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野心
宜文坊的书堂修葺是妘昭昭亲自去盯得。
街道司的公事大人咬牙跺脚一共派去五十位青衫子一领,他被妘昭昭说动,实则也存着在官员簿上建功立业一番的心思。
树皮、作物秸秆、碎布和破渔网之类的丢弃物都按照妘昭昭的吩咐单独清理出来,用以造纸,其余的便集中收拾,挖坑焚烧之后进行填埋,另外一些破烂瓦砾便砸碎铺在坑洼的小道上。
奈何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清道夫初始时尚能维持精力,半日过去,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宜文坊里头少说也住着约莫几千户人家,条条街巷都杂乱不堪,也不知这样下去要清理到猴年马月去。
正萎靡不振时,妘昭昭领了一群人来。她身后跟着起码上百号身影,浩浩荡荡。
站立坊市口,她将用来遮住口鼻的丝帕分发下去,而后有条不紊地支使哪些人具体清扫哪一条街道。
这些人衣衫褴褛,但却好似对宜文坊各处熟悉得很。得了吩咐后很快加入街道司的队伍中来,另外一些人则蹿入四通八达的街道,只一会儿便没影了。
一旁的清道夫瞧着稀奇,一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晓,这些人不就是常常赖在街头的小乞丐吗。
歪在墙根处,平时上前踢一脚都不见得他们会挪一下,妘老板是怎么差遣动他们的?
原本进展缓慢的清扫因为一群小乞丐的到来又重新注入活力,清道夫见状也不再怠惰。
妘昭昭系起丝巾蒙住口鼻,撸起衣袖,又将碍事的裙角扎起一个小揪揪,也跟在后面一道洒扫。
“咳咳,妘老板。”
闻得呼声,妘昭昭抬头,只见林青手拿笤帚伫立在前,脸微红。
“妘老板,在下也来帮忙。”
说着,他又被呛得咳嗽一声。
妘昭昭泼了些水降尘,嫌他碍事道:“你病还未好全呢,来这里做什么。灰尘多,快回家去。”
林青固执,“在下也想出一份力。”
妘昭昭挥挥手赶他到旁边,“我这里不缺人手。”
林青有几分腼腆,却不愿走。
他僵直拿着笤帚,往周围扫了一眼。身穿青衫的应当是官衙里的人,还有一些……看上去分明是小乞丐。
他有些发愣,这些小乞平常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懒惰可怜如阴沟里的虫子,可如今却个个勤快异常。
看出他的疑问,妘昭昭解释,“他们是不是很可爱,也很好说话。我不过请他们饱餐一顿,就愿意帮点小忙。”
要问何人对宜文坊最为熟悉,可不是这些常年浪迹街巷口的小乞丐么,有他们帮衬带路,街道司也省去许多麻烦。
林青原本微微发红的脸白了一瞬,他无意识拢了拢兜袖,眼中闪过一丝羞愧。
同为可怜人,他……也曾有几分隐隐瞧不起这些路边乞儿。
妘昭昭却说他们可爱。
这时,离得近的一位小乞丐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忸怩问她:“妘老板,晚上还有饭吗?”他语气羞臊,黑晶晶的眼直勾勾望向妘昭昭,怀着几分希冀。
林青这才发觉,小乞丐脏兮兮的脸色下,其实也藏有一双格外纯然的眼睛。
妘昭昭自石板缝里揪出来几根杂草,明眸灿若星辰,笑回:“保准管够。”
林青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她能同二公子那样的人物洽谈,也能和路边乞儿玩笑。笑吟吟的清澈眸子闪耀着光,像是要一路照进他心底。
妘昭昭除掉满满一筐杂草,抬眼就见林青一派文文弱弱,每在地上划拉三下就要捂住胸口咳嗽几声。
她实在不忍直视,上前夺走他手里的笤帚。
“林公子行行好,快去屋里歇着罢。”
林青手足无措地被赶回去。
拐出街道口时,他不自觉转身,意外看见妘昭昭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素衫公子。他身量很高,长身玉立,虽穿着简素却气质斐然,遥遥望去,竟隐隐有一幅遗世独立的姿态。
林青怔然。
他分明觉得这位公子比自己更不适合拿起那把灰沉沉的笤帚,可妘昭昭却将笤帚塞进他怀里。
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嬉笑使唤着他,又时不时偏头与他喁喁私语。而那位公子看上去极为清冷,却任由她差遣,偶尔不动神色俯下身方便她说话,满身的疏离与超然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
……
清扫好的几担秽物最终要挑去灰坑处焚烧填埋。姬衍正欲上前,妘昭昭嗳了一声拦住他。
“姬曲生,你行吗?”
姬衍疑惑。
“担子很重,我还是让街道司的人来处理吧。”
闻言,姬衍抿唇,他一言不发拾起扁担,略一屈身,将其稳稳担在肩上。
妘昭昭一愣,旋即连忙跟上去托把手。
她脚步轻快,侧头打量姬衍。
身量挺拔,气质如松,不苟言笑挑木担的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妘昭昭哎呀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
“书中果真自有颜如玉,还能养人呢。你瞧瞧你,在我的在皆堂待了不过半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户大家公子出身呢。”
姬衍安静,不作声地听小狐狸一路叽叽喳喳。
越靠近灰坑处鼻尖嗅到的腌臜异味越重。
妘昭昭皱了皱眉,要他先停下,“等等,戴上这个。”
她想拿出丝巾替姬衍系上,伸手才发现,原本素白的一双小手因拔草早已变得黑乎乎的。
丝巾放在衣襟口袋里,她举起手,挺直身子凑近他,郁结地耸了耸鼻尖,“灰坑那里脏得很。喏,你自己拿。”
小姑娘侧过身体,丝巾置于胸前两个相交的衣襟束带处。她平时都会在腰间悬挂一个刺绣荷包,料想今日会干一些脏活累活,才特意卸下。
纤柔的少女亭亭玉立,靠近了似有若无传来丝丝缕缕的馨香。
姬衍暗叹口气。
他放下挑担,微倾身,极快地将妘昭昭脸上的纱巾轻轻扯下,而后给自己系上。
“你就在此处等我,离远些,莫要进去了。”
妘昭昭面色懵懵,过了许久才脸颊才迟钝地升起红晕。
无耻姬曲生,不是叫他拿新的么,拿她用过的丝帕作甚!
今早晨起时,她、她还心血来潮悄悄点了一抹唇脂呢,定沾上去了。
又气又羞,妘昭昭脸蛋腾地染红,在原地转来转去。蓦地想起什么,她脚步凝滞,忽而又垂下头,瓮声瓮气地低骂了句:“混蛋姬曲生。”
都是预备要娶妻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无礼。
半晌,妘昭昭手背掩面,沮丧地想,她何时变得这样封建了……
傍晚,烟霞染透天际,宜文坊东边的几条街已被清扫得一尘不染。
这一日,对宜文坊里的百姓来说显然尤为特殊。
成群结队的青衫子一领穿梭其间,平日里要死不活的街边小乞也奔前忙后。百姓们有的不明所以,有的则不以为然。
可变化确是实打实的,看着焕然一新的街巷,个个都作瞠目结舌。那些腐烂的,肮脏的,再也寻不到,整座宜文坊好似重见天日一般。
一连三日,街道司同妘昭昭两拨人合力将剩余的地段都洒扫干净。
第三日薄暮时分,妘昭昭在宜文坊年岁最大的一株槐树前,摆了一场露天宴席,桌上吃食皆由如意酒楼的叶老板提供。
事实上,妘昭昭这几日的膳席也都是由如意楼供给。
如意楼场子大,每日来此挥霍的权贵不知几何,后厨从早至晚忙不停歇。奈何不少显贵权臣来此,意在觥筹交错,常常喝得乘兴而归后,桌上饭菜却丝毫未动。
如此糟蹋粮食,又极为铺张。
妘昭昭原有意补上些余钱将这些完好的宴席买下,叶老板问明缘由后,却二话不说便应了。
她只笑笑道:“我原也是生于宜文坊,也算行善积德。”
许多风餐露宿的乞儿向来饱一餐饿一顿的,哪里吃过如意楼的菜色,当即心动一拥而上。
宁愿在寒风里被冻死,也不愿做个饿死鬼。对他们而言,最大的执念便是能坐在桌前吃上一顿满汉全席,如此便飘飘欲仙了。
不过最初或许是因为一顿宴席的诱惑,相处几日,谁又能否认不是带上了一丝真心。
妘昭昭日日比他们还要早到,与他们同进同出,偶尔玩笑几句。她那样漂亮,像天宫里的仙女,却从未有过嫌弃,这是习惯了冷眼的他们从未体会过的。
连来此监工的街道司公事也唏嘘喟叹。妘昭昭,她是真的想要让宜文坊好起来。
赴席时,不少小乞丐自发将自己收拾干净了些,收起狼吞虎咽的作态,腼腆着脸向妘昭昭敬酒。
“妘、妘老板……”他们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另一桌的清道夫这些时日同几位年纪相仿的小乞儿混熟了些,替他们开口:“妘老板,他们想问,以后能不能接着跟在你身后干活呢。”
不外乎是担心妘昭昭一走,自己是不是又要回到冷冰冰的墙角。
“能,怎么不能。”妘昭昭莞尔,“染纸坊和书铺子里现如今正缺人呢。”
宜文坊沦落至此,无非是无所事事的百姓多了,无处可去,无人接收,只能游手好闲,醉生梦死,这间坊市便也废了。
如今她在此开设书铺与染纸坊,日后或许还需开办专门的印刷厂,将后端工坊逐渐挪至此地。
面庞明净清澈的小姑娘,悄悄隐匿着谁也不知晓的野心。
宜文坊商铺价格极为低廉,她此次购置了许多房契与地契。有心欲使宜文坊蜕变是真,想为在皆堂寻一处合适的背后作坊也是真。
只要他们肯干,也省得自己再费心招揽雇工。
况且,她在西市开设在皆堂分堂,定是与德厚坊不同的。
不卖书,只租书。
不守店,只开店。
昼夜皆不关门,真正缔造兴旺盛世里的书铺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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