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塔克堡
这是七月里一个沉闷的天空黑沉沉的夜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这样的夜晚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已存在很多天了,压迫着这座拥有两百万人口的物欲横流的城市。这座城市对于任何一个渴望发财的人来说,是一座巨大的金矿,一双双肮脏的手在这座城市里挖掘着他们的梦想。城市是一座盛产污染和垃圾的工厂,而几乎所有的家庭和所有的人都是制造污染和排泄垃圾的好手。我不过是两百万倾倒垃圾和生产污染的人群中的一员而已,你还能指望自己是什么?指望自己是环保者?指望自己是维护公正利益的斗士?你想改变这个世界?你又不是毛泽东,也不是邓小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街上汽车川流不息,一盏盏路灯闪烁着欲望的光芒。它们既是这座城市的参与者,又是这座城市的旁观者,它们看到一个个可怜的城市人在追求财富的路上苦苦挣扎,为此不惜损人利己从而害人害己。它们还看到哭泣、看到抢劫、看到谋杀。我上了一辆的士,的士载着我迅速驶到名为塔克堡的一个年轻人聚会的场所。我并不想来这样的地方,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哪里都是人,人就像老鼠样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处角落里奔走和拼搏,制造噪音,制造淫逸,制造罪恶。
张红比我先一步到塔克堡的门前,她先看见我。她说:嗨,刘汉林。
也许是晚上的光线柔和些,也许她经心地化了点淡妆,也许又是我有几天没看见她了,还也许是在湘西转了一圈后我变得没那么挑剔了,我忽然感觉她好漂亮好漂亮的,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涌动。你来了一气吧?我问她。
比你先到五分钟,她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
我喜欢她这口牙齿。我说:路上堵车,车开得比较慢。
塔克堡里坐着很多年轻人。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一个年轻人正坐在乐坛上边弹吉它边用一副嘶哑的喉咙唱摇滚歌曲,故意制造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我和她被一个服务员引到一张小方桌前坐下,接着服务员端来了茶和点心。我喝着茶,觑着唱摇滚的青年,那青年看年龄在二十岁上下,披一头过肩的长发,唱歌时头如拨浪鼓一般摔动着。他一定很投入,我把视线从青年歌手身上转到张红脸上说。
张红也看着唱摇滚的青年,她说:他唱得很累样的。
我觉得他不累,一个人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就不会觉得累。我说,我其实就想成为一个这样的歌手。
那我就天天晚上来听你唱歌。她说。
我望她一眼,她正好盯着我。她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线下很柔和,不是白亮亮的,也不挑剔或讥讽,也不带刺,而是含着一股犹如温开水一样的温情。我能感觉到她目光的热度。我相信那是温情。我有时候喜欢把事物往好的方面想,我和冯丽在一起时,我就总是把她朝好的方面想。张红又说:我喜欢这里,这里的气氛很好。
我想我和她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恋人。我此刻想我会不会真正爱上她。爱她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策?我用决策这个词是因为我听父亲说惯了这个词。我老爹总是说决策决策的,似乎他是中央领导人。我又想和她结婚前应该有一个试婚期,看看彼此能不能适应,先同居一年半年,觉得好再结婚也不迟,要是不好分手也不麻烦,用不着上法院办手续。她曾经和她的男朋友同居过两年,她的男朋友给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一张申字脸阴阴郁郁的,但他却比我先拥有她。我心里有点酸,感觉我好像是捡人家的剩饭剩菜吃。但我又想,她毕竟不是剩饭剩菜,她是人,是人就都有过去,她的过去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未来。我就想着这些。我并不是今天才想这事,一开始我就想过。只是因为她是我老爹情妇的侄女,我就尽量不去想。但爱情这个东西就是怪,你越是压抑,她越是壮大,就像树苗,你尽管用石头压着,它却能从石头一旁伸长出来,长大长粗,用自身的力量把石头挤开。
我觉得学音乐是一门最好的职业。张红说。
我曾经就很想当一名音乐家,可惜我父亲要我学建筑。
我非常怕刘董,公司里的人都怕刘董。
我以前曾经试着作过曲,现在那些曲子还锁在我抽屉里。
她高兴道: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我笑了笑。我以后有钱了,要找一个最好的歌手唱我作的曲子,把它灌成唱片。
你还没钱吗?
那些钱都是我老爹的,我不想用他的钱办自己的事。
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试着作过一首爱情歌曲,那首歌曲是为某女同学作的。当时我非常爱那个女同学。歌词也是我创作的,它一开头就大刀阔斧地表白爱情,可见我上中学时并没认真读书。老老实实说,那时候我很讨厌读书,讨厌重复做一道道习题,我经常让同学给我抄写作业,我给报酬,报酬不高,有时候是请同学吃顿肯德基,或请同学吃顿有啤酒的饭菜。因我的作业本上经常字迹不一样,有的字写得端正,有的字歪歪扭扭,明显是某同学的字体,老师发现了,告到我母亲那里,母亲很着急,觉得儿子这样发展下去问题会变得很严重,便把我的懒惰报告了我父亲。父亲大怒,脸都气青了,骂我将来不会有出息,因为天底下,凡是有出息的人,都能吃苦,而且可以一遍遍地吃苦,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是指那种将来能在社会上扛大梁的人。我显然是棵歪脖子树,居然用这种方式偷懒,长大了,到社会上,不但树干不能用,只怕树枝也做不了屋檩子。父亲痛心疾首,应酬一概谢绝,连情妇打他的手机,他也只是躲到卫生间里去谈情说爱,半个小时后他又走出卫生间,假装大便解完了,坐在沙发上监督我做作业。父亲怕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废人,那两年,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要他办,他确实为了纠正我的学习态度,舍去了许多娱乐时间,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塔克堡这个破地方,我想起了我高中时创作的那首爱情歌曲,前面几句是这样的: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亲爱的付同学,我们的爱情像流水,更像深山的火焰……
在我读高三即将毕业的那年,我很想找个机会唱给那个姓付的女同学听,以免自己白作了。那个姓付的女同学很漂亮,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一个女生,那时候我幻想自己可以为她去战斗,可以为她去死。但都只是想想而已,我当时很腼腆,不敢把这首纯真得犹如火焰样在我体内燃烧的爱情歌曲唱给她听,我怕那个女同学说我下流,并且扇我耳光,所以这首爱情歌曲还是白作了。现在那个女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京,与一个父亲是税务局的领导的大学同学结了婚、生了个儿子,早两年她回来了,我们见了面,不过不是单独见面,而是一些同学一起去看我们的原高中班主任。幸亏当年没向她表白,她长得那么胖,双下巴,说话大大咧咧的,体态没一点女性的柔情,这就是说,我当时的腼腆是有预见性的,避免了相互伤害。想想要是结了婚,因不爱了而又离婚,那不把同学情都离没了?我把视线抛到年轻歌手身上,那青年正摇着身体唱着,边卖力地弹着吉它。吉它声音:嘭嘭嘭嘭嘭的。
塔克堡是那种仿法国或美国乡村酒吧的装修。基调是以返朴归真为主。消费也是以适应年轻人的那种消费定位。街头艺人、未来的画家、音乐家及其他文化人都经常光顾它。在这里约会,会情人或朋友,听歌手们唱摇滚,喝酒,消磨一个个晚上,然后回家。塔克堡在长沙的名气主要是在年轻人的圈子里,因而年轻人就很多,一拨一拨地往这里涌,把所有的桌椅都占据了。一来就叫叫嚷嚷的,好像是向众人宣布他们今天又来了。还有的年轻人索性就靠着乐台站着,抽着烟,说着脏话,叫着,对年轻歌手挥着手,表示赞赏。人一多,当然就一派乌烟瘴气。走吧,我觉得无趣道。
她吃惊地瞟我一眼。就走?
人太多了,我说,好吵的。说句话还要开大叫。
她觉得有些遗憾地扫了眼四周,好像不够尽兴一样。
我买了单。她要买单,她说是她约我出来的。但我把她的手推开了。我是男人,我当然不同意她买单。尽管她一再强调是她请我,我还是没有让她买单。我们走出了塔克堡。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地上湿漉漉的,显然我们坐在塔克堡里时,天老爷又下了一场暴雨。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上滴落着很大一滴的水珠,有好几滴掉到了我头上。一些商店还在营业中,均是些个体商店,此刻已是十点多钟,国营商店都关门了。
她偏过头问我:你这次湘西之行感觉最深的是什么?
我们在塔克堡时就说到了湘西之行,只因一拨一拨的年轻人涌来且吵吵嚷嚷的而好几次打断了我对湘西的叙述。我那一会对她描述的湘西是一幅充满诗情的画面,比如租着一条船在巫水上行驶是多么快慰;又比如在沅水里游泳是多么惬意;还比如看到岸边野生的美人蕉开得那么艳丽,心一下子就透亮了很多,有一种陶醉在大自然中的感觉等等。人就是这样的,都爱把坏的一面省略,拣好的说。这会儿,我却说着另外一番感受:我感觉最深的是,生态环境被贫瘠的农民破坏得很严重,落后和无知左右着贫穷的人。我感觉人越贫困就越具破坏性,就越没有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这几天,电视里天天报道洪水在毁坏着一处处家园。我的感觉是大自然在惩罚贪婪的人类。我这次去湘西,沿途的山都光秃秃的,只剩了一些杂草和灌木,树木都被砍光了,很多动物都被人类灭绝了。生态平衡遭到了严重破坏,上帝当然要惩罚无知而又凶残的人类。
她望着我。我又说:我想人类是这样疯狂下去,其结果必定是自取灭亡。我看到大水扫荡着一座座城市,我只能是这样想,就是这些愚昧的人,导致了生态平衡的失控。他们所从事的日常劳动都是搞破坏,属于破坏分子。
张红笑了笑,没表示苟同。我说:政府三令五申严禁砍伐森林,严禁捕杀动物,这样的告示到处都张贴着,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但他们心里发痒,私心在鼓励他们砍伐树木,冒着罚款的危险去偷猎。人类在进步吗?确实进步了,过去的很多疑难病症今天都能很好的解决,飞机飞得更快了,出门都是打空的,飞来飞去的,中午在北京吃的全聚德烤鸭,晚上可以在长沙火宫殿吃臭豆腐,地球缩小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张红面前说这些话,我似乎在扮演一个环保主义者,这是她让我一时间想成为一个有良心有道德和有全局观念的正义之士。我又说:我相信动物们晓得它们碰不得的事情就不会去碰,比如狗,你禁止它不干某件事,它就不会去干那件事。但人却喜欢破坏,有破坏癖,明明晓得这是禁止的,却偏要干。这是因为人比动物贪婪,比动物要坏。我突然想,我是不是爱上了她?我感觉自己与她走在一起,身上的血好像流得快些,说的话也正大光明一些。
她也说:是的,我也发现人比动物要坏,比动物自私。
所以不要相信别人对你许愿和发誓,我想打破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太高大了,她反而不敢接近我了。都是假的,人有时候常常口是心非。
她望着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笑笑,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辆的士驶过来,我招了下手。的士在我们面前停下,我让她先上车。我决定送她回家。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坐中巴回去。
我说:不,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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