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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五十四章 战危 上


  身下的马疯狂地腾跃着,发出抽噎般短促的嘶鸣。秋往事知道稳不住,索性一个翻身跃下马背,同时扯着嗓子大喊:“下马,都下马!”

  语声轻易地淹没在混乱的人呼马嘶之中,人人耳边皆充斥着高高低低的哭喊咒骂,没人有心去辨认刮过耳际的究竟是什么句子,连身边的传令兵也自顾自捂着双眼哀号,无暇理会她的指令。

  秋往事不断被人马推挤碰撞,夹在漩涡般的乱流中东倒西歪,数次几乎跌倒沦为蹄下亡魂。滚烫的雨丝仍在不住倾泻,她双目刺痛,睁不开眼,只能一面随手将触到的人拽下马来推到一处集中,一面侧耳倾听周围动静,辨别出几名将领与传令兵的位置,跌跌撞撞地挤过去。

  尚未靠近,因入微法而变得异常灵敏的双耳忽自一片嘈杂中捕捉到一片低沉齐整的马蹄声,声息极轻,速度也不快,显然是想避人耳目。秋往事心下一凛,知道燎军已开始往前推进,一旦进入射程,自己的这五百人无疑将成为砧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燎军距山坡不过一二里,往前三五百步便可将箭射上颇顶,虽说只是稳稳当当地缓步而行,也要不了片刻功夫。一旦箭雨射到,队伍便将彻底崩溃,再难挽救。情势急迫,已不容慢慢安稳军心,收拾阵型。秋往事心下一横,深吸一口气,浑身枢力运转,源源不绝地透出体外,渗入漫天雨幕之中。

  霎时间,以她的头顶为中心,垂直下落的雨丝诡异地偏离了方向,扭成一条弧线向外划开去,一层推一层,迅速向外扩散。坡顶上像是忽然架起了一顶无形的巨大罩子,雨水落至众人头顶一尺处便沿着罩子向四面滑落,宛如一朵倒扣的雨荷。密集而浑浊的雨丝在众人立足之地周围形成一道水帘,泛着石灰灼起的腾腾热气,烟雾缭绕,几乎遮绝了外界光景。水帘中心却形成了一个径约二十余步的穹状空洞,干干净净的滴水不漏,连地面坑洼中的积水也迅速四散流尽排干。

  被滚烫的石灰水淋得浑身烧灼的兵士尚未察觉到周围环境发生的变化,兀自哭喊挣扎着。盲目冲撞间,外围的人接二连三地撞上水帘,立刻被灼热的温度烫得惊呼一声缩了回来。几次下来,目不能视的众人终于渐渐意识到出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安全区域,不待人吩咐,立刻纷纷向中间挤去,五百人紧紧地挤作一团。唯有一部分失了制的战马仍在四处乱窜,撞得水帘水花四溅,却总算冲不进紧密的人群,未再引起更大的混乱。

  参郎将朱丹赤伸手朝天探了探,确定要命的石灰雨的确不再落下,终于透过一口气,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娘养的骚狐崽子,这等下三滥的伎俩也用得出来!”

  他胡乱抹去面上的水渍,用力一睁眼,旋即便被热辣辣的灼痛刺得闭了起来。这一眼间只隐约见到头顶白茫茫的似起了一堵墙,侧耳听得雨声仍在,更是摸不着头脑,正自疑神疑鬼地以为又是燎军的新花样,忽听身边一个细弱的声音道:“燎兵压上来了,咱们得快下山,你来统兵,能行么?”

  朱丹赤听出是秋往事,觉她语声低哑,气息短促,似在压抑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由心下一凛,问道:“你受伤了?”

  秋往事正自苦不堪言。灼热的雨水虽不再落在身上,火烧般的热度却透过枢力源源不断地传回。尤其新修入微法后,枢力感应之灵敏提升了数倍,虽因此得以精确掌控不可计数的雨滴,所受的反噬之苦却也成倍加深。每一滴被拦截的烫热雨水都似直接落进了体内,灼得浑身血液有如沸腾,五脏六腑更是如受炙烤。偏偏要撑着水帘,枢力不能回撤,避无可避,只能生生挨着,毫无办法。加之如今枢力一动便是三法齐发,无法分离,枢力的消耗也是平白翻倍,自在、入微二法倒不甚费力,大半枢力却是被眼下毫无用处的方圆法白白耗去。只觉体内枢力随着大雨冲刷流水般倾泻而出,虽已将水帘范围尽量收小,却仍是片刻之间已觉吃力。

  朱丹赤未听她回应,隐约也觉事态急迫,一面伸手探她,一面大声呼唤各路将领及传令兵靠过来集合。

  秋往事听他已在安排,心下略安,缓过一口气,低声道:“马不要了,结队连盾,往背面下山,稳着些,但要快。”

  朱丹赤连声发着号令,众将领先排成一行,各自敲击着刀剑,令众兵士循着响声就近列队。众人平日习练过摸黑夜战,虽仍是心绪惶惶,却也在将领有力的口令中渐渐安稳下来,拉手搭肩,确认着彼此的位置,很快大致成了阵型,各自肩并肩地挨着,取下背后的墨藤盾牌,一排排紧密地连结起来。

  结队完毕后依次报数,人已折损了近百,多是被惊马带着冲下了山坡不知去向,或是坠马之后被踩踏而死。朱丹赤恨恨暗咒一声,转头问秋往事道:“咱们下山?可好像就这一块没下雨,出去又得烫死。”

  秋往事只觉体内如受火焚,似乎一张嘴就能冒出烟来,勉力稳着呼吸,没好气道:“雨我会挡着,你只管带队走就是了。”

  朱丹赤吃了一惊,虽睁不开眼仍是仰头向天上探了探,讶道:“这雨是你弄停的?”

  “废话。”秋往事促声道,“不然你当老天眷顾么?快些快些,等燎兵的箭射上来就完了!”

  朱丹赤愣了愣,隐约记起高品自在士的御水之能,又听她语声急促,显然颇为吃力,当下不敢耽搁,立刻领着队伍掉过头,稳着步调往山坡下行去。刚到半山腰,便听一阵劲风呼啸,密集的箭矢几如铁板一块,轰然砸上山头,“腾”地溅起大片泥浆,直泼到众人头顶。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为自己逃过一劫高兴起来,虽仍是两眼一抹黑,却因接二连三的好运莫名觉得冥冥中自有神灵庇佑,当下一面举着盾牌抵挡少数落至山腰的零星散箭,一面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朱丹赤朗声一笑,正欲说两句大话鼓鼓士气,忽听秋往事低声道:“快惨叫,大声些。”

  朱丹赤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当即大吼一声:“惨叫!都给我用力惨叫!”语毕自己率先“啊”一声惨呼起来。

  众人莫名其妙,只是听着将领们个个煞有介事地惨叫,也只得依样画瓢地呼号起来,心下却忍不住好笑,叫出来的声音便干巴巴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极是古怪。

  燎军为避免石灰雨波及,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停在坡下二百步处。天色犹自晦暗,加上灰蒙蒙的石灰雨笼罩坡顶,使得他们看不清坡上情形,只隐约见到一杆大旗歪歪斜斜地插着,还有一些黑影四处乱窜。仰天一轮箭雨过后,但听山坡处爆发出一阵齐刷刷的惨呼,起伏颤抖,凄厉莫名,直似怨鬼夜哭。

  燎兵大喜,料是射中,见到有负伤的马匹癫狂地冲过来,更是士气高涨,立刻连番向山顶射箭。耳听得呼号声慢慢减弱,渐离渐远,终至不闻。统兵将领满意地一挥手,喝令道:“这拨干净了,兄弟们,咱们收拾后头的大家伙去!”

  “杀!”众燎兵齐声大吼,铿铿锵锵地将刀剑敲得响彻云霄。将领一声令下,众人拨转马头,绕过白烟弥漫的山坡,结着紧密的阵型往风军主力所在处不急不缓地小跑而去。

  在燎兵忙着朝坡顶射箭时,朱丹赤早已领着众人一路叫唤着下了山坡,待借着坡体遮掩立稳脚跟,才止了呼号。坡顶又落了两轮箭,跟着便再无动静。他回过头问秋往事道:“现在怎样?我看咱们得先弄些清水洗洗眼,不然没法打。那些鸟到底也只罩了一片地方,能想法冲出去么?”

  “出不去。”秋往事沉声道,“它们会追人,这一路都盯着咱们头顶撒。”

  朱丹赤咒骂一声,狠狠揉了揉眼睛,却更觉刺痛。

  秋往事也在尝试着睁眼。她浑身脏腑脉络无处不是火烧火燎般的痛楚,相较之下眼睛的刺痛倒不算什么,眨了几眨便勉强睁开,只是泪水流个不住,眼前仍是灰蒙蒙的模糊一片。她见燎兵不再射箭,倒反而更加忧急,低声道:“那鸟的数量不止对付我们,后头的大队恐怕也遭殃了。燎兵以为解决了我们,接着定然是冲他们去了,我们得想法去救……”

  语声未落,忽听“哗”一声响,水帘上蓦然传来一阵冲撞,似有人闯了进来,跟着只觉一阵劲风刮到,但听一人欢呼道:“总算找着你了!”

  秋往事听出是米覆舟,心下一喜一忧,未及发问,已觉他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到自己手中,说道:“先洗洗眼吧。”

  秋往事一摸之下知是水囊,登时大喜,立刻仰头往脸上倒去。米覆舟显然带了不止一袋,只听他一袋袋四处抛着,叫道:“接着,清水。”

  秋往事一面冲洗一面用力眨眼,很快眼前便渐渐清明,虽仍雾蒙蒙的似隔了一层,却总算已能大致视物。她将水囊递给正揪着米覆舟问个不休的朱丹赤,急声问道:“你们那里怎样?”

  米覆舟一面也以清水泼着脸,一面龇牙咧嘴地摇头道:“怎么样?惨呗!好在那贺老大提前认出了千鹰阵,让人都下马抱团,下了死令不准松手,因此倒没大乱。只是那样睁不了眼抬不了头地活活被人拿开水烫,到底也不是办法,宿哥便让我出来找你商量。”他转着脑袋四面看看笼罩于众人头顶的水帘,双眼发亮,又惊又喜地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本事,那就好办了。快些去把大伙儿都罩起来,咱们从里头射箭,燎兵没防备,一准吃亏!”

  秋往事冷哼一声,怒道:“这样射箭,燎兵没完,我先死了!”

  米覆舟一怔,细看她几眼,才发觉她浑身紧绷,气息急促,面上被石灰水烫得发红,双唇却是苍白一片,显然负担极重。他心下一动,惊呼道:“反噬?你没事吧?”

  “废话!”秋往事咬牙瞪他一眼,指着冒白气的水帘道,“你把这水吞一口下去试试!”

  米覆舟面色一白,这才醒悟到若隔着水帘射箭,无异要她受万箭穿身之苦,忙吞了口唾沫,吱唔道:“那、那要怎样?”

  秋往事沉着脸,低声道:“简单,咱们只要挨上燎兵,和他们混在一处,千鹰阵便不能用。”

  米覆舟略一思忖,皱眉道:“硬着头皮冲过去不难,可是一路睁不开眼,再被射上几轮箭,就算冲到跟前,也只有任人宰杀的份。”

  秋往事沉声道:“接阵之前,我让他们也尝尝石灰雨。”

  米覆舟一愕,惊疑不定地望着她,迟疑道:“他们可有五千人,想一击而溃,需要的水量不是这一层水帘可比,你能行么?”

  “不行?”秋往事嘴角冷冷一勾,眼中透出狠意,“不行咱们就等着尽数死在这里!”

  米覆舟低头想了想,说道:“若真的能行,咱们的主力或许便不必冒险冲锋。贺老大说索狐氏驭鹰靠的是特制的鹰哨,传音范围有限,不可能留在城中或营里指挥,定然也随军出战了。你若真能反浇他们一头石灰水,他们大乱之下或许便没法吹笛,鹰群失了指挥自然乱套,咱们趁这个时候再冲,岂不能少些损失,胜算大些?”

  秋往事眉梢一挑,讶道:“当真?鹰群刚起飞时我的确听到些尖细的怪声,这会儿倒听不见了,它们真需要临场指挥?”

  “当然要,不然排排队撒撒石灰倒也罢了,你叫它们如何懂得分辨敌友?”米覆舟答道,“贺老大说那鹰哨怪得很,发声极尖极细,难以捉摸,越是高远处听得越清,在近处反而不易听见。你耳朵够好的啦,多少还听见一些,我们那里除了季姑娘,没一个听到半点动静。她倒是连调都记下来了,只可惜风琴拉不出那样的声音。”正说着,忽听“哗啦啦”一阵水声,跟着顶上便劈头盖脸地浇下水来。他大惊失色,慌忙抱着头,紧紧闭上眼,耳边也听得一片惊呼声和衣甲摩擦声。正绷紧了身体等着灼痛袭来,哪知左等右等,只觉打在身上的水清清凉凉,哪儿有半分热度,倒连先前残留在身上的烫热之意都被渐渐冲走。他怔了一怔,尝试着抬起头向上看去,才见水帘已经消失,眼前却是一片清明,再不是先前那般白茫茫的浑浊,而天空也是一片透亮,遮天蔽日的鹰群已飞离了他们头顶,打个盘旋往西面飞去。

  他心下一喜,正欲欢呼,却忽听秋往事低喝道:“别出声,趴下!”

  朱丹赤与一干将领与她已颇有默契,立刻各自传令,正自惊喜得又叫又跳的兵士忙又慌慌张张地趴下身来,伏在及膝高的草丛中,紧张地四处扫视着。

  过不片刻,便觉地面隐隐震动,“隆隆”的马蹄声似乎就贴着胸口响起,由远而近,绕过一处起伏的坡地,蓦然清晰起来。

  众人呼吸一窒,不自觉地伏低身体,将头低低地压到草丛中,双眼却瞪得滚圆,眼睁睁看着敌兵一排接一排自坡地后冒出来,就在不足半里之外列着整齐的队伍小跑而过。

  马蹄凌乱,却似乎又带着奇妙的节奏,一下一下踩在心口,踏乱了心跳,踏乱了呼吸。米覆舟只觉头皮发麻,胸口发闷,口中发干。风冷一阵热一阵地掠过鼻端,时而是人马相杂的怪异酸臭,时而又是咸而湿润的青草香,两相交杂,撩得胃部一阵阵泛着酸意。眼光似乎有些散,看不清敌阵轮廓,只见一片晃晃荡荡的憧憧黑影;又似乎格外清晰,敌阵中一名兵士轻轻地一转头,便能触得他眼角一跳,浑身发紧,恨不能立刻跳起来扑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终于一断,眼前豁然一亮,压在胸口的重量陡然一松,刚吐出一口浊气,便觉抽紧的胃部一阵翻涌,忍不住“哇”地干呕起来。好在这几日连着赶路不曾吃多少东西,只吐出一些酸水。

  米覆舟面上倏地涨红,慌忙擦着嘴心虚地四下看着,刚一转头,便听秋往事的声音淡淡道:“放心,没人会笑你的,谁都吐过。”

  米覆舟尴尬地扭过头,见她专注地盯着前方,眼神冷彻,不带丝毫情绪,忍不住问道:“你也吐过么?”

  “我初上战场,整整三个月半夜躺在地上都会吐。”秋往事心不在焉地答着,双眼望着天上渐渐飞远的鹰群,喃喃道,“鹰群看得见咱们,没道理忽然收手,应当是被人调走的,看来果然有人随军临阵指挥,只要能找出来……”她目光向下往燎军扫去,忽然面色一变,低低地怒笑一声,“哼,此战果然不是米狐尝独力在打。”

  米覆舟怔了怔,问道:“怎么说?”

  “他们居然每人嘴里都叼了一个哨子。”秋往事冷笑,“索狐家的驭鹰师混在几千人中,层层兵阵相隔,就算被人发现,除了自在法怕也没别样本事能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杀死。煞费苦心地布下这种疑阵,明摆着专为防我。燎人就算听说过自在法,也决不能如此周到,这主意必是风人手笔。”她心念电转,低声自语道,“莫非除了二嫂,大哥还派了别人?”

  米覆舟讶异地看看她,又眯着眼睛看向燎军队伍,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叫石灰花了眼吧,这么远哪能看到什么哨子?”

  秋往事不答,仰头望着高空中穿梭往来的鹰,喃喃道:“难怪石灰撒不完,它们居然还轮流回城补给。”她向东望望五六里外的博古博城,又看看西方二三里外群鹰笼罩下的一片小丘,皱眉叹道,“唉,可惜马都丢了,不然还能试试冲进城去毁了他们的石灰仓,如今来不及了。”

  米覆舟见燎兵距己方主力越来越近,她却偏偏仍趴在这里不动,不由发急道:“要不我先回去知会一声,你快些动手。”

  “慢着。”秋往事一把扣住他,回头对朱丹赤道,“我到前头去瞧瞧,你们悄悄靠上去,待那头一动便从侧面配合射箭。远攻就好,不要恋战,自己小心。”

  米覆舟也跟着吩咐几句,猫着身子站起来,正欲蹿出去,忽觉背上一沉,扭头一看,便见秋往事已扎手扎脚地整个人趴了上来。他吓了一跳,低叫道:“你做什么?”

  “我哪儿跑得过马,当然是你背我。”秋往事自顾自趴好,不耐地拍拍他肩头道,“先把我放在两边人马中间,你再去报信。快些快些,别磨蹭了。”

  米覆舟回过头冲绷着脸的朱丹赤等人尴尬地笑笑,无奈地叹一口气,身形一动,霎时消失了踪影,劲风过后,只余一片水雾。

  秋往事眯着眼,只觉狂风扑面,雨丝横擦着面庞飞掠而过,几乎沾不上身。她心下忽地一动,似有一抹灵光闪过,正自聚精会神地全心捉摸,忽觉身下的米覆舟骤然一停,她一时不防,收不住势子,整个人直甩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勉强安然落地。她回头怒瞪米覆舟一眼,耳边却忽听到一阵舒缓悠扬的琴声,不由心下一讶,忙伏下身来四面张望着。

  只见此处是一座小丘,正好能借坡体掩藏身形。西边不到半里处,鹰群密密麻麻地盘旋在天顶,受惊的战马没头没脑地四处狂奔,浑浊雨水笼罩下的山丘间,那两千多兵士彼此紧靠,蹲伏于地,二丈余长的□□自方阵四面密集地伸出来,阻挡乱窜的奔马,而盾牌则连接成片,遮在头顶。只可惜藤条编制的盾牌虽能阻挡箭矢,却阻绝不了无孔不入的水滴,乳白色的雨水自孔隙间透入,盾下一片白烟蒸腾。彼此相接的连盾不住起伏掀动,显然已在崩溃边缘。□□声连绵成片,夹着哭腔,夹着诅咒,夹着怒吼,然而一切杂音却被低回浑厚的琴声奇妙地编织串联,少了几分凄厉,多了几分沉郁,让人心不曾陷进浮躁绝望的气氛里,反而有一种悲壮的情绪渐渐积累,一点点坚实地沉淀在心底。

  秋往事能清楚地看见一身白衣的季有瑕盘腿坐在阵前拉着琴,神情投入,旁若无人,纤薄的身影明明与这惨酷的战场格格不入,却不知怎地透出一股决绝凛冽之意,竟又有一种异样的协调。王宿立在边上替她张开琴盒挡在头顶,也是低眉敛目,浑然忘我。

  秋往事心知若不是这琴声,只怕众人的意志早已崩溃,然而琴音能引导情绪,却毕竟不能抵消身上实实在在的痛楚,也不能尽数抹去目不能视的恐慌,再无应对,全军溃散也不过是早晚之事。她扭头望向东面,只见燎军已到了里许外,开始渐渐放慢马速,开弩上箭,腾腾杀气满满地弥漫开来。

  米覆舟也在她身边蹲下,问道:“怎样,你在这儿行么?”

  秋往事点点头,说道:“你快走吧,让大家往前走个百来步,应当便够了射程。我会替你们挡一阵雨,恐怕挡不了全部,只能照顾前几排,让这几排趁这空档尽量放箭,记住只能平射,千万别往上射到水帘,哪怕够不着燎军也没关系,反正不求杀伤,只要吓吓人便行。剩下的人还是躲在盾下,趁这功夫把眼睛洗洗,做好准备,等这头石灰雨一停,燎军那头一乱,便立刻一起射箭,全力冲锋。”她缓缓吸一口气,将枢力送入雨中尽量远地传开去,测试着力所能及的最大范围。体内的灼热丝毫未减,枢力一动,更是顺着经脉渗到枝枝节节的细微处,连眼前都似冒着火星。左肩的伤本就未曾收口,被石灰水一泡,更像有炙过火的刀子在细细碎碎地割着,疼得一阵阵恶心。

  米覆舟见她伤口又在流血,脸上灼红略微减褪后更显得面色一片苍白,忍不住道:“你悠着点,反噬厉害起来没药医的。”

  秋往事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有数。你快去吧,六哥身上有伤,你帮我看着季姐姐。”

  米覆舟略一沉默,点头起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肃容道:“你有种杀了卢烈洲,便得有种等我来杀,不能随随便便死在什么杂碎手里,平白折了他的名声。”

  秋往事有些讶异地瞟他一眼,朗然笑道:“放你的心吧,我杀得了卢烈洲,便顶得起他的威风。”

  米覆舟抿着唇点点头,脚下劲力一发,人已箭一般没入雨幕。

  燎军距离风军已不足一里,先前探马传回的消息,说风军战马虽失,阵型却未乱,统兵将领还颇不相信。此时终于看清了敌军,见他们果然结着方阵,盾牌紧密相连,正自暗暗讶异,忽觉眼前微微发花,定睛一看,才惊觉敌军竟在向前移动,虽然速度缓慢,却仍是维持着阵型,稳稳推进。

  统领虽觉吃惊,可看他们缩在盾牌下抬不起头,心里不由冷笑。手一挥,命中军队伍维持速度向前,左右各分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绕向侧面包抄。

  两军虽各自求稳,行进速度都不快,彼此距离却仍是迅速缩短。眼看相距已不足半里,即将够着射程,统领正欲令众人停步预备,却忽见身侧垂贴在杆上的大旗似是受了风,“呼啦啦”地向西展了开来,猎猎飘扬。他讶异地向东望去,顿觉雨丝扑面,几乎打横扫来,忙扭回头,嘀咕道:“哪儿来的这一阵怪风。”

  语音未落,却见前方笼罩着敌军的乳白色雨水也似受了风力影响,整片向西倾斜,最前头的几排风军顿时自石灰雨下露了出来,曝露在干净的雨水中。

  他心下一惊,尚未反应,已听敌阵爆发出一阵欢呼,紧跟着“嗡”一片弦响,密集的箭矢迎面射来。

  前排毫无遮蔽的兵士应声倒下一片,马匹受惊狂奔,稳不住阵脚的队伍一排排向后压着,严密的阵型顿时凌乱起来。

  统领大惊失色,忙一面喝令收紧阵型,一面转头寻觅着索狐氏族人,大叫道:“起东风了,快让鹰往东飞,现在盖不住他们!”

  队伍中响起几声应答,鹰群似也立刻接到了号令,如一团黑云般整齐地向东移来。然而敌阵的箭矢仍是接连射到,一拨紧接着一拨,没有丝毫停顿。人还有盾牌可用,马却管不住,疯狂的冲撞下,后排箭矢不及的兵士也受波及,被挤得四散开去,伤亡虽不甚重,乱势却是不小。

  统领焦头烂额地吼叫着,拼命维持着队伍的稳定,一面揪着身边一名索狐氏族人叫道:“再往东,再往东!还没压住!”

  那名族人一面手忙脚乱地挥刀拨着不时穿过人墙钻进来的箭矢,一面应付着周围人马的推搡挤压,一面叼着鹰哨含含糊糊地答道:“再往东就离咱们太近了,万一风向一变,就要浇到咱们了!”

  统领随手抓住一支掠过身边的箭矢,狠狠往回甩出去,一面抬头四下一望,见几面大旗都平展展地向西飘扬,雨丝也仍是打横西扫,当下大吼道:“没事,这风一时变不了,只要把他们压下去一阵,咱们再靠近一点便能射箭,一射上他们便甭想再抬头了。”

  索狐族人听他说得肯定,只得应了一声,大声招呼了同伴,一起叼着哨子用力吹起来。

  鹰群继续向东,阴影几乎已遮到了燎军头顶。统领焦急地抬头望去,只见白濛濛的雨水几乎遮绝了视线,只隐隐约约地透出敌军的影子。然而箭矢却兀自未停,敌阵中也是一片士气高昂的吼声,绝不像受了扰乱。

  他隐隐觉得不妥,正自惊疑不定,忽听“唰”地一声,猛一抬头,只见身侧大旗似是骤然失了力道,轻飘飘地垂下来,就如先前忽然飘起时一般突然得毫无征兆。横扫脸面的雨水也蓦然改向,重又自头顶笔直浇下来。他心下大惊,知道必有异变,立刻扯着嗓子嘶吼道:“掉头,撤退!撤退!”

  几乎就在他发出吼声的同时,前方乳白色的石灰雨如受劲风吹拂,骤然偏离了方向,斜斜向东扫来。前排兵士正被箭矢搅得一团乱,忽似被猛地劈头泼了一盆滚水,满头满脸的刺痛,顿时惨叫一声,捂着脸跌下马去。

  统领已拨转了马头,正挥着手臂大声喝令众人跟着掉头,陡听惨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地响起,自远而近一排排向背后逼来。他大惊回头,蓦然瞪大了眼,惊惶地看着一片白花花的水雾兜头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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