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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拨云见雾


一片和谐。她是说,暂时没人挑起让对方不悦的话题了。

        说完这一番话,钟元慧心里暗舒了一大口气,这是她说话最累的一次了,一边拼命思考对策,一边观察局势的胜负,还要为自己随时被踢下去的危险而担惊受怕,如同对弈一般。

        她仔细回顾了刚才的棋局,那人既能在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她情不自禁地放下警惕,又能不动声色地打问自己想要的东西,还能在困局中及时止损。

        这是什么,阳谋啊!她敢打赌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遇到这种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经过刚才那番交谈,她现在最大的怀疑是,这次相遇真的是偶然吗?

        她抿了抿唇,转头看向外面,不住地思考着。

        那人扫过她因一天未沾滴水干裂的唇,又向下落在她紧紧握着的茶杯上,“你手里的茶要凉了,这茶凉下来便失了香气,小娘子不如趁热尝尝某的茶?”他微笑提议。

        她思路被突然打断,回头时愣了一秒,“哦”她一口闷下了茶,杯子从眼前移开时发现那人还在含笑看着她。

        啊,自己刚才是不是太不文雅了?钟元慧正检讨时,却听他说:“你饮的太急,恐怕都没注意这茶的特别之处”说着便要给她再倒一杯,她赶紧双手把茶杯递了过去。

        一股碧绿色半透明的茶水从壶嘴缓缓流出,钟元慧这才反应过来。

        “这”她惊讶不已。这是茶叶泡的茶呀!这时代的人都是把茶叶磨碎放入壶中煎成茶汤的,贵族还有浮沫讲究一大堆。而她手里这杯颜色清澈的,是真真正正冲泡的茶呀!

        她视若珍宝地捧起茶杯小了一口,清香略带涩的味道自舌尖舒展。小时候她的爷爷很爱饮茶,在柜子里珍藏了各种各样的茶叶,种类还会随着季节变化,她每次去看探望时总是喝到不一样味道的茶。后来爷爷去世了,她自己还养成了饮茶的习惯。而这里的人饮的是厚厚的茶汤,还喜欢放上盐、胡椒之类的调味料,她很不习惯,总是以自己身体不好不能饮茶为由推辞掉。她还专门从“小百科”里查过,她爱喝的那种茶明清时才普遍起来,她还暗自打算以后去买没有磨过的茶叶自己炒来泡呢。

        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茶水表面波光流转,钟元慧眼里也如是。

        “我从前常常出门在外,行程颠簸,末茶携带和煎用俱不方便,于是便想到直接冲泡茶叶的办法。”他轻轻摇晃茶杯,“这样冲泡的茶涩味更淡,味道清爽,更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钟元慧又呷了一口,“好香。”她眯着眼笑了,“这是什么茶呀?”

        “信阳毛尖,”他慢慢饮下一口,“配了一些白梅花。”

        梅花这时也作茶吗?她嗅了嗅,淡淡的香气沁鼻,与他衣袖间散发的香气有些相似。

        几杯茶入口,她觉得心里被润泽了一些。

        竟不觉得古怪么?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钟元慧被染上薄红的小脸,她又续上了一杯茶,呼呼地吹着热气,浅尝一口之后还满足地砸了咂嘴。

        “白天赶路,等到晚上我们进了城,便要寻个客栈住下。你现在身份敏感,淮南境内最好还是谨慎一些,这样我们要寻个偏僻些的地方住下,就委屈小娘子几晚了。”他如是陈述。

        “不委屈,我怎样都好的。”钟元慧无所谓笑了笑。最危难的关口已经度过去了,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同样因为身份的缘故,到了关卡处,你还得设法躲过检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听到对面的女孩子抬高声调“嗯”了一声。

        钟元慧狡黠一笑,“这我早有准备。”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递给他看。

        那张纸被展开,他一字一句地甄别着里面的内容,“过所?”他发现里面还包了另一张纸,一眼扫过去不禁挑了挑眉,“你连假户籍都弄得到?”

        “不是假的。”钟元慧的得意溢于言表,“顶在了一个意外去世的同姓乡下女子名下。我没费多少功夫就弄到了,真的想不到。”为了做事不瞩目,她还是派侍女假装是为她的娘家人做事。当然,偷偷动用了“蔡夫人”的一些金钱和隐秘的特权,她连暂时认可这个身份的代价都付出了,占点无关紧要的便宜又怎么了?

        “不奇怪,朝廷年年严格审查的户籍主要是那些壮丁,目的是防止他们偷造假性别苟避徭役。”他的手在茶杯上摩挲,“你是女子,户籍三年才一查,又不会有暴露性别的风险,自然要轻松一些。”

        她正觉得自己无比机智,却又见他摇了摇头,“你的这个过所,单独用来应该没有问题。可你与我同行,户籍地相离甚远,而且身份不同,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放在一起很容易被看出古怪。”

        钟元慧失望坏了,自己花大价钱搞来的古代身份证,怎么碰到你这个人就消磁了呢?

        “如果与我随行,我可以给你安排另一个身份。”他的手指在纸上摩挲,“我的过所上可以添一个婢女的身份,你若不介意我明日进城后就办妥。”

        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呢?她思考了一秒便点了点头,“多谢郎君。”寄人篱下还奢求什么?

        “你的文书若丢了必然会惹出大麻烦,可否先允许我代为保管?”那人拿着她的过所和身份文书晃了晃。

        她有选择吗?钟元慧苦笑了一下,若放在他那里能暂时保证他的信任,那也没什么不好。

        他取出一个带机关锁的木箱,将文书丢了进去,合上了盖子,锁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咔嚓”声。

        马车继续前行着,二人沉默地啜着茶,各怀心思。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了自己的过所,目光看向窗外,“前面就要到关卡了,你回避一下吧。”

        钟元慧的关注重点在他的过所上,并不是不是官员持有的鱼符,很好,排除了他个大官的可能性。

        她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转过头来,正望着她,眼神催促。

        “回避?”她愣了一下,去哪回避。

        他眉毛微蹙,一边还略微挑了挑。她确信那双眼睛会说话,而且还在问她:你真的不知道吗?

        片刻后,钟元慧郁闷地趴在座椅下的夹缝里,那人在她匍匐进去的时候还贴心地说:不用藏很深,这次没人会用刀尖刺进去。

        她听着头顶上传来那人和外面交涉的声音,默默劝说自己:小女子也能屈能伸。

        ————————————————

        暮色西沉,天边逐渐被夜色侵染。

        寒意一点点透进车内,钟元慧把自己全身都裹在大氅里,脚趾在大出一圈的靴子里扭动。

        这是谢郎君给她的衣裳和靴子,靴子是全新的男靴,衣裳她轻轻嗅了嗅,只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马车慢慢停下,钟元慧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了客栈廊前灯笼的亮光。

        “今夜我们就在这边住下。”他起身掀开车帘,车夫在他脚下放了一个马凳,他踩着下了车,手却还撑着车帘,回身看向犹豫的钟元慧,“你行动不方便,我可以让师弟背你回房。”

        说罢看向旁边叫了一声“绛河”,方才那个少年闪了过来,目光没什么想法地看看钟元慧。

        “不必。”她一只脚伸出去,靴子很不合脚,在脚尖上晃了晃才落在马凳上,一股刺痛感从脚底传来,钟元慧短暂地滞了一下,随即又将另一只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郎君赠我靴子就已经不胜感激,就不必劳烦他人代我行走了。”她的脚不敢用力踩在地面上,一步一步走的有些怪异,但钟元慧还是装作无事地跟在了那人身后。

        那人见状也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走在了前面。绛河走在他身旁,不住地回头朝钟元慧脚下瞄,然后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被看的人略微摇了摇头,向绛河示意不必多管,步子却放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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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时分

        一盏烛火摇曳,钟元慧躺在床上半眯眼睛,一身的尘土味,靴子也没脱,身上搭着那件大氅,被子叠放在一侧还没铺开。

        她真的是累坏了,身子沾上床榻就被睡意席卷,澡也不想洗了,只想呼哈睡一大觉。

        在脑袋彻底陷入迷糊之前,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起来,从桌上拿起那瓶药水看了看,叹了口气。最终她还是去打了盆水,用干净的布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了几遍,直到那盆水变成灰黄色,又去把水倒掉。钟元慧坐在床上用干净的布给伤口又涂了一遍药水,撕了一条新布简单裹好,起身吹熄了烛火,用被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对自己说了一声“晚安”,然后沉沉入眠。

        这个夜晚,有人已经沉沉入眠,有人仍在沉沉思考。

        隔壁的厢房中,男人手上的笔不停,仔细地把几张纸片内容提炼整合起来,纸片上都标记着“咸通五年春府上”“咸通七年冬灯会”类似的字眼。最终,他拿起一张裁剪整齐的纸,目光落在短短的几行字上,几行字的开头用小字标着“钟氏”二字。他的目光很快扫到了最后,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最终纸被放回桌上,他的眉间锁着扫不开的迷雾。

        太简单了,他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履历太简单了。寻常地出生,寻常地结友出游,像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一般思慕少艾,却又像其他小门第的女子一般试图吸引青年权贵的青眼。这些经历说明她身娇体弱,性情柔婉,向往权财。什么样的人才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这类小女子不会这般谋划,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

        若是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古怪也就罢了,他知道之后最多一笑了之,也许还会称赞一下她的胆识。可是她现在成为了一个导火索,即便真的只是寻常歌中的短暂插曲,他也不能不多想,万事唯求一个周全

        绛河在门边敲了敲,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就推门走了进去。

        “师兄,那边回话了。”绛河把手里卷成手指大小的字条给他看。

        “哦?你帮我看一下,都回了些什么。”男人一手托着茶杯,另一只手拿杯盖搅了搅,然后放在唇边小啜一口。

        “上面说,”绛河展开字条,正色把露出的字一个一个读了出来,“关——我——鸟——事——”

        “什么?”他险些被口中的茶呛到,放下茶杯去拿那张字条,杯底“咣”的磕在了桌面上。

        纸面上洋洋洒洒几个大字,他哑然失笑,果然是那个人的字迹。

        “哦!哦!那个不是,那个是白师姐回的。”绛河懊恼地在怀里掏了掏,取出另一张字条,“我明明是诚心向师姐讨教,她竟教训我脱了裤子放屁,为什么不问谢师兄。可明明是师兄你叫我去问她的。”少年郁闷地挠了挠头。

        “我在这方面的造诣确实不如她。”他无奈地笑了笑,“算了,教你倒也绰绰有余,你先照我从前说的练着,有什么不懂改日再问我。今天先去休息吧。”

        “多谢师兄。”少年带着一脸的欢喜跑了出去,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师兄也早休息,字条白天再看就是。”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茶水,大晚上喝这么浓的茶是不打算睡觉了吗?

        “白日身边坐着旁人,多少不太方便。”他又拿起另一张字条,一目十行地阅读着。

        绛河才想起来,是哦,车上多了个小娘子。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对那人说:“若真的妨碍了师兄,您也不用总是搭救这些人。真是走投无路的愚昧百姓就罢了,可您不是说这个人复杂”

        他摇了摇头,“已经走到了这里,不探到底心不会安。”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更何况,既然这里有那么多值得离开的理由,为什么不帮她。”

        绛河似懂非懂,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半夜,钟元慧忽然惊醒。

        一身冷汗后,她意识到刚才的只是个梦。梦境中,蔡府那个她无数次路过的门人眼神凶恶,手臂变成了一股藤蔓缠在她身上,质问她这里供她锦衣玉食,她为什么要逃走。

        她拼命挣扎着,嘴里大声喊着:你不懂,你不懂。

        他们没有人会懂的,那些人眼里,像她这样的人,可以追求的东西很少,没有权高位重的皇亲贵胄依傍,这种女子能求到极致的只有财富、地位。而这两样“蔡夫人”都有了。

        可是那个人,为她提供建议,提供方案,怀疑她话的真伪。既存的事情总有办法分辨清楚,但思想只会留在人的大脑里,除非她要说,否则没人会真正知道。

        可他自始至终接受了她逃离的事实,从没有问过她离开的理由。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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