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征聘
环儿眼睁睁看着姬衍将妘昭昭抱进后院厢房，她挠挠头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没想到姑爷平日里看起来清清冷冷的，还挺关心她们小姐。
这边，姬衍侧着身子轻轻勾起门帘，动作轻缓将妘昭昭放至榻椅上。
脑袋碰到枕席时，妘昭昭喉间溢出几声嘤咛，旋即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转为清晰，她困顿眨了眨眼，仰躺在塌上与姬衍四目相接。
妘昭昭睡眼惺忪，无暇白玉的双颊沁出丝丝红晕，一双美眸斜睨，眼底却空得飘渺懵懂。
这是还未回过神来。
姬衍举动凝滞，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胳膊还压在她后颈处，被挤得有几分发麻，零零散散乱在她鬓边的几缕发丝还缠着他的指腹。
静默片刻，他正欲开口解释，妘昭昭已经意识清醒，自顾自用手臂撑起身体，看了眼房间，她揉揉额角，苦恼问：“我怎么睡着了？”
姬衍半曲的身体站直，恢复了冷静。眼光扫过妘昭昭满脸倦色的面容，他唇角轻抿，神色染上无奈。
“事情做不完可以明日再做，不必通宵不眠。”
他看她的同时，妘昭昭也在瞧着他，目光触及姬衍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她噗嗤一笑。
两个人如今的模样，委实滑稽。本来都是无恙的身体，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
“我心里有数，你也不必再通宵达旦地赶稿。”
她下榻抽开书案下的软屉，拿出账簿翻看，默算了一遍口袋里的闲钱，预备过几日雇佣帮工。
书坊现在只有自己和环儿忙前忙后，不仅要开堂迎客，书籍刊刻也是她们两人负责，妘昭昭□□无术，实在忙不过来。
姬衍跟着踱步至桌边，望见搁在书架上的字盘，眼神顿住。
“这是……”
妘昭昭瞥一眼，那是她自制的胶泥活字，烘烤过后都放在木格子里储存着。
这些活字可是她的宝贝。
姬衍垂眼，罕见地用上认真的语气问：“在下能看看吗？”
妘昭昭大方回：“你看。”
姬衍将那块不大的墨色字盘托在掌心，垂眸察看再三，他手掌每抖动一下，字模也跟着摇晃。
抬手轻轻一掰，字体从木盘上脱落下来，姬衍这才发觉这些刻字并不是黏在一处，而是能拆卸下来……
将字盘放回书架原位，他眼底浮现疑色，似是想说什么。
妘昭昭并不遮掩，径直道：“这是从前在家乡一位长辈教我的，俗称活字印刷。”
活、字？
的确恰如其名。姬衍思虑几息，嗓音平稳道：“那这位长辈倒巧思过人。”
妘昭昭顺势回他：“念青诗集所需的活字我都刻得七七八八了，明日就可开始印刷，这样刊刻时间也快些。”
言下之意日后就不用麻烦姬衍再劳累手抄。
“姬曲生，你日后安心在家撰稿便可。”
姬衍低眼，应了一声。
第二天，妘昭昭将姬衍撰写的招工启示张贴出去，奈何过去几日，一直并未有人上门来问。
仅林青在书坊门前见了那告示，主动请缨红着脸向她问过两句。
林青瞧妘昭昭脸色有一股遮盖不住的隐隐疲惫感，不由有些懊恼，“可惜在下忙于准备明年春的会试，解不了妘老板的燃眉之急。”
他自认蒙受妘昭昭恩情，又愧疚于自己现下不能舍弃苦读，不过这份坦诚倒让妘昭昭另眼相看。
她手撑在案前，好笑道：“劳烦林公子记挂，书坊里的活计我自有安排。”
林青手握书卷，三步两回头地不放心叮嘱，“妘老板千万保重身体。”
妘昭昭轻笑朝他摆手，笑容明亮照人，林青扭着脖子一时看得有些发呆，还未回过神来，蓦地被另一道颀长身影完全挡住视线。
姬衍正将惊奇录后几卷的手稿拿过来给妘昭昭过目，恰巧见到这一幕，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走上前去有意隔断那碍眼之人的眼神。
他若无其事走到妘昭昭面前，又下意识蹙眉，心上像有一根轻飘飘地羽毛来回挠，不轻不重地，却无法忽视。
妘昭昭抬眼招呼他一声，复又兀自低下头去。案几上摊开的是没多久前撕下来招工启事，她正琢磨着怎么改一改。
姬衍环视书坊一周，零零散散有不少书客。
“还未有人前来谋事？”
“是啊。”妘昭昭随意答道：“喏，你看，小环儿忙前忙后送茶点，都要累坏了。”
她指间夹着一支细杆笔，眼神掠过招工启事，眉头不免有几分焦躁。
当时姬衍将启事交予自己，她也未曾考虑周到，略看过一眼，就匆匆忙忙张贴出去，难怪寻不到雇工。
隔着一方窄桌，姬衍微倾身看过去，浅浅蹙眉：“可是写得不好？”
从前，他曾与帝王写过招贤纳士的圣旨，闲时也曾被推着做过招募贤才的恩科考官，没道理连一则简单的招工贴也做不好。
妘昭昭点点头，语带嫌弃道：“确实不好。”简单的劳工聘事，写得跟个求贤令似的。起笔就是一句浓墨重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寻有贤之士共治这大好河山呢。
后面几句倒是条例清晰，字字在理，奈何过于冗长，看不懂的人便也不会再看下去了。
姬衍哑声。
妘昭昭重新拿出一张白纸，将镇尺压在顶端，笔杆蘸墨递与姬衍。
“我说你写，咱们重拟一份。”
姬衍从善如流。
妘昭昭眉梢轻挑，她方才说话并不留余地，甚至有几分不客气。本以为姬曲生会有所介怀，他这般安之若素的姿态，看起来倒有几分君子的气度。
清咳几声，她双手支起下颚，凑近了些，“第一句，冬天来了，你也来吗？”
姬衍抬眸看她一眼，没作声，飞快写下几个字。
妘昭昭接着说：“第二句，征聘识字者两名，管食宿，薪水月结，力能扛鼎者优先。”
“第三句，只要女子。”
姬衍很快写完，“没了？”
“嗯，没了。”妘昭昭俯身去看，嘴里念叨：“言简意赅懂不懂，像你那样啰七八嗦的，谁会看？”
说着，她将原先姬衍写得招纳启事团吧团吧卷成一团，随手塞进一旁的纸篓里。
姬衍见状沉默。自他成名后，便不再轻易动笔，若下笔，必定遵于行文条畅，前世每每作成一篇文章，总要被仰慕的世人追捧，一字一句皆要反复斟酌研读。
而此刻，他揣摩不下于半注香的时辰写成的雇聘文稿，就这么皱皱巴巴扔在一边，被妘昭昭弃之敝履。
她好似从来都瞧不上他。
妘昭昭通读一遍，思索片刻说：“再添一句。”
“若是认不得字，可以教。”
姬衍本来拿起笔，听到这话不由停顿，“这也是你的生财之道么？”
妘昭昭愣住，半晌眨眨眼狡黠笑道：“不，这称之、书坊的社会责任。”
姬衍疑惑，社会责任？他从未听过这是什么个说法。
妘昭昭一本正经：“俗称，行善。”
她先前去林氏书刻欲应聘抄书匠，林老板以为她目不识丁就低看一眼。可若真较起真来，坊刻听起来是个高端差事，这事其实机械得很，并不需要多么文采斐然，只要简单识几个字，谁都能做得。
姬衍执笔迟迟未动。每当他以为了解她几分，可过不了多久，她的所作所为又会使他琢磨不透。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1，他以为她也不例外。
姬衍不紧不慢，眼神盯住妘昭昭黑亮的明眸，“妘姑娘，你知道教会一个白丁识百字，需得花费多大气力吗？”
妘昭昭反问：“你教过？”
姬衍微怔：“不曾。”
妘昭昭直言道：“我不像你，教书育人尚不够格，但教人认字还是可以的。”
可以自是可以，不过任谁都会说上一句不值。劝诫的话到嘴边又咽下，也罢，本是她的书坊，什么事也自当由她定夺才是。
他不过与她约定一年为期，到时再也不必困守此地。
静默良久，姬衍抬手落笔，按照她说的话一一写好。
“写好了？再给我看看。”
之后，妘昭昭又让姬衍辛苦多誊抄几份，一份张贴在书堂前，也特意去西市张贴了不少布告。
东市识字的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高门小姐又怎么来此做苦力。若要征聘女工，还得去西市招人才行得通。
是夜。
晚市渐散的时辰，在皆堂的书客也都逐渐离开，妘昭昭得了空闲正坐在灯下读书。
不多时，书坊门前多了一道身影，来人发出一点动静，妘昭昭下意识抬起头。
“请问，可是这里在招工吗？”
说话的是一位妇女，嗓音有些干哑，约莫三四十的年纪。她似是很怕羞，声如蚊呐，两只手紧紧攥着衣摆，站在门边不敢再往前踏近一步。
妘昭昭拿着书籍的手微顿，料想这人多半是来应聘差事，旋即起身往门口走去。她一靠近，妇人便不自觉往后退。
书坊屋檐下悬着两只灯笼，妇人有心避开撒下的亮光，也不敢踏进亮堂的屋内，整个人藏在黑漆漆的阴影处，怯怯的神情与她粗犷的五官有几分格格不入。
妘昭昭走近才看清她的模样，她朝她展露笑颜，嗓音温柔，“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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