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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聚散 万里行踪浑未定


  夏五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一日,秦篆闹着把戏曲班子里的旦角替换了,要钱彦林听秦篆唱新学会的牡丹亭,钱彦林拗不过秦篆,只得应了。

  别人家的戏台是玉石堆砌栏杆围护而成,秦篆家的戏台却是用新砍下的竹子叠搭而成,钱彦林喜欢这样清新明净的风格,心情也跟着明快。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

  秦篆这般唱着,见那扶桑小径影影绰绰仿佛有几个人过来,钱彦林浑然不觉,也未得小厮通报,躺在竹椅上仰面闭目晒太阳,不时跟着各个角儿哼唱。

  曲词秦篆早已烂熟于心,边唱着边留意。

  竹林尽头果然有管家领了两个人过来,管家之后第一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直裰,四十五六岁模样,正是秦篆未来的婿翁。后一人青布直身,腰系丝绦,极为素净,是秦篆的……未婚夫。

  对于存古从露水朋友到未婚夫的身份转变,秦篆还未适应过来。

  三人走到钱彦林身边,钱彦林沉浸清柔婉转的海盐腔之中依然未发觉,直到秦篆与各角儿停止唱合,钱彦林才察觉起身看到来者,惊喜之余忙命撤戏换酒席。

  夏公注意到了秦篆,笑着招手让秦篆过来,对存古道,“这便是秦篆了。”

  “我们见过的。”存古见了秦篆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眉眼俱笑。

  也许,夏公告诉过存古,他的未婚妻名夙字秦篆。又也许,他从秦篆交换到他家的凤帖上见到‘谨遵玉言,愿结秦片’答语的下方落款“眷姻弟钱栴暨女钱夙别字秦篆,现年九岁顿首”……总之,来这儿之前,存古必是知道的。

  夏公与钱彦林目光交合,会心一笑,“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存古移身,到了秦篆旁边,笑道,“无须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找到了你。”

  秦篆抿唇一笑,想着存古说话实在娓娓可听,搁谁听了心里都美滋滋的。

  小家伙!

  徐夫人去徐贞侯家看望蔺乔去了,所以只有钱彦林,漱广不识和秦篆,与夏公及存古一同吃饭。

  此时大家都已落座,美味珍馐也陆续端了上来。大家都边吃边说笑。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有关于佛道两家的作品,我最喜欢这首,宋代李翱翔的诗,有道家真味。云在青天水在瓶。真真涤荡人心的句子。”身着牙白缎地提花道袍,髻插鎏金发簪的不识笑着道。

  “这种诗,解释是枯燥无味的。关键是个境界,很好咀嚼。题目是个寻访高人的诗。高人于松下悟道。我来了,没有交流,便被这意境所感染。我是这么理解的。道家讲究自由,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感觉人与自然浑成一体,问道冥想。两函经,就是两匣子经书,描绘出一种干净利落的画面。”存古道。

  “第一句也不是真鹤,就是说身形犹如自由翱翔的状态,整个人轻松自在。”秦篆支起了下颌道。

  身着粉色缠枝莲暗花缎道袍的漱广挑着剑眉,神采奕奕道,“大家都是先入为主的感悟文字的意境。我乍感觉到,就是一个有钱闲人在装伪高雅,炼得身形似鹤形,吃的比较素。千株松下两函经,到哪都是那两匣子当家的经书,感觉犹如现在低调有钱人手里的紫檀手串似的。我来问道无余话,别往深里想,他就是想装个仙风道骨的人,特别是千万别和人家论道,有穿帮之嫌。云在青天水在瓶。其实就是人家的炫耀,看看我们有闲人的舒适生活,蓝天白云,还有一瓶水,怎么舒服怎么来。”等到大家瞠目结舌时,漱广才来了一句,“其实我这是戏谑,曲解这首诗。”

  “宋代高僧传里有清楚的记载。弟弟不才,静静地看着哥哥唾沫横飞。”不识听着漱广不着边际的戏言,啼笑皆非。

  漱广正色道,“前面的戏言纯属瞎扯,大家有选择性地过耳即忘吧。但是这也从一个角度,体现了宋诗不如唐诗的纯粹,大气,淡泊。按佛教的话说,就是已经刻意了,着相了。”

  “有关佛道二家的诗,就是喜欢玩虚的。即使偶然有好句,却没有名篇。”秦篆道。

  “但经漱广这么一说,无聊也变得有趣呢。”存古目光流连在漱广身上,笑着道。

  一时三人俱是仰首朗笑,相互敬酒,继续兴致盎然侃侃而谈。

  夏公与钱彦林耳鬓交接说着悄悄话,钱彦林听罢连连捋着胡子颔首微笑。

  “今日时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存古突然向钱彦林问道。

  “我所重所学,与你父亲差不多。”钱彦林答了,也似未答。

  “差不多也是有些差异的。丈人可否仔细说来?”存古打破沙锅问到底。

  “父亲已撰左求二卷,史尚四卷,再著白门集,如今又正著城守筹略一书,见识广元,与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大有不同。夏公子觉得家父素日里读些什么书呢?比之夏公又有何不同呢?”秦篆看着存古,得意洋洋道。

  “城守筹略……”存古反复默念,抬起头问父亲,“不知丈人的这本书写了多少了?”

  “只写了一卷而已。近日根据随先父巡抚云南时的所见所闻而写,几年前先父西去,也再没有了实地考察的机会,纸上谈兵,终觉浅薄。只能暂且告一段落了。”钱彦林嗟叹。

  “丈人高才,来日定有机会的。”存古道,“若到时候写完,完淳一定拜读。”

  钱彦林淡淡笑着,不语。

  时不时打牙配嘴,言笑晏晏,饭总算是吃完了。钱彦林又领着夏公和存古游园,散散步。

  西城苑里的楝花经了昨夜的滂沱大雨败落在地,只有几株犹有花枝,也已不生气了。

  秦篆骤然想起了杨基的一句‘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下意识地吟了出来。

  “楝树开花,已经是枇杷摘完很久的事了吧。”存古道。

  “早枇杷上市时,已经错错落落地有楝树开花了。”不识道。

  “一看存古就不像妹妹这个老饕,什么都吃。”漱广笑道。

  “不喜欢枇杷,以前吃过一粒,试了试,结果是酸的。”存古道。

  “建议还是要吃一点的好,收风去湿化涎,江南毕竟湿热之地。”钱彦林道。

  “那一粒打消了我再尝的念头,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尝了。”存古道。

  “枇杷两层皮,你没把里面的骨头外的那层膜去掉,所以,味道带苦涩。”钱彦林又道,“但是,其药用价值却偏偏就在那一层膜上。”

  不识陡然失声笑出,“小时候秦篆还闹过笑话,家里种的是广玉兰,仲驭叔父家里,却种有几棵大枇杷树。在仲驭叔父家里吃完枇杷,回来就抱怨家里的广玉兰树不结枇杷,是公子树。”

  “二者本来就长得有些相像嘛。”秦篆道。

  “可见,枇杷吃多了对智力发育并没有多大的促进。还是少吃,少吃。”漱广以劝说的口气对存古道。

  不识又接住话茬儿,“不只对智力没有促进,还留下后遗顽症了呢。以前去非叔父家有大把的樱花树,却从没看见结果子。秦篆还很痴傻地问,为什么樱花树不结樱桃呢。”

  钱彦林与夏公齐声大笑,又开始了交头接耳。

  漱广又道,“还有啊,秦篆居然跟着别人,把芦苇连根拔起,吃下面的嫩根芽。”

  “嗯。其实老饕真的不错,不挑食。桑椹带红都酸,她连绿的也吃。”不识跟漱广配合地/天/衣/无缝。

  秦篆两位芝兰玉树的哥哥,狼狈为奸起来相看两不厌,只有秦篆觉得此时的他们真令人讨厌。

  “带红的吃着酸酸甜甜的,还不错。只是绿的的话……”存古唏嘘不已。

  秦篆情不自禁垂下眉头来,隐晦地解释,“小时候,对山野很好奇。感觉什么都能吃……”

  存古站到秦篆身旁,揽住秦篆的肩膀,看着秦篆道,“下一次,允许好心情勾搭上好奇心,也带上我。”

  秦篆笑看向存古,重声回道,“嗯!”

  “哎呀,这就开始结党摆显恩爱了。”漱广道,“不识啊,有没有受到伤害?”未及不识哥哥分说,又对钱彦林和夏公道,“父亲,夏公,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给不识作媳妇。”

  “哥,我早已向父亲母亲表明了心迹,考不上进士,我是不会谈论儿女私情的。”不识一本正经道。

  孩儿意,只为功名半张纸……

  旁人只知钱仲子默是神童,却不知神童为了不泯然众人在背后的付出。

  不识的锺粟堂常常连昏达曙,当家里人见了让不识赶快休息时,不识便一贯地故作轻快,“唐朝的颜真卿有云: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古人这般上进,我们后人怎能退让。现在又是三更,我一男儿,此时不读书怎么成。”

  真正做学问的人,都要严守寂寞。不识把寂寞留在了晚上,白日迎客交游,吟诗唱和,操琴鼓萧,样样不落众人之后。于是,在众人看来,不识的成就是那样地轻而易举。

  不知,同样被誉为神童的存古,是否也有这样的寂寞与纷华。

  “明年,我就可以和哥哥一起参加乡试了。”不识露出翘足引领的神色。

  漱广与不识心潮澎湃地握住了手,传递给彼此最真实最笃定的支持。

  “彦林的两位公子,果真是人中龙凤。”夏公由衷赞叹。

  “存古也是人中翘楚啊。”钱彦林道,“不知彝仲此去长乐为存古作何打算?”

  夏公道,“存古有意随我一同前往长乐,增长见识。我也带了他的老师沈弘济。弘济通晓经学,品德端正(1),工骈文诗词,兼精八法(2)。有了弘济指导,存古也好见识、进学两不误。”

  存古有意无意地紧握住了秦篆的手。秦篆强颜欢笑,奈何面似靴皮。

  “提前学习政事,除了多见识,也是为了中第后的实习能轻松点儿,早日考核通过为国家效力。日后任职处理政事,也更有经验。漱广曾随他的叔祖父,不识也随他仲驭堂叔父旁学政事,只是漱广和不识的叔祖父和堂叔父相继乞命终养归里,政事的学习也就止于此了。如今,一心只在学业上了。”钱彦林道。

  这一路上,秦篆心不在焉,游园赏景再没了兴致,大家的话也只听得断断续续。

  存古发现了秦篆的异样,忽然停下脚步道,“秦篆,那边河塘好像有白色的菱花,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存古是想避开漱广他们,跟秦篆说些宽慰的话吧。

  秦篆点了点头,任凭存古拉她到了塘边假山之后,相对无言。

  塘中菱花盈盈挺立,随风微晃。存古欲言又止,呆呆地望着菱花。

  秦篆也不是非情爱喂养不可,秦篆有父母哥哥,世交姊妹好友,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就够她日日欢欣了。只是存古要走了,想来有些失意罢了。可是,如果有存古,秦篆会更欢欣的。

  秦篆破颜微笑,“其实,我大概知道你要讲的话。我也不过一阵儿的不开心,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去长乐吧。”

  “我在婚姻,有十足的担当。可在爱情,却是……连承诺都没有胆量许下。”存古此刻不苟言笑。

  秦篆想了想,眼珠骨碌碌转动,道,“你只须隔一段时日把你的良诗美词好赋寄给我,好满足我这痴傻拥趸的愿望。”秦篆一转念,“呃……赋就算了……你看如何?”

  存古笑逐颜开,“你就这么嫌弃我写的赋啊。”

  嫌弃极了!

  秦篆笑而不答,要径自走开,却被存古扣住了手腕。

  秦篆目光集中在自己被扣住的手腕,随后又顺着存古的手臂看上去,对上了存古的眼睛。

  存古笑看着秦篆,“你就不好奇你我的亲事是怎样促成的?”

  存古不提,秦篆还真想不起要问。存古一提,秦篆也好奇起来,“难不成是你跟夏公说要娶我为妻,所以就来我家提了亲?”

  存古笑笑,“猜对了。”

  秦篆也笑笑,“这么心急定亲做什么?五六年后再定也不迟啊。”

  存古紧接着挑了眉,道,“先下手为强。”

  秦篆:“……”

  存古低首叹了口气,“我就要去长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抬了眸,“最重要的是,有人跟我一样有眼光。”

  秦篆不懂他说什么,问了句,“跟你一样有眼光的人?谁啊?你们同时看中了什么?”

  存古马上吐出一个人的名字,“祁理孙。”

  ‘同时看中了什么’这个问题已经不言而喻了。

  秦篆登时瞪大了眼睛,“……”

  呵!果然人多眼杂这个词没错。

  存古笑了笑,“别想狡辩,丈人讲学那天我可是看见了。幸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秦篆顿悟,喔,原来是那天看到奕庆给她送书,顺便牵了她的手来着。

  可是,秦篆又有不明白的地方了,“既然流水无情,你还着什么急?”

  存古认认真真道,“我只怕,流水无情,不过是因为她当时还不懂情。”

  若是秦篆日后懂了情,对别人动了情,待他从长乐回来,秦篆已经被别人定下了,他就追悔莫及了。

  秦篆觉得,她现在确实不懂所谓的男女之情。可她知道婚姻这回事,就比如她的父母,两个人牵绊一生。

  秦篆笑言,“早定了也好。日后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很自豪地拍拍胸脯,说我自己名花有主了。而且,名花之主还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华亭夏完淳。”

  存古看着此时天真烂漫的秦篆,心里很满足。

  天色渐暗下来,大家也都走累了。

  钱彦林把夏公和存古引到专为钱棻闭阁操琴作画所筑的三弄楼歇息,清幽雅静,从二楼小窗望下,刚好可以看到塘中菱花。

  是夜,秦篆很快便睡下了,隐隐约约听得小雨淅淅沥沥了一夜方止。

  翌日早晨,夏公和存古已准备妥当,就要出发前往长乐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3)。

  存古留了一首词给秦篆,煞有介事道,“听不识说,你说学诗词以博姑娘欢心为目的,就学豪放。所以我昨夜原本想着写首豪放的给你。可是儿女情切切又如何豪放得来,所以我还是写了鹊桥仙。”

  菱花嫩对,沉香慵爇,幽恨茫茫千结。待将一枕化愁肠,却又梦人间离别。几番烦恼,一天愁闷,半雨半晴时节。猛然听得杜鹃啼,又早是一轮残月。

  一纸鹊桥仙,诉尽长离别。

  秦篆该如何回应存古,又该如何面对这别离。

  前几天看渔阳句法,很多都要求诗可以发牢骚,但是不能一发到底,最好有一般的模式,前两句发牢骚,第三句转,第四句接一句不着边际的景语。也就是说结句宕开一笔,越是不着边际,越是余韵不绝。当然,荡开最讲究火候。近了不行,远了也是败笔。

  渔阳句法,对诗词颇有裨益。对人生也如是。

  比如,秦篆以前在大街上见过一女子,心上人要走,就两眼泪汪汪追着,喊着不要走,不要走呀。这样真的很没档次。

  秦篆觉得,合适的做法是,心上人要走,你递上一把伞,一袋干粮,对他说,路上别淋雨,别饿着,然后哀婉的看着他。

  知道抓紧了,反而得不到。

  当然,秦篆按自己认为合适的那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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