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六十九章 咫尺 下
秋往事领着季有瑕一路东去,沿途以天姓阁五朱令通关,倒也畅通无阻。她满怀心事,虽见季有瑕跟得辛苦,也不稍作停歇,强拖着她白昼骑马,夜晚乘车,四日后便已到了风都。时已深夜,城门早闭,她取令牌命守卫开了门,便驱车直入,径往钧枢府行去。
与钧枢府隔着皇宫遥遥相对的叶公府内,也早已一片沉寂,唯有风声萧然。点点廊灯默然透着十余年不变的幽光,若非院中来回穿行的侍卫较平日多出不少,几乎瞧不出府内住了人。
急沓的马蹄在静夜中远远传来,客房床上的一个小小身影似被惊动,坐起身来,静听片刻,忽听隔墙传来轻微的“吱呀”一下床板声响,知是邻屋之人也被惊醒,便起身跳下床,来到隔壁,轻轻拍了拍门。
一名中等个头的精瘦中年男子开了门,见到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也起来了,半夜惊马,必有事端。”
“七姨来了。”门前清脆的童音道,“父王,再不决断,可就晚了。”
江一望抬头向外看去,正见明月当空,清辉熠熠,蓝紫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让人心神一清。月光涂泽之尽处,可见一个高高的尖顶拔地而起,直刺天顶,那是万世宫中的碧落塔,内里供着国枢命脉,最高一层据说可通神明。历代帝王皆需于此合枢证诚,方可登基继位,执掌国柄。高高的塔尖此时看来,竟是如此之近,近得他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触碰。胸中又隐隐鼓胀起来,似有什么桎梏已久的情绪欲澎湃而出,暗暗吸一口气,沉声道:“未然,你可知道,这一步踏出,我们不是登天,便是坠地了。”
江未然走近房间往床沿上一坐,晃荡着双脚,面上一团孩气,眼中却光彩湛然,摄人心魄,绝不似雉龄幼童。
“父王。”她笑盈盈地开口,似并不知道所说内容的分量,“自你袭爵拥兵以来,便已是若不登天,便要坠地,岂有折中之路。那时多少艰险也一路闯过,如今到了最后一步,却怎地反而犹豫了?”
江一望见有侍卫听见响动往这边过来,挥挥手令他们离去,转身关上门,顺手将一张靠椅拖到床前,面对江未然坐下,说道:“未然,有一天你坐在我的位置,便知越往高处,道路越窄,除却一条仅容一人的通天之道,其余便是万仞绝壁,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我们只余最后一步,只余最后一步,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错。”
江未然神色也严肃起来,认真地点点头道:“父王,不会错,我读得清清楚楚,总不成五叔的死活,连七姨都不知道。七姨巴巴地在北边弄出一个假的呢,若真的还在,何需如此?”
“以五弟的心思,这也并非全无可能。”江一望轻叩着扶手,说道,“纵然北边这个是假,真的也未必不是隐在暗中,伺机而动。”
江未然撅起嘴道:“若这般说法,父王怎么也是不信,我便白白跟了七姨这么久啦。”
“岂会是白跟。”江一望忙安抚道,“你瞧,咱们至少知道如今北边这个太子是假的,七妹心里五弟也真是死了。”
江未然仍是不满,闷闷嘟囔道:“这又有何用。”
江一望笑道,“知己知彼,又岂会是没用。”
江未然抿抿嘴,不服气地望着他问道:“父王要如何才肯相信?谁心里想的能做得准,我都去替父王读来。”
“光心里想着无用。”江一望摇头,“赵景升他们一日不公示天下,我一日不能相信五弟当真已死。”
江未然眨着眼问道:“可这消息一捅出来,永宁一脉便要散了,父王未曾承诺过什么,赵大人又怎敢冒险?”
江一望道:”我不带一人,亲来风都,已是足够示好。这些日子也明里暗里点过多回,赵景升是聪明人,岂有不明之理。”
江未然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可赵大人还要听七姨的。”
江一望抬眼望向她,微微笑道:“未然,你越来越聪明了,一瞧便知症结。”
江未然得他夸赞,似是十分开心,摇头晃脑地甜甜笑道:“是父王教得好。”
江一望笑了笑,说道:“你所说不错,赵景升迟迟未有表示,多半便因五弟纵死,尚有一个七妹可选,未必非我不可。我若论实力,自然强过七妹,只是手下原有班底,对他们未必能有七妹那般倚重,她又毕竟是五弟的妻子,一部迂腐旧臣恐怕对此也颇有顾念。”
江未然面露焦急之色,说道:“那更要赶快,七姨这会儿回来,定是同父王争呢。到处都传永宁太子要与燎邦和亲,她这会儿不去北境,却来风都,不正是知道那个假太子靠不住,要先拉拢风都的人再说。”
江一望赞赏地点点头,问道:“依未然意思,咱们如何做才好?”
江未然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说道:“我说,要么就赶紧明言支持永宁太子,把五叔的家当都收了,要么,就只当五叔还活着,咱们回秦夏去,打风洲也好,打裴初也好,该如何如何。”
“非此即彼。”江一望眼中含着笑意,问道,“便没有第三条路?”
江未然皱眉想了片刻,为难地摇头道:“想不出。”
江一望微微笑道:“若先借他人之手,逼永宁太子现身如何?”
江未然怔了怔,问道:“如何逼法。”
“你不是说过,七妹同皇上闹僵了。”江一望道。
江未然点头道:“是,皇上那日带了好多人,气势汹汹地来找七姨呢。”
“不错。”江一望道,“你二叔已来书证实,七妹不知为何在皇上面前自承心向永宁,惹得皇上盛怒。据临风公主说,朝廷随时可能发兵清剿永宁一党。”
江未然睁大了眼,讶道:“朝廷若发兵,那、那……”
“那我也不妨假意响应,琅江战船正可动一动。”江一望眼中精光闪烁,虽在暗夜中也是灼灼发亮,“永宁一脉大难临头,五弟若还活着,必定坐不住。他若现身,咱们便假戏真做,眼下无人知他活着,他骤然出现,一时间必然诸般混乱。趁着他安排未妥,人心不定,咱们便可连同朝廷,强攻风都。北边尚有伺机而动的裴初,至于融洲宋流,与七妹已是结了仇,燎邦大火虽助她灭了,却多是出于大义,未必有心和解。且看阿落和定楚皆在他手中,他虽未放人,却也并未用作威胁,可见仍在犹豫,大有变数。到时风都四面临敌,咱们便颇有胜算。”
“五叔若一直不现身呢?”江未然忧心忡忡地问道。
江一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低声道:“若至此仍不露面,那只怕他当真已不在世间。那时自有我出来接掌永宁一脉,领他们向朝廷要说法去。”
江未然恍然大悟地拍着手道:“那便两全其美啦。”
江一望来回盘算着,亦颇觉得意,笑道:“到时风都临危,七妹再强,终究只得一人,我却坐拥大军,若不为友,便恐为敌,相信赵景升知道该怎么选。”
江未然一个劲儿点头道:“还是父王想得周全,如此可算万无一失啦。”
江一望嘴角轻轻一抿,眉目微敛,缓缓摇头道:“只有一处,七妹与卫昭关系甚好,连揭穿小竹之事竟也未改,若卫昭从中作梗,皇上的主意未必不改。”
江未然道:“二叔不是说染姨正盘算着逼卫昭谋反呢。”
江一望站起身,来回踱着步,沉吟道:“若朝廷先发兵,卫昭后谋反,那是再好不过;只是若未及发兵便已谋反,七妹与裴初势必皆争入永安,咱们倒不占优。”
江未然嚷道:“那催着染姨定要先逼皇上出兵便好。”
江一望笑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精明起来常人难及,糊涂起来却又到底是个孩子。皇上出不出兵,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这些岂是江染可一言而决?朝中局势本已混乱,何况如今大变在即,究竟何去何从,又岂是一人之力可把握。”
江未然苦下脸,愁道:“好好一条计,岂非又行不通?”
江一望摇头笑道:“倒也未必,只是这关键一子,岂是容易落的,尚需小心处理。”说着回头问道,“七妹可是尚不知我人在这里?”
江未然点头道:“只知你不在秦夏,着力打听着呢,却未想到就在她眼皮底下。”
“可见赵景升也确实举棋不定。”江一望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明日我再去找赵景升谈谈,且先稳着他。朝中也会再逼一逼,务必要让皇上出兵。此步一成,大事便定了三分。”
正说着,忽听门上“啪啪”响了几声,甚是急促,虽颇轻微,静夜中仍是颇为突兀。江未然吓了一跳,往床角缩去。江一望却认得这叩门的节奏,面色一凛,当即上前开门。
门外立着一名面貌精悍的青年男子,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中几不可见。见了江一望,立刻单膝而跪,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说道:“鹰尾急信,属下不敢有片刻耽搁,深夜打扰,望王爷恕罪。”
“何罪之有。”江一望接过信扶他起来,挥手命他先退下。回到房中点起桌灯,拆信一扫,蓦地拍案而起,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江未然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江一望喜形于色,对着信纸仔仔细细又看一遍,兴奋得声音发颤:“不必等皇上,卫昭已对永宁一党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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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驾着马车直驰钧枢府,门卫听她名号,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传。不一刻但见一溜火光远远而来,几个侍卫拥着一名中等身材,清癯疏隽的男子快步行来。那人一见她,眼中微微一亮,负手欠身一礼道:“赵景升见过夫人。”
秋往事倒未料他亲自出迎,微微一怔,知他曾是李烬之的老师,当下也负手以敛翅礼相见。细细打量他时,见他虽是宽袍散发的家常打扮,可神色清明,毫无倦怠之象,显然并非睡中惊起,便道:“先生辛苦,这时辰还未歇下。”
赵景升与她虽是初次见面,却彼此皆觉亲近,颇有默契之感,便不多客套,与季有瑕见过礼,即引二人入府,一面道:“本已歇了,半时辰前刚接到急信才起,夫人可也为此而来?”
秋往事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问道:“永安出事了?”
赵景升也停下脚步,讶道:“夫人还不知道?那所来为何?”
秋往事将顾南城江未然被劫及永安封城之事大略一说,急着问道:“先生收到什么消息?临风公主果然对卫昭动手了?他现在如何?”
赵景升看着她,迟疑片刻,问道:“夫人与卫昭,究竟是如何交情?”
秋往事听他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急道:“他出事了?如何交情一时也难说清,总之他与我们一心,我们得想法帮他。先生同城内还能联络?那再好不过!”
赵景升垂下眼缓缓摇摇头,轻叹一声,肃容道:“夫人恐怕要重新考虑对他的态度了,我们在永安城内的人正被他大肆搜剿,乐书已然被杀。”
秋往事浑身一震,陡然色变,失声惊呼道:“什么?卫昭他……刘大人他……他……不可能!他怎会这么做,其间必有阴谋,先生的消息必不确凿!”
赵景升略一沉默,转向季有瑕道:“风姑娘也累了,今日便且先歇下,明日再替姑娘接风洗尘。”
季有瑕也知不便在场,当即告了辞,由侍从领去客房歇息。赵景升则带着秋往事来到后院东侧的内书房。房内亮着灯,桌上齐齐整整地叠着几册书籍公文,书册上摆着一块白色的长圆形精雕木牌,面上一道殷红细痕,正不知是何人灵枢。赵景升拿过这块灵枢,默默无言地交给秋往事。
秋往事一见这灵枢心便“咯噔”一跳,接过看时,只觉形状甚是眼熟。木牌以同是一色纯白的碧落丝涤穿系,正是枢士喜用式样。牌上血痕暗沉凝滞,生机尽绝,显然主人已是殒命。她只觉指尖微微发麻,盯着暗红的血线怔愣半晌,小心翼翼地翻转,但见一行生辰旁,赫然正刻着“刘乐书”三字。
秋往事只觉脑中霎时一白,眼前满满的尽是刘乐书少年般的面孔和与容貌不相匹配的清淡微笑,喉口微微发干,不住吞着唾沫,却始终出不了声。
赵景升自她手中取回灵枢低头看着,面上无甚表情,灯光映照下,垂首无言的姿态被放大数倍,填满了整面墙壁。良久才眨眨眼,低声道:“他妻儿尚不知晓。当日是我游说他出教入仕,他妻子原不赞成,为此大骂过我一回,也同乐书闹翻,负气出走,至今仍在娘家。这几年女儿大了,丫头伶俐得很,懂得居中调停,他们也算渐有起色。我一直想着寻个机会把他妻子劝回来,这一下,恐怕又要挨她一顿痛骂。”
秋往事僵硬地抬起头,涩着嗓音问道:“他怎么死的?”
赵景升闭上眼,将灵枢收入怀内,轻吁一口气,说道:“我召医士看过,应是死于中毒。”
秋往事微一皱眉,问道:“他住在临风公主殿中,如何能被卫昭毒死?”
赵景升不语,转身往桌上书册中抽出夹着的一张薄纸递给她。
秋往事一见纸上刚挺犀利的字迹,便低呼一声:“卫昭。”忙飞快看下去,一面读道,“永宁余孽,不容于世。今予两日之期,各送灵枢还乡,逾期无赦,勿谓天威不悯。”
赵景升看着她目瞪口呆的震愕模样,说道:“乐书是死在卫昭府内,详细经过难知。他的灵枢是随这封信一起送到有恒手上,三日前他飞鸽寄出。刚才送来的消息,有恒也已被抓捕下狱,眼下生死不知。”
乐有恒正是李烬之关照到永安之后去寻之人,永宁一脉在永安便以他为首,秋往事面色一变,急问:“乐大人被抓,那永安……”
“详细情形尚难知晓。”赵景升道,“有恒寄来这灵枢后,我们在永安的人便再未传来半点消息,有恒下狱之事还是临风公主传的信。”
秋往事立刻道:“临风公主想杀卫昭已久,里头未必没什么鬼。”
赵景升淡淡望着她,良久走到椅内坐下,轻叹一声道:“秋夫人,此事非关小可,岂可轻言,乐书更不能白白枉死,无论是谁所为,也必定不能轻易干休。”
秋往事面色一白,也在他对面坐下,抿抿唇,说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以私害公,卫昭若果真这么做,我定会要他给个交待。只是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事绝不该是他所为。我只是想弄明真相,否则也对不住刘大人未散枢痕。”
赵景升微微一顿,忽道:“就我所知,与卫昭感情深厚的,只是秋夫人,却并非我永宁一脉。”
秋往事微微皱眉道:“那又如何,我与永宁,岂非一而二、二而一,卫昭又岂会不知?当日五哥被他擒住,他不仅未杀,更以凤翅弓相赠,便已是认同了他。”
赵景升动了动唇,迟疑着说道:“秋夫人想必已听说北境之事?”
秋往事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点头道:“听说了,五哥要与燎邦结亲。”
“夫人既听说了,想必卫昭也已听说。”赵景升沉声道,“以他之乖戾,加上对夫人之亲厚,听说这一消息便与永宁一脉反目,恐怕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会。”秋往事坚定地摇头,“他深知我同五哥关系,就算当真恼了他,也绝不会不同我说一声便下这等狠手。”
赵景升指指她手中书信道:“那夫人如何解释这封信?我寻入微士拿卫昭从前所留书信比对过,不唯笔迹相同,连纸上所沾气息亦无二致,恐怕难以伪造。”
秋往事摇摇头,说道:“这信才最是不对。卫昭素来行事乖戾,不留余地,既已翻脸,如何还会专程写信提醒,连刘大人灵枢也一并送回?岂非打草惊蛇,多此一举,又怎是卫昭所为?”
赵景升道:“纵是两军交战,死者灵枢也需不分敌我,妥善处理。若枢痕已褪,便代为种下,若然未褪,便送还家人或交与枢院。这本是惯例,并不出奇。”
“卫昭会守惯例,岂非就是出奇。”秋往事说得飞快,“卫昭杀人不计其数,几曾听说他送还灵枢?当日江栾夺位,死难者灵枢更被他堆在闹市,不管枢痕褪或未褪,尽数一把火烧了。更何况这灵枢交与乐有恒手里,自然会寄到风都,岂不是提醒了我们早做准备,甚至发兵征……”说至此处蓦然收口,面色震骇,良久忽“腾”地站起,叫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他说要送永安给我,他就是要我们发兵!就是存心求死!”
赵景升怔了怔,显然并不接受,皱眉道:“夫人的意思是……”
“大哥可找过你?”秋往事忽然问道。
“并未。”赵景升摇头,却忽似略有所悟,眼神一动,说道,“夫人的意思,是卫昭剿杀永安的人,是为逼我们出手,也逼容王出手?”
“不错。”秋往事焦躁地来回踱着步,“永安生变,我们不能不动,我们既动,大哥便需做个决断,究竟跟是不跟。以大哥占利惟恐不够的性子,只要五哥不出现,他必定忍不住不接这天上掉下来的大礼。”她蓦地停下脚步,怔了片刻,抬腿便往外走,一面懊恼地挥着手道,“我当时怎不闯进城去!就差一步,就差这一步,他居然、居然……”
忽被人一把拽住,回头怒瞪,却见赵景升紧紧盯着她,眼中有着决不让步的坚决,沉声道:“夫人万莫冲动,且想清楚,你此时回去,欲做什么?”
秋往事胡乱摇头,急道:“他是在自寻死路,我不能让他这么做,他答应过我不会求死!”
“夫人。”赵景升死死扣着她,一步不放,缓缓掏出刘乐书的灵枢摊在掌心,一字一句道,“刀已动,血已流,无论卫昭究竟好意恶意,此步一走,他同我们,皆是义无反顾,无从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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