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梅花清露
宋景一阵恍惚,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长眉不细不粗,颜色浓淡如同远山蒙雾。眸子清澈,犹如一面冰鉴,能照出所有的物件。
“小郎君,你……你姓什么?”他没了半分理智,拄着拐杖小跑到柳云芝前面。
宋行就怕出这种事情,所以一开始就和大哥说了,阿宋小郎君是生的有些像,大哥还说‘会相似到哪里去’,现在不就打脸了。
“大哥,大哥,你别激动。”他拉不住也不敢拉,只能跟在后面。
阿宋是定远侯府的人,还是性情古怪,爱交权势的风致君。
要是把人惹的恼火了,转身就走,老娘的病不就完了。
他啧了一声,早知道就不告诉大哥,他把人亲自带过来好了。
兴安伯府门可罗雀,屋檐上结了老旧的蛛网。
门口的石狮子也丢了珠子,少了腿。
朱门掉漆,屋檐缺瓦。
大红灯笼上满满尘埃,古旧的颜色让柳云芝跟着一酸。
兴安伯生了三子一女,她娘亲宋桑枝是最小的孩子。
父母爱她,上头三个哥哥宠她,养成天真的性子。后在东游会上,与柳海相遇,她不惜与亲人闹翻也要嫁入柳家。若是以前,柳云芝是站在母亲这边,可现在,她看着兴安伯府几乎快掉落的牌匾,苦笑一声。
母亲错了。
她把自己的过去都舍去,带着所有的热枕和爱意成为一株菟丝花。
她将一切都压在了男人的身上,而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娶她的时候就背叛了她。
和顾寒一样。
两年的时间,她没有忘记仇,却也没有让恨意侵袭自己的心海。
宋景两鬓花白,他不过三十,看着却比外头苦作的农夫还要老。
她隐下喉间的不适,“我姓宋。”
“宋?”宋景颤抖的声音让柳云芝心里不好受,她掐着自己的指甲,呼出一口长气,轻点头。男人哼笑了一声,泪水含在眼圈里,久久落不下来。
像,很像。
“孩子,那你叫什么?”
柳云芝艰难的吐出,“我不知道。”
“两年前,我在安平县被小侯爷所救。性命无碍,但失去了过去一切的记忆。大郎二郎只管叫我阿宋就行,府上的人都这般喊我。”
她浅笑如月,可衣袖被揉的发皱。
宋景犹记得,少时小妹也这般清丽,看似是世人难折的高山雪莲,但性子却柔软脆弱,远远不及眼前这位郎自如。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扯过被宋行拉着的拐杖,快步上前,柔声说道:“有劳小郎君走一趟,我们快快进府吧。”
柳云芝看着走在前头的大舅,她鼻间酸涩。
兴安伯府即便没有祖上辉煌,但祖父曾任北地将领,跟在老定远侯谢问道一同拼打,而后战事平定,祖父定居衡都,那时祖父的族弟染上赌,挥霍了半数家财。那时起,怕就有了衰败征兆。
进了府,便看见一身素衣的大舅母急忙出来。
打量了两眼,轻声叫了声小郎君,随后带着人进了屋。
东屋日头大,墙外种着槐树,墙里有秋千。
宋景宋行两兄弟互视一眼,上前与柳云芝说起老夫人的病情。
原本是头疾,晕了许久,吃了好多药,疼倒是减轻了不少。但不知为何,药吃的越多,身上就出现更多的小红点,等过了半年,俞氏侍疾时看见老夫人大腿后侧溃烂发痒,这才惊觉不对。请了御医来看,用了些药,但怎么都压不住。
“还是阿宋小兄弟的玉肌霜好用,只是太贵太少,实在抢不到。”宋行抱怨了一句,立马被宋景大哥拉到一边,这傻小子胡说什么。
俞氏是丽安县令之女,水乡女子。她身子矜弱,不能生养。宋景怜惜她,这一生也没有想过休妻再娶甚至纳妾。宋玉氏和兴安伯宋秉灿也从未逼迫,这也是俞氏愿意留在府中,不愿分家的原因。
她生性温柔,说话时候轻如弯溪,“小郎君脚下担心。”
跨过门槛,闻到熟悉的梅香还有一声咳。
香几上搁着的是铜制的小香庐,里头冒着袅袅白烟,梅香如同溪流涌入。
幔帐重重,小窗关得紧实。
伯府省吃俭用,用的炭是最低等的无烟楠木炭。
离得床铺很远,怕是难闻的气味蔓延开。
俞氏冲里头喊了一声,“老太太,二郎请的大夫来了。”
幔帐后的人影翻了翻,微弱的呼吸声带着沉痰,“不是叫二郎少来这里,免得他那岳丈不高兴。”
王氏先前主家,眼见窟窿越发大,都快用到她嫁妆了。
想着这家日后都得走她的账,便撺掇着宋行分家。宋行不肯,她又拿肚里的孩子去逼,宋玉氏知晓自己的病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也不想拖累孩子们,便也同意了。
俞氏倒了一杯雪梅清茶,急忙往幔帐中走。
“二郎是孝顺,要不是王氏她……”
“少说,”老夫人瞪了一眼,“老二媳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般情况,她要分家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倒是你们,少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娘,你别这样说。”
“还能怎么说,这病啊,是好不了了。本来就没几日活的,你们非得拿钱吊着我的命,一个个蠢货。”
喝了清茶,她将心中郁气叹出。
就如俞氏说的,总归是二郎的孝心,她要是将人冷待了,就是辜负了。
“请大夫来吧,别叫他看了吓着。”
柳云芝在外,垂着头不知再想什么。
俞氏出来,轻声说道:“我们老夫人叫你。”
幔帐重重,皆被拉起。
老妇瘦如枯骨,中衣透着点点斑红。
她眼已有些看不清,只见是个小郎君笔直站着,倒似松柏。
宋行宋景此时进来,异口同声道:“娘。”
见到柳云芝,和善的点点头。
虽年纪小,但毕竟是男子,同处一屋总归是不妥的。
宋玉氏睨了一眼,这两个现眼的活宝,她都这般大了还担心什么。
“老大老二,你们去给这位郎君备些茶水。”府里的奴仆都发卖了,家中操持靠的都是俞氏,“今日你们都在,也让俞氏歇歇,这些日子,苦了她。”
俞氏感动,擦了擦眼角,“夫君,你和二郎在这,我去准备。”
柳云芝:“不用,我先帮老夫人看看。”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
宋玉氏见她走近,正要宽慰两句,但瞧见那张脸,嘴根本张不开。
她看了眼老大,又望向老二。
兄弟俩不说话,她怕自己看错,瞧的再仔细些。
“桑儿,囡囡。”她一把抓住柳云芝的手,“你是谁?”
宋行就知道会这样,才和大哥一起进来。
他抬眸,大哥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娘还死死拉着小兄弟,他一瞧,好家伙,阿宋小兄弟的脸都白了。
完了,娘这一世清誉岂不是要毁了。
到时候阿宋小兄弟和他们侯府的人一说,兴安伯府老夫人抓着小郎君的手不放……
“不行不行!娘,你看清楚,这不是小妹,也不是小妹的孩子,就是长得像了点。”宋行挤了过去,坐在床铺边,小心翼翼的将老夫人的手拉回来。
他不敢用力,柳云芝手中的温暖慢慢离去,她的心越发沉。
薄中衣之下,是发烂的皮肤。
她此时知道了,为何素白的中衣透着点点红。
“不是?”怎么会不是,他就和桑儿生的一模一样,就连耳廓的大小也如出一辙。宋玉氏心上悲意,露出笑,“也对,我桑儿若是还活着,此时也有廿三了。小郎君几岁了,父母是谁?”
她眼眸之中含着希望,柳云芝张不开嘴。
或许告诉他们真相,会更好。
“我年十五,父母……”
“娘,你别多问了。云芝被柳海关在府里,不让出来呢。那混账,当初小妹要嫁他时,我就看出来了,那不是好人。也不知道云芝在那儿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
宋行叹息,老夫人不再言语,目光停留在柳云芝身上。
“老夫人,把手给我吧。”
她不会把脉,假模假式的搭在腕上,心中却想着以前的事。柳海和宋敏娘曾对她说过,兴安伯府觉得是她克死的娘亲,十分不喜她。可现在一看,怕是那两人故意撒谎。
外祖母的病拖得太久,身上的皮肤已没一寸是好的。
宋行紧张的盯着,柳云芝抿唇,帮着老夫人掖好被子。
“出去讲吧。”宋行就要跟出来,被宋景拦住。行至院子,柳云芝盯着槐树,许久才扭头,“大郎,老夫人得病前可遇到过什么可疑的人?”
宋景缓缓摇头,“并无,母亲常在伯府,甚少出去。”
“奇怪了。”柳云芝嘀咕着,外祖母的病不像是寻常病症,用了玉肌霜,竟一点也没好。不是病那就是毒,谁会下毒?
而此时,宋景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他急忙掩饰自己的神情,“阿宋郎君,是奇怪在哪里?”
“没什么,”柳云芝不想大舅他们不安,暂时先瞒着,等寻个日子请翟姐姐来,弄清了再说。她从怀中拿出一小罐的清露,“这是梅花清露,平日饮用沐浴都可放一些。等用完我会再登府,对了,那玉肌霜也可用着,我会叫人送些过来。”
“这……”宋景脸色难堪,他难以启齿,自己手上根本没钱。“不知要多少钱。”
“谈钱伤感情,大郎只管用,这些都是我主子吩咐的。”
谢栾还真是大好人。
他感激的握着清露,对柳云芝揖礼,“替我兴安伯府多谢小侯爷,今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不必客气。”
柳云芝颔首,很是娴熟的替谢栾受了谢。
临出府,兴安伯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鬓发全白,脸上却笑嘻嘻的,“大郎二郎,我今日赚了五两……咦,这位小郎君是?”
柳云芝小时见过一次外祖,他不苟言笑,见到她就板着脸从未和现在一样笑得开怀。
“爹,你回来了。”宋景迎上,“这是阿宋郎君,二郎请来看娘的病。”
宋秉灿笑笑,拍了拍一手的灰,他爽朗说道:“既然是救你娘的,还不请人留下吃个饭。不懂规矩,老二,快拿些钱去买点肉,今日咱们也开开荤。”
柳云芝还没出去,又被拉了回来。
她想说什么,等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了饭桌上。
看着眼前一桌的酱菜和唯一的一盘猪头肉,柳云芝忍不住掉眼泪。
宋秉灿和宋家两兄弟倒是吃的香,时不时劝菜。
饭饱后,兴安伯并未再留。
院中,日头正甚。
他抱着宋玉氏坐在秋千上,想起今日来的阿宋,突然笑出声。
宋玉氏昂头,“笑什么?”
“你说呢,老太婆。”
“你在想阿宋?”宋王氏也露出一丝笑意。
宋秉灿伸手,帮她的头发理好,眼红了一圈,“定是老天见我们太想囡囡了,才叫个这么像的来见我们。”
两只苍老的手叠在一起,黄蝶飞入院中,扑闪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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