为江妈妈,她是国公夫人的陪嫁丫鬟,在夫人生下大爷霍瑛后,她正好生下第二个孩子,借着奶,水充足其又是夫人心腹的缘故下,她便顺理成章地当了大爷的奶,妈子,在国公府里明着说是奴婢,但在人前人后都是有两分体面的,连几位爷都愿意喊她一声江姨。
她个性也不张扬,虽然被这几位爷当长辈似的喊着,但日常里紧守奴婢的本分,说话做事并不拿乔,十几年如一日的做活,凭借着这样的人品,江妈妈在国公府里很受下人们的尊重。
江妈妈今早起来和往常一样,简单梳了一个圆头发髻,头上的首饰也很少,除了一把玉梳看着贵重些以外,只在左右各插上三只红木钗,耳朵上她也没有带耳珰,简单用两根茶叶棒堵住耳洞就算完事,看她全身上下最打眼的首饰,就只有其手腕上戴着的羊脂玉手镯。
穿着的衣物颜色是厚重的绀青色,配上她眼角上岁月造就的细纹,让她看上去像是尊木石造就的人像,远远望着就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外面的天空还未完全亮,江妈妈就收拾好自己,打着灯笼出了门,确保各处的下人们各行其职干活利落,不影响主子们的日常生活。
江妈妈在脑子回忆着今天主子们的安排,国公爷今天上朝后会回府待一会儿,晚间才会出去访客会右,大爷今天用完早饭估计还是会跑去军营,不到晚上他是不会回归的,二爷昨天就说了他今日要去文会,三爷年纪最小但是也已经读书了,前几天还嚷嚷在书房吃的午后点心不够吃,是啊,三爷也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了,她可得多上上心!
大小姐就留下这么三个骨血,她可得把几位爷照顾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大小姐的看重!
江妈妈去厨房、水房各自看了一圈后,又确定今日跑腿去买水的奴才,买到了三瓮上品的来自玉泉的清水,她才点点头转身去看账本,等会儿她还要去看看客房布置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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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上,卫国公父子四人晨练完后,走到旁边的侧房中,里面早已备好了热水和洗浴用品,父子四人脱掉衣服让小厮往他们身上浇热水,自己用丝瓜瓤沾上皂角粉搓洗身上,等搓到皮肤发红后,他们再从小厮手中拿过上好棉布做成的布巾子系在腰上,进到浴盆里泡澡。
霍正雄抱着幼子霍灵泡在同一个浴桶里,在手心把发膏揉开后动作轻柔地给小儿子洗头,他另外两个身量长成的儿子就不需要他照看,各自在浴桶里动作麻利的洗头。
等到给小儿子洗完头裹上布巾后,霍正雄才让人带着霍灵下去换衣烘干头发,他和另外两个儿子换上内衫后,坐在椅子上自己用棉布擦干长发上的水。
他看了眼放在房间角落的漏刻,发现时间还早,想着他们几人在饭桌上个个都忙着吃饭,那有时间说话,还不如趁现在有时间,自己和两个儿子们谈谈心。
霍正雄咳了两声后,直接对两个儿子说道:“今天你们没什么大事就不要出去了,我们一家子都在亲亲热热的,也显得出对你们表妹表弟的重视。”
这,让人怎么说,都拐到天边去的亲戚了,还让他们放下正事如此郑重地对待?
霍瑛和霍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彼此的无奈,但他们都明白父亲说出口的话,多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霍珩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后,才嬉笑着对霍正雄说道:“父亲办事总喜欢临时改主意,好在我今日要去的文会不是什么大家举办的文会,待会儿让小厮去说一声就好。”
这老头子自己心里有愧,还非要拉着他们给别人做脸面,他们几个大男人和个小姑娘有什么好聊的,是有表弟,但小表弟小的不能再小,比霍灵还小,难不成指望他们哄完小姑娘后又继续哄孩子?
嗤,可笑可笑~
霍瑛作为大哥性格稳重,他对于父亲的‘突发奇想’接受良好,今日落下的操练,明日他再补上就行了,表妹表弟年纪小,他们一家人在场,不仅可以表现出对他们的重视,也能安下他们的心。
“今日不去军营了,那要不要我去码头接表妹表弟?”霍瑛想父亲都问话了,他不如更体贴一点。
他这话一出,换来了弟弟霍珩暗地里翻出的好大一个白眼,觉得大哥入了军营后,不仅失了过往的气魄,还越发像无趣的‘大人’。
亲自去接么?
霍正雄没有多想立刻摇头拒绝了霍瑛的想法,他这见了血的杀气腾腾的大儿子,可别把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和小少爷吓坏了。
霍瑛刚才的话也只是为了哄哄老父,见父亲拒绝他也没有推辞几句,心里真正的打算是用吃完早饭后的空闲时间,自己去翻几页兵书。
父子几人收拾好自己,便走去饭厅用饭,四个男人围着一张圆桌用饭,桌上的摆的菜多是肉菜,浓油赤酱地做得喷香,几人早上练完武后,腹中正是饥饿,动筷后桌子上的菜很快就消失了,这时守在一旁的下人便会无声又快速地补上新菜,换下空盘。
霍家几个男人吃饭时动作快速,哪怕是在用餐的轻松时刻,他们的腰背也绷紧挺直,宽厚的肩背像是山岳般厚重,空气中除了咀嚼和碗筷偶尔碰撞产生的响动,再没有其他声音发出。
明眼人一看就能察觉出这家人用饭方式的不同,这样快速利落的吃饭方式,只有是在军队里训练过不短的时间后,才能够在人身上刻下如此明显的印记。
年纪最小的霍灵,吸气收腹挺直背,努力加快自己吃饭的速度,尽可能地模仿着父兄的行为,可惜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他,不仅没有把自己的气势变得和父兄一样,还让人觉得努力大口吃肉的他可爱得让人想笑。
父兄眼中的幼童,大抵就如同是混入狼群聚餐中的小奶狗,用尽全力拿乳牙模仿着巨狼们撕咬肉块的举动,惹人在心中生出酸软的怜爱。
和往常一样,霍灵再怎么加快速度,也是饭桌上最后一个摆碗的,父子四人用茶水漱完口后,才把江妈妈叫进饭厅问话。
江妈妈进了饭厅先给国公爷和少爷们行完礼,才敛着下颚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霍正雄直接地问道:“表小姐和表少爷居住的场所安排好了,你待会儿记得再多去看两眼,他们身上带着孝,咱家在细节上必须重视,务必不能让孩子们伤心。”
这话说得极重,江妈妈立刻决定待会儿,自己就要跑去再查看一次表小姐和表少爷的房间,可不能委屈这两位娇客,不然国公爷嘴上不说,事后总是会生气的。
“是,奴婢一定会再三检查,绝不会让表小姐和表少爷们受委屈。”
“嗯。”
江妈妈的人品值得信赖,几十年来为国公府尽心尽力,她既然做下这种保证,霍正雄自是相信她的,随即话头一转他问起了接送两个孩子们的车马安排,直到了必须出门上朝的时辰,霍正雄才停止了话头,把小儿子霍灵往大儿子霍瑛怀里一塞,灌了一盏茶就大步出了门。
霍珩手中的茶盖在杯沿磨蹭,发出阵阵细碎的噪音,他疑惑道:“老头子这么细心安排,怎么着许家那边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话说得刻薄极了,这个弟弟说话总是带着刺痛人的锐利感,哪怕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霍瑛皱起眉沉声说道:“南边的两次水灾和反复的瘟疫。”提醒到这里,霍瑛就不再说话,霍珩不是傻子,知道确切情况后他是知道闭嘴的。
水灾、瘟疫、这两样灾害肆虐后的大地上,无非是尸横遍野饿殍遍地,霍珩不是死读书而不知民生艰难的人,他心里暗道要是来的两个小家伙省点心,自己就当多了一对弟妹疼爱。
要是、要是他们仗着上一辈老人的情分,得寸进尺那就不要怪他无情!
霍瑛无所谓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们这种权势之家,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污糟的算计没有淌过,这对姐弟能有什么心思,顶多不过是有几分孤儿的敏感刻薄,进了霍家门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大不了当初自己怎么掰正霍珩的性子,就怎么掰正他们的性子。
再说小孩子能有多坏?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嫩儿,他一只手就能压得他们再不能翻身。
霍瑛想起父亲心中的愧疚,又忆起母亲还在时眉目中无法散去的歉疚之情,上一辈的事不能改变,罢了,他多用点心照顾表妹和表弟,相信母亲在天之灵也是会赞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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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河上朝着京师行驶的大船上,作为远客的姑娘心里也在不安着,身穿白色的衣裙外罩着麻衣的姑娘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河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生了,一切时间全部倒转回自己还没有到河洛的时候。
这个穿着孝服的姑娘名叫许静清,她在二十六岁坠水身亡后,回到了十五岁的自己身上,在熬过最初惊惶的时光后,她还是选择咬牙带着幼弟再一次接受卫国公府的好意,上京投亲去了。
回忆起未来还没有发生的种种,许静清忍不住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这副强作镇定的模样落在她的奶,妈子王嬷嬷眼中,就惹起了这位中年仆妇的疼惜。
花一般娇美的小姐,能够在灾害中保全财产带着幼弟,一路平安的北上京师投亲,小姐已经做得够好了,明明自己也还刚到及笄之年是个孩子,若不是老爷太太都没了,小姐也不至于。。。
王嬷嬷,全名是王玉兰,因为家里吃不下饭,她到了年纪也不来葵水,被大夫诊断为不能生育的石女,才被家里卖进许家当丫鬟,好在太太心善,因为她性格老实先是被提拔成了大丫鬟,后面又被太太安排到小姐身边,照顾小姐,她是死心塌地效忠于许家。
“小姐咱们进船舱里,这处风大咱们不待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喝一碗嬷嬷给你煮的糖水,船也就到了河洛啦。”
肩膀上让披风搭上,被熏香隔着炭火烘出的暖香飘进鼻子里,许静清收起脸上忐忑的表情,她年纪再小也是主人家,万不能在人前露怯。
如果自己表现得靠不住,奴仆们又如何能够挺直腰板做事!
许静清直接了当地说:“嬷嬷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你带着冷泉和玉墨两个丫鬟把素色的衣服翻出来,我和弟弟现在需要把身上的孝服换了,下人们身上的白腰带也要替换!”
王嬷嬷犹豫道:“国公府既然来接咱们,想必是知道我们的情况,小姐何必如此忌讳!”
唉,霍家父子是不在意,但有人替他们在意啊,国公府的奴仆自会对我们穿孝服,晦气到国公府的行为找茬,深宅大院中的一茶一饭的慢待一言一行的碎语,折磨起人来才叫人痛苦,偏偏你去在意计较就成了小气刻薄。
国公府可是没有主母的,要告状也无门,许静清想到上辈子自己受到的那些‘磋磨’,让自己本就自卑的性格更加敏感,当初人人都说表小姐小性的流言,许静清这辈子不想再听到。
想到性格老实的王嬷嬷陪着自己受的那些委屈,许静清解释道:“嬷嬷,你想高门大户的奴仆岂是好相与的,主人不说他们自己就会去讨巧,俗话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这、好好,嬷嬷这就去按小姐说的办!”
王嬷嬷虽然老实但也不是傻,许静清说的话她听得进去,心中便认定自家这次去国公府过的寄人篱下的日子,想必一定会过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辛苦。
要是他们敢欺负小姐,王嬷嬷恶狠狠地想,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和他们撕破脸,哪有嘴上说着照顾,实际上却把人接到家里欺负的!
许静清先是给幼弟换上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扎好头上的两个小揪揪,才开始料理自己。
换上雪青色的衣裳,往头上带上一朵玉珠穿成的珠花,再簪上两根雪白的银簪子,手腕上也带着三个细细的绞丝银手镯后,许静清才对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头,该做的礼仪她这次做了,如果这样还会被人找茬,自己也不会忍气吞声。
本来是打算等弟弟长成之后,她再和弟弟搬离国公府,可若是被人欺负到脸上来了,许静清不介意提前带着弟弟搬家,父亲生前在京师置办了一处二进的宅院,这辈子她可是记得清楚,及时找出了京师宅院的地契和家里的田契,把它们全部都牢牢抓在手里。
“姐姐,不要难过,等我长大了以后考科举,我就能保护你了!”
弟弟许静明,小名阳哥儿的孩子努力安慰着愁眉紧锁的姐姐,稚嫩的童音把许静清从自己越发晦暗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许静清笑着说:“是这个理儿,家里有阳哥儿在,姐姐就什么都不怕了!”
阳哥儿自己不知道,但许静清知道阳哥儿在自己上辈子咽气之前,一直有努力地保护她这个糊涂的姐姐,这辈子应该换她来保护阳哥儿,不让他卷进权谋斗争中,他这个性格更适合待在翰林院修书拟招,而不是和人谋算。
许静清捏了捏阳哥儿头上的小揪揪后,才继续和幼弟说话,教着他念书,期间王嬷嬷和两个丫鬟也会时不时凑趣几句,很快大船行到了码头,许静清带着帷帽抱着阳哥儿,在王嬷嬷和两个丫鬟的保护下走出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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