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胤侯
元和十二年,正月十五。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正月间鹅毛大雪仍纷纷扬扬地翻飞在天地间,白雪皑皑,整个京都一片银装素裹。
冷冽的寒风刮过,枝头晶莹如玉的雪花簌簌掉落,露出几点傲然挺立的朱红腊梅来。
粹华宫内燃着三四盆西域进贡的金丝炭,将雪窖冰天隔绝在殿外,一室暖意。
奚云初游刃有余地服侍太后喝完药,将手中的白瓷小碗轻置在身侧的矮榻上,纤纤素手又轻柔地为太后揉捏起肩颈。
太后感染风寒已然几日,平日里精神总是恹恹。今日难得雪下得小些,又恰逢上元节,四小姐总算得以进宫,玉嬷嬷这才眼见着太后的精神好些。
“四小姐真是愈发温柔可人,难怪太后娘娘才两日不见您,便一直念叨着。”玉嬷嬷随侍在一旁,看着奚云初熟稔的动作,开口调笑道,“还不知日后,谁家的公子能有幸娶您进门呢。”
奚云初今日着一袭淡蓝素衣,裹着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勾勒出曼妙身姿。墨色青丝只简单挽了流云髻,淡雅之中犹显清丽逼人。
她莞尔一笑,略施粉黛的脸颊上透出一抹红晕,越发显得娇艳动人。
太后略带斥责地斜睨玉嬷嬷一眼,眼角眉梢却皆含着暖意,嗔道:“就你多话。”
玉嬷嬷笑容可掬地退到旁边,又为另一侧软塌上的奚贵妃添了盏茶。
太后这才轻轻地摩挲着奚云初的玉手,将她带至身侧坐下,目光温和地细细打量。
这个侄女乃是她亲眼看着长大,如今长成了这般冰肌玉骨、朱唇皓齿的模样,已是名动京都的美人。更不用说,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已能为偌大的将军府理事管家。
“初儿已过及笄,确是时候该考虑此事。”
奚云初轻轻晃了晃太后的手臂,面颊已然染上一片薄红,娇声道:“姑母,初儿还想多陪陪您和阿姐呢。”
奚月枳原本斜倚在软塌上假寐,闻言懒懒眯起双眼,含着几分揶揄开口问道:“初儿可有心仪之人?”
“阿姐,你也取笑我”。
奚云初脸颊飞红,轻轻剜了奚月枳一眼,飞快摇了摇头。
太后怜爱地将奚云初的柔荑握在手心,轻轻叹了口气。
奚云初的父亲奚伯鸿乃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定北大将军,母亲为先皇胞妹慕阳长公主。奚云初作为奚家幺女,地位原本何等尊贵。
然长公主在生产奚云初时难产离世,奚伯鸿与奚家长子奚延风也在八年前,相继殁于北境战场。
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奚家地位却早已今时不如往日。更遑论,京中有丞相只手遮天,北境还有北胤侯手握重兵。
太后轻轻咳嗽一声,群狼环伺,她近些年身体越发不好,定要为这个侄女早做打算。
更重要的是,为整个奚家的来日,寻一个庇佑。
“依哀家看,三皇子知贺性情温和有礼,才德兼备,是个不错的人选。”太后缓缓开口。
奚云初微微敛目,并未作答。她与三皇子楚知贺虽自幼相识,但也仅是点头之交。
奚月枳蹙了蹙眉,缓缓从榻上坐起身,也未开口。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后倚在软塌上,瞥了一眼室外的冰天雪地,想到那年兄长北境一役,眉头微皱,思虑更甚。
“今年冬天不好过,北境寒冷,战事却仍是吃紧。京都也不太平,皇上近些日子又病得重了些,月枳,皇上今日可好些了?”
奚云初垂眸坐在太后身边,半晌不见奚月枳回答。回首却见阿姐不知为何有些愣神,轻声开口唤道:“阿姐?”
奚月枳倏地回过神来,艳若桃李的脸上无甚表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仍是按例开些滋补的方子。"
太后便不再多问。
“听说,北胤侯一行月余前已从漠北启程,算来,再过几日便要入京了吧。”
奚月枳冷哼一声:“这下,京都便要热闹了。”
待用过晚膳离开皇宫,已过申时。
连续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偃旗息鼓,只余银霜满地。
奚云初身披月白大氅,手中抱着暖炉,随着车轮的“吱呀”声轻轻叹了口气。
芷兰打量了奚云初半晌,担忧地问道:“小姐,何事让您如此烦恼?”
奚云初将整张小脸埋进大氅,若不出她所料,姑母定然会在近日为她订下婚事。
“无事”。奚云初闷声摇了摇头。
回到将军府,天色已然渐暗。
奚云初辅一被芷兰搀下马车,朱红大门旁等候多时的小厮便迎了上来。
“小姐,林家小姐过来了,此时正在偏厅等候。”
听完这话,奚云初和芷兰二人皆神色惊喜,快步朝偏厅走去。
这林家小姐乃兵部尚书之女林霜依,是奚云初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
前些日子林霜依瞒着林大人,悄悄追随京中队伍去了漠北,算来已经接近三个月。
这期间她虽与奚云初通过几次书信,但两人失联已有月余,现下林霜依可算平安回来了!三哥同在此次漠北的队伍中,那三哥是不是也回来了!
奚云初暂且将方才的烦忧放下,心中只觉欢喜,不由又将步伐加快了几分。
“云初,你可算回来了!”
方行至偏厅廊下,室内的林霜依听见动静,笑逐颜开地走了出来。
她一身青色劲装,碧色木簪斜插入鬓中,将三千青丝尽数绾起,活脱脱一副潇洒恣意的少女模样。
林霜依拉着奚云初转了两圈,左右打量,半晌后方下结论:“你怎的在家还瘦了?”
奚云初不由得轻笑出声,她近日甚少出门,整日在家分明还胖了些。
将林霜依带入温暖室内,奚云初转而问道:“你何时回京的?怎么上月后便一点消息也无?”
林霜依一张生动的小脸立时垮了下来,叹息道:“别提了,我女扮男装被我爹发现,关了一个多月,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你联络。昨夜入了京,我爹忙着朝中事务,我才重获自由。”
“昨夜?”奚云初略微不解,“今日我才听姑母提及,北胤侯一行月余前从漠北启程,过几日才会入京。”
提及北胤侯,林霜依更加郁结。
北胤侯谢惊堂,于几年前漠北节节败退之际,屡立战功声名大噪,不过五年便封了侯。如今手握重兵,战场上杀伐决断,朝堂内手段狠辣,朝中无人不对他战战兢兢。
就连林霜依,也多次听过父亲提及此人。
但此次,她混在前往漠北的队伍中,却连这京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北胤侯,长了几个鼻子几双眼都未曾看见!
林霜依摇摇头:“我整日被爹困在身边,知之甚少。只听说北胤侯这一路甚少休息,不顾风雪阻挠,披星戴月地往京都赶,这才堪堪赶在昨夜入了京。北胤侯的决定,旁人自然不敢多说半句。”
奚云初并未在意,接着问道:“三哥呢?我方才问过小厮,三哥现下并未归家。”
林霜依忽地从椅子上起身,脸颊憋得通红,似是气急了。
“哼!昨夜才刚回京,听说上元宫宴取消,此人便直接到听烟楼去了!”
奚云初了然,听烟楼乃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三哥近年常流连此地。
林霜依在原地跺脚骂了奚流风好一阵,才又冷静下来:“今日上元节,不设宵禁,我是来找你同去花灯节的!”
“真是想同我去的吗?”
奚云初托腮,狡黠地对着林霜依眨了眨眼。
林霜依对着奚云初这眼波流转的一眼愣神片刻,这一眼衬得奚云初整个人愈发皓齿明眸,险些让她一个女子也把持不住。
过了半晌方才清醒,奚云初这是在拿她打趣,林霜依恼羞成怒起来,作势要挠奚云初的痒:“好你个云初,三月不见竟学会取笑我了!”
奚云初连忙讨饶:“好姐姐,是我不对,咱们快走吧。”
夜色已至,大雪刚过。
街市却恍如白昼,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街边各式商贩花灯让人目不暇接,热闹非凡。
奚云初与林霜依一道猜了几道灯谜,手中提了一对兔子花灯。
“快快快!!到凌霄阁那边去,时辰要到了!”
酉时将至,届时太子将在凌霄阁为百姓点灯祈福。
眼见人群开始往凌霄阁去了,林霜依兴奋地回过头,对奚云初和芷兰说道:“云初,我们也快过去吧!想必,凌霄阁此刻定是极为热闹。”
奚云初点点头:“好,那我们快走吧。”
城中百姓皆往凌霄阁汇聚而去,奚云初提着花灯,跟随林霜依在人群之间穿梭。
越往凌霄阁去,行人越是摩肩接踵,一时间万人空巷。
“霜依,等等。”
奚云初几番开口唤林霜依,可现下人声鼎沸,林霜依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
眼见着和林霜依隔得愈发远了,奚云初艰难回头去找芷兰,岂料芷兰也被人群冲散,不知所踪。
奚云初环顾四周,一时只觉被挤得喘不上气来。
前方寸步难行,眼下进退两难,奚云初极难往前挪动脚步,苦恼了半晌,只得慢慢朝着街角挪动。
眼下只能先寻个避风处等霜依和芷兰。
好不容易脱离人群,奚云初默默松了口气。看着被挤得认不出原貌的兔子花灯,心疼地摸了摸已然蔫掉的兔子耳朵。
朝着方才进来的街口走了一段,街边行人已然寥寥无几。奚云初在一处能全览街边景象的路口站定,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手里的花灯。
过了片刻,一名引路的小厮带着三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过来。
后面三人身形不稳,吵吵嚷嚷,一看便饮了不少酒。
奚云初裹紧身上的月白大氅,将秀丽圆润的下颌往衣裳里收了些,不动声色地挡住半张脸,低下头朝里侧了侧身。
打头的男子却晃晃悠悠地冲着奚云初这边走过来:“哟,这是谁家的姑娘!嗝……这深更半夜的,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啊?”
后头两人跟着不干不净地调笑起来。
这几人分明已醉得认不清人,若是平日里见了这般打扮的女子,只怕再多龌龊念头也要多思量几分。
现下许是酒壮怂人胆,那人竟跌跌撞撞地朝奚云初又走近了些,伸出双手就想搂住眼前佳人的纤细楚腰。
奚云初皱眉退后两步,嫌恶地躲开了那人的触碰,从大氅中露出了一张仙姿玉貌的脸。
“不必劳烦。我是定北将军府奚云初,在此等候兄长。”
奚云初稳住身形,淡然开口,葱白手指紧紧地握住了衣袖。她只想吓退几人,不欲在此惹事。
不料那人见了眼前的绝色面容,油光满面的脸上一双细长双眼微眯,猥琐地上下打量着奚云初。
肥胖身躯激动地又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昏了头,嗤笑出声。
“定北将军?奚家?哈哈哈哈,朝中谁人不知,奚伯鸿打了败仗,自己和儿子皆死在北境。现下奚家算个什么东西,你不如跟了本公子,保你日后吃香喝辣。”
兔子花灯从指尖划落,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奚云初身体僵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柔弱无骨的双手攥成拳头,圆润指尖陷进掌心嫩肉里,却仿似感觉不到疼。
父亲和大哥八年前战死北境,为的是家国大义。尽管如今奚家没落,却也容不得小人折辱。
那人身后的两名醉酒男子还在连声附和,嘴里愈发污言秽语。
奚云初眼眶通红,泪凝于睫,心口被气得上下起伏。
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落在那人眼里却愈发楚楚动人勾魂摄魄,直直朝奚云初扑了过来。
奚云初脚步略微慌乱,连退几步。
“嘭”地一声,醉酒男子的硕大身躯猛地腾空飞了出去,街边摊贩上的灯笼应声落地,不少行人聚集过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京都当街行不轨之事!”
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一脚将醉酒那人踢飞出去,稳稳地挡在了奚云初面前。
奚云初慌乱后退中,只觉一双骨骼分明的手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待她稳住身形侧过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灼灼的黑眸。
眼前的男人凛若冰霜,五官分明,黑眸却仿似隐在黑夜的阴影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道谢的话蓦地卡在了嗓子眼,奚云初原本灿若星辰的双眸仍然通红,将落未落的泪珠还在眼眶打转,润湿了纤长的双睫。
奚云初眸中泪珠无声无息地坠落。
眼前的男人方才皱眉推开了她。
地上那人痛苦地哀号起来,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你是何人?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那人离得远些的几个同伴被方才这出一吓,酒倒是醒了不少。
一人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黑衣男子片刻,突然颤颤巍巍地瘫倒在地:“你……你是钟尧?”
哀号声戛然而止,旁边几人也被这个名字吓得大惊失色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地拖起同行人往外跑。
钟尧还欲再追,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不必追了。”
这声音仿若冻结千年化不开的寒冰。奚云初瑟缩着打了一个寒颤,方才觉得掌心刺痛。她伸手揉了揉温热的眼眶,眼里的薄红仍未消失。
只见钟尧对着身旁的人行了个礼。
“是,侯爷。”
(https://www.tyvxw.cc/ty34059798/4225191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