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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履险


  永安城位于凉洲东部广袤平原之上,水土丰沃,良田千顷,气候和暖,旱涝不侵,自来便是民殷国富之地。其后靖室西迁,仗着绵延千里的落日、出月双岭之险阻绝战火,偏安于此,永安遂成新都,大批中原权贵亦随之涌入,一时楼馆争立,车马竞道,一众鲜衣子弟朝歌夜弦,戏花斗马,奢靡之象竟犹远胜先前太平之时,恍如不知半壁之外,犹有江山。

  秋往事第二日一早便催着宣平出门。三人仍上了昨日的马车,因秋往事非要坐在车厢外的驾座旁,宣平只得遣退车夫,亲自驾车。三人所居之处位于永安城西北角,正是贫民聚居之地,出了窄巷也仍是一般的破败不堪,满目只见茅檐倾颓、遍地污秽,空中弥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腐味,沉沉地湮没了一切生气。秋往事四处打量着,嘴角牵起一抹讽笑:“都说‘天下财货半永安’,如今见了此处,方知永安权贵敛财之力果真不俗啊。”

  宣平大为尴尬,忙解释道:“此处所居多是外来流民,生性刁滑惫懒,日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方至于此。朝廷已是时时予以接济,奈何四处避祸而来之人一日多过一日,着实力不从心。”

  秋往事不置可否,只闲闲倚着厢壁,似笑非笑地望着路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东南行出约一炷香功夫,路上人烟渐稠,多是些推车挑担自城中闹市返回的卖早点面汤的小贩,个个形容枯槁,神色麻木,满身满脸尽是不堪重负之态。大群蓬头赤足、衣不蔽体的半大孩童嘈嘈攘攘地跟在其后钻头觅缝,连讨带抢地刮些残粥剩渣。小贩们不耐地呵斥着,挥苍蝇般随手驱赶,也并不认真,想是早已习惯。

  再行片刻,穿过二十余丈宽的鸿鹤大街,登时景况迥异,气象一新。楼宇广厦鳞次栉比,四处犹在热火朝天地大兴土木,空中尽是新木清香,嗅之顿生欣欣向荣之感。街上往来俱是高头大马,玉璧香车,秋往事一行的半旧小车混于其间大显碍眼,频频惹人侧目。宣平这才收了方才的拘谨之态,整个人似都舒展开来,举鞭指指四周道:“这鸿鹤街以东,方是永安风貌。自裴贼占了旧都,天下凡略有些门庭的,一半去了东南,剩下一半便全入了永安。锦心绣口之辈,能工巧匠之流亦多聚于此,如今这永安城中文采风流之盛,金银物产之丰,已殊非裴贼治下的旧都可比。”

  秋往事见他竟颇有沾沾自喜之态,方才城西北的生民潦倒之象似是全未进入眼中,不由暗觉可笑可叹,忍不住讥刺道:“哦?那不知永安城中兵甲剑戟之利、军旅士卒之劲,又可否与裴初相较呢?”

  宣平一时呛住,干笑两声,复又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裴贼仗恃武力横行天下,民心不服,必难长久。”

  秋往事见他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情知此处只怕人人皆是这般想法,心中颇觉感慨,方知这英雄奋起,争建功业的乱世,竟也不乏这等坐井自安之徒。

  一入闹市便渐有各色人等远远近近地随在马车左近,既有宣平属下,也不乏李烬之带来的五百精兵中人。秋往事觑个空便将李烬之事先写好的字条悄悄送至一名伪装作游客的兵士手中,见他遥遥点头退下,便推说外头风大,退回车厢之中同李烬之一处。

  宣平午前领着秋往事二人沿着几条主街略事游览,大致见过了全城概貌,午后便驱车至城东南的岫玉湖一带。岫玉湖是永安名胜,三面环山,景致秀丽,此时虽是冬季,略见萧瑟,却也自有峭隽之气,颇有遗世之感。奈何却叫如织锦袍、连缀画舫硬是装点出一身妩媚,便似一名清俊书生偏染上了脂粉气,美则美矣,却终究损了风骨。

  三人乘上画舫游过了湖,又登上湖东的小屏山。在山顶可清晰望见鸿鹤大街以东以西一边鲜亮光彩,一边灰暗失色,分明得一如光影交界,不带半分混淆。山上听水楼中亦有文人墨客拍栏而叹,愤世忧时,也终只惹得行人绕道而已。

  下得山来已是夕阳西斜之时,三人便依昨日所约前往长乐楼。长乐楼便坐落于岫玉湖南侧,背山临水,风景犹佳。其楼由九座楼阁组成,分依九洲方位排列命名,八座形制各异的外楼分布八角,围作一圈,各以浮廊同中央内楼相连。楼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与斜阳余辉映作一片,染得岫玉湖面一片跳跃不定的金红。还未走近,便已可远远听得楼中传来阵阵歌舞笑闹之声,连风中也似带上了甜香之味,熏人欲醉。

  秋往事三人挑了东南面的清明楼进去,只见楼中底层是偌大一间整厅,中央设一高台,上有数十薄衫女子奏乐献舞,极尽妖娆之态。周围数十张大小不一的圆桌,此时几乎已无空位,许多妆容明艳的妙龄少女彩蝶穿花般游走于各张台席间,软语调笑,酬酢周旋,不时可见厅中客人起身携一女子向内楼走去。楼内中空,二层雅阁直临着底层大厅,坐于其中正可将厅中高台上的歌舞演艺尽收眼底。

  三人至雅阁中坐下,秋往事还未点菜便先要了三壶酒喝起来,李烬之也似兴致颇高,与她两人酒到杯干。宣平自是巴不得两人醉后快些回去,便也喝得爽快,频频敬酒。菜犹未上全秋往事便已红了脸,迷了眼,又勉强吃了两口,终于半趴在桌上摇摇头道:“不成了,这里可有客房?我得先睡一觉。”

  宣平正欲提议回去,李烬之已抢先道:“我也有些醉了,此处内楼便有客房,便上那里先歇歇吧。”

  宣平一听大急,忙站起来躬身笑道:“这内楼是风月之地,女子不便进入,我看咱们不如这就回去了吧,马车上也尽可歇息。”

  秋往事不理他,挥手招来一名小二问道:“小二,我有些困了,你们的内楼可接待女客么?”

  那小二双眼骨碌一转,哈着腰笑道:“这位姑娘说笑了,来者是客,还分什么男女呢?内楼本便不过是处歇脚的地儿,姑娘乏了,大可进去睡上一觉,咱把您这菜热着,待您醒了再接着用。”

  “那便好。”秋往事笑嘻嘻地掏出一星碎银扔过去,“那你这便带我进去吧,还没上的菜先等着,这位子也替我留着,我一会儿再来。”

  小二应了一声便欲上前带路,宣平忙一把拦住,对秋往事连连赔笑道:“秋姑娘,这内楼终是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回去,也清静舒坦些,酒菜也大可叫人给咱送去,如此可好?”

  那小二闻言插道:“这位客官,对不住,咱楼里的酒菜恕不外送,若是路上凉了走了味儿,岂不是砸咱长乐楼的招牌?”

  宣平面色一沉,冷冷一瞟那名小二,直瞧得他生生打了个哆嗦。秋往事不待他开口,便推着那小二向内楼方向走去,一面冲宣平招着手道:“宣兄何必紧张,我们也非要在此处过夜,不过小睡片刻罢了,待酒劲一过也便回去了。宣兄今日也辛苦了,就一同去歇歇吧。”

  宣平见她是打定主意非要去内楼不可了,心中大是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暗叹一声,欠身道:“那秋姑娘同李五爷便请好生歇息,我在外头候着便是。”

  李烬之又邀他几回,见他执意不肯同去,也便告了声罪,与秋往事一道随那小二去了。宣平待二人走远,当即出楼招来候在附近的属下,令他多带人手将全楼各处出口皆看守紧了;又至楼中分别买通几名小二、歌女同顾客,着他们入内楼暗中打探。他自己仍回雅阁中等着,只觉度日如年,似坐针毡。

  一入浮廊,四下无人,那小二便抬起头来,眼中机灵之色一闪,唤了声:“五爷、七姑娘。”

  李烬之点点头,微微一笑道:“三爷已到了?”

  小二道:“咱们午后一接到消息便通知三爷来了,已在暗阁候着。外头宣平那里咱们自会打点,五爷尽管慢慢谈,他绝不会进来打扰。”

  秋往事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为何这般吃定他不会进内楼?”

  那小二嗤地一笑道:“还不是因他那主子自己是个没根的,直恨不得天下男人都同他般挨上那一刀子才好,又哪里能容得别人随意寻欢。永安城中的青楼都叫他关得差不多了,他的手下哪一个敢同声色之地沾半点边!宣平便在外楼呆着只怕已要寒毛倒竖了,再没那胆子跨进内楼半步,否则让他主子知道了,指不定保不保得住他那命根……”

  李烬之听他说得粗俗,未待他说完便忙干咳两声打断。那小二这才省起有女子在场,一时也涨红了脸,吱唔不语,总算秋往事懵懵懂懂,也不曾深究。

  小二不再多话,领着二人走进一间套房,注意着门外无人,方踩着桌子将吊于房顶的悬灯一转一拉,接着便领着二人走进里间,掀起床板,复又在床底地上叩了三下。过不片刻便听得“喀喀”声响,看似严丝合缝的地板忽地掀起一块,其下探出一人,见了三人咧嘴一笑便缩回头去。那小二抬着掀起的地板,指指下面露出的梯子道:“五爷请、七姑娘请。”

  李烬之冲秋往事微一点头,便同她一前一后爬下梯子。

  两人甫入暗阁,便听得一人朗声笑道:“你们总算来了。”

  秋往事回头一看,却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二哥你怎来了?”语毕见李烬之与那男子相视而笑,这才反应过来,再细细打量那男子,只见龙眉凤目,神清骨秀,分明便是楚颉模样,不由愕然道:“你是三哥?你同二哥生得真是一模一样。”

  李烬之笑道:“他二人本是孪生子,漫说是你了,便连我们也时时认错,只得靠灵枢上纹样辨认,二哥的凤首向左,三哥的向右。”

  楚颃上前拢手一礼,风姿款款,便连动作神态也同楚颉别无二致:“久闻七妹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华落落,非凡俗之品。”

  秋往事回过了礼,三人便至桌边各自坐下。李烬之见秋往事犹自气息不稳,酒意未褪,便砌了壶浓茶替她斟上,一面笑道:“那酒都兑过水了,你怎还是真醉了,可要先去睡会儿?”

  秋往事啜着茶摇摇头,一面四下打量着道:“想不到这长乐楼竟是容府产业,居然连卫昭也不知内情。”

  李烬之道:“此间楼主侯望贤,本名叫做王思齐,正是四姐伯父。琅州王氏百年来以医术传家,可这王思齐身为嫡长子却偏于医道无半分兴趣,整日只喜于各处酒楼中厮混,以致被王氏视为逆子,十六岁时便被逐出门庭。此后这王思齐改名换姓,四处游历,十年后回到凉洲,开设了这间长乐楼。他与王氏一族互不顺眼,两方都是绝口不提彼此关系,因此至今外间对他真实身份也是一无所知。待靖室迁都之后,四姐想起这层关系,便同大哥一道找上了他,商谈合作一事。他一来因终究是四姐的亲伯父,二来也确是需要借些势力方能在这乱世中立足,三来多半也想赌赌容府的前程,便应了下来。此后这里便成了容府在永安的据点,外间只知长乐楼主身份神秘,背景雄厚,却也无人料到他背后的便是容王府。”

  秋往事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咱们便说正事吧,卫昭这里究竟怎么了?”

  楚颃容色微敛,斜靠在椅中沉声道:“你们所料不差,确是吕冬声这里出了问题。”

  秋往事问道:“吕冬声?便是那在秦夏见到何小竹之人?”

  楚颃点头道:“不错,这人十年来一直暗中替卫昭寻访幼妹,当日在秦夏城无巧不巧正撞到了小竹,认出她身上灵枢,虽只匆匆一瞥,但若叫他见了七妹,自然立知真假。因此我一早便已打点过,不仅塞了许多银子,又将他重病母亲的灵枢寄回秦夏让四姐诊治。这人极为孝顺,见他母亲服药之后果有好转,便答应随咱们行事,他绝不掺和。”

  李烬之点头道:“这些我们已知道,四姐寄出药方后不久我们便即上路,半路上收到你这里消息说都已安排妥当,这也不过才几日功夫,他难道便又反悔了?”

  楚颃苦笑着摇摇头,轻叹道:“唉,这回却是我的过错了。四姐寄来的药方分作两帖,言明先服第一帖,待有好转便改服第二帖。我当时怕这吕冬声过河拆桥,治好了母亲便不认账,于是便只将第一帖方子给了他,告诉他剩下的第二帖待事情了结后再给。岂知他母亲好了两日,忽便急转直下,待我闻讯赶紧将第二帖方子送去时,他母亲已是汤药不进了。其后勉强撑得几日,终于三日前一命呜呼了。这吕冬声当下便翻了脸,我几次找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如今他回乡下葬他母亲去了,临行前告诉卫昭咱们寻来的人恐有蹊跷,让卫昭定要待他回来之后再认人。”

  秋往事皱眉道:“这倒是麻烦了,他三五日后大约便能回来,咱们要去路上截他么?”

  楚颃缓缓点头,无奈道:“截自是要截,我早已派人去了,只是恐怕无甚用处。此人性子执拗,又极孝顺,否则也不会在这当口硬要先回去葬母,连卫昭都拿他没办法。虽然如此倒为咱们留了些周旋余地,只是他如此倔脾气,如今认准了他娘死于咱们之手,只怕再不肯同我们合作。我看咱们还是要另想办法。”

  秋往事挑挑眉道:“他区区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杀了不就完了。届时卫昭故是不免起疑,但人都死了,他再疑又能怎样?咱们手上物证充分,只要吕冬声这人证不在,卫昭纵信不到十分总也能信个七分。”

  楚颃叹气道:“这是万不得已之法,卫昭此人多疑,今日若留下疑点,将来只怕后患无穷,最好还是能叫他自己除了吕冬声。”

  李烬之问道:“吕冬声平日可得卫昭信任?”

  楚颃点头道:“能替卫昭去寻访幼妹的,都是他多年心腹。这吕冬声脾气硬,也曾几次三番得罪过卫昭,没少吃苦头,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也可见卫昭对他终究还是颇为信任。”

  “如此若要卫昭疑他,势必不能只凭言语,得有些真材实料才行。”李烬之一派闲适地靠着椅背,指节轻叩着扶手。

  “哦?”楚颃眼中一亮,“你已有想法了?”

  “还未成型。”李烬之眼睑低垂,在屋内昏黄的灯火映照下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只是大致不离两条。其一是想办法赶在吕冬声回来之前抢先见上卫昭一面,叫他先入为主先信上几分;其二是安排些针对卫昭的事故,嫁祸给吕冬声,趁他人不在,先引得卫昭对他大起疑心,再往后便怎都好办。”

  “第一条容易,只是第二条……”秋往事望向李烬之,“这里毕竟是卫昭的地盘,先惹事,再嫁祸,时间又紧,就咱们这些人行么?”

  “这你放心。”楚颃眼神闪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咱们在此也还有些势力,虽然费些手脚,倒也不至没法做到。这事我同烬之来处理,你便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卫昭,叫他等不及见吕冬声便先认定了你这妹妹才好。”

  秋往事耸肩道:“这也没什么可想,我如何表现总也及不上何小竹留下的东西有说服力,届时一样样掏出来给他瞧便是了。倒是吕冬声三五日后便会回来,我们要有所动作,便只能在明后两日,我要如何让卫昭愿意见我?若是强逼只怕太着痕迹,反惹他疑心。”

  “最好当然是引卫昭主动来见你。”李烬之沉吟道,“你若能做些什么叫他特别感兴趣的事,或许便能引动他。”

  “感兴趣……”秋往事蹙眉思忖半晌,忽抬起头道,“慈恤堂如何?卫昭臭名满天下,却也干过一件好事,便是四处设立慈恤堂收容天下孤儿。我若日日都上城中各处慈恤堂转上两圈,不知可能勾得动他?”

  李烬之与楚颃对望一眼,点点头道:“可以一试,只是时日太短,不知能否奏效。”

  楚颃道:“我会遣人去阻一阻吕冬声,尽量让他多耽搁几日,咱们这里便可从容安排。永安城中足有十几家慈恤堂,你们明日起便可挨家逛,总能引动卫昭的心思。若当真不行,也只得硬逼他出来一见了。”

  李烬之点点头,站起身道:“那便先如此定了,咱们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冒些风险。你让吕冬声那边的人好好准备,实在不行仍是得杀了他,也须知会大哥一声,请他在琅江一线布些照应,以防不测。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别惹急了宣平,也是麻烦。”

  “那好。”楚颃起身送二人向外走去,“外头我会打理,你们两个自己小心,若一切顺利自是最好,若当真不可为,总以全身而退为上,其余的皆可后图。”

  三人回到外头套间,各道了保重,秋往事便同李烬之一道仍由那小二领回外楼。

  宣平早已等得心焦,虽听进去查探之人回报并无动静,却又怎能放心,终于等得他二人出来,才大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嘘长问短,又招呼小二赶紧上菜。秋往事与李烬之皆做出一副慵睡方醒的闲散样,同宣平说说笑笑地用毕了饭,便上马车回城西居处。

  秋往事仍坐在驾座边上,同宣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他问起明日欲往何处,便装模作样地思忖半晌,方抬头道:“此处最大的慈恤堂是哪儿?咱们明日便去那儿吧。”

  宣平吃了一惊,讶道:“慈恤堂?这却有什么可瞧的?”

  秋往事浅浅一笑道:“我是孤儿,自幼在慈恤堂长大,当日堂中一众叔伯阿姨皆待我极好,可惜后来失散了,我总想再寻寻他们,因此每到一处,总要去当地的慈恤堂转转,虽也知希望渺茫,可总也还想求个万一。”

  宣平听她所言正与卫昭幼妹相符,虽不知真假,仍不由得心中一震,再看秋往事时,忽便觉得她眉目之间果与卫昭有几分相似,当下更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姑娘仁厚,在下感佩。这永安城中应得卫昭爵爷大力扶持,共有大小慈恤堂十六家,最大的是城北的济安堂,明日不如便先去那里吧?”

  秋往事眼中一亮,惊喜道:“十六家?那倒要好好转转了,说不定便能寻着当日旧人。”

  宣平连声称是道:“姑娘如此有心,老天也必不相负,定会叫姑娘寻到故人的。”

  秋往事开开心心地谢过,见宣平眼中神色涌动,大有兴奋之意,知他定会将今晚对话原原本本禀报卫昭。她心下暗定,只盼卫昭忍不住寻妹之心,明日便现身相见。

  第二日起宣平便领着秋往事二人逐家造访城中慈恤堂。秋往事每至一家便仔仔细细地询问堂中可有十一年前曾在风都慈恤堂中任职之人,得知没有便在堂中随意帮些忙,留下些银子才离开。直到第三日薄暮时分,已访过了第十五家,仍未见卫昭动静,秋往事一面向最后一家行去,一面暗暗叹气,若终究引不动卫昭,今晚便只能强逼宣平要他出来一见了。

  最后的存善堂虽已是规模最小的一家,却也有东西两院二十余间厢房。方一进门,秋往事便觉身边的宣平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她心下一凛,四处一看,果觉气氛略有怪异,来来往往的堂役个个面容沉稳,行动利落,显是身怀武艺之人。秋往事一阵惊喜,几乎笑出声来,忙低头忍住,装作一无所觉般寻此间主事询问一番,照例一无所获后,便欲往东院去。宣平忽上前道:“秋姑娘,天色也已不早了,别误了饭时,不如姑娘往东院去,西院就由我同李五爷去看看,如有线索再来请姑娘如何?”

  秋往事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好笑,便故意讶然问道:“宣兄竟要让我一人去么,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宣平满脸堆笑道:“此处并无什么杂人,想必无妨。咱们也就在西边,有事姑娘着堂役招呼一声便是。”

  秋往事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满面莫名其妙之色道:“那也好,你可要问仔细了,别漏了谁。”

  宣平唯唯称是,将秋往事送至东院,方同李烬之往西院去了。

  秋往事仍旧挨个向东院中堂役询问风都旧事,其后便在院中四处逛逛,口中悠悠地哼着小调:“红线头,白线头,织个锦花裘,披作彩云翼,乘风天地游……”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接道:“游东洲,游西洲,飞过沧海流,化凤上九霄,不见世间愁。”

  秋往事心中一震,只听这声音亦阴亦阳,不闷不锐,柔缓处低回婉转,高亢处清越悠扬,简简单单一支小调,被他随口哼来,竟是动人肺腑,感人欲醉。她回过头来,却蓦地怔住,料不到眼前竟是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只见那人着天青绣银飞羽纹锦袍,披散着一头及腰的墨黑长发,双眉细长匀挺,两眼清澈透底,鼻高而窄,唇润而薄,一眼看去只觉美而不艳,丽而不俗,清而不淡,媚而不妖,其赏心悦目处,比之王落亦是不逊。

  此人自便是卫昭,他早已是被人看惯了的,见秋往事出神,微微一笑道:“姑娘会这支曲子,莫非也是上郊人氏?”

  秋往事自觉失仪,心下微窘,索性便顺水推舟,紧盯着卫昭,做出疑惑之色道:“这位兄台好生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卫昭眉心一跳,他当日挑唆江栾掀起风都之变,岂料一时不慎,竟带累了自己亲生妹妹,心中一直追悔不已。此番出兵攻显,他心中也明白多半是容府趁机开价,但只要寻得着人,什么天下安危,将士性命又如何在他心上,所疑忌的不过是容府会否弄虚作假而已。先前收到容府书信,得知此女身上虽有他欲寻的灵枢,却是已遭毁损,心下便已生疑,其后又得吕冬声告诫,更是大起疑窦,本已遣人暗中布置,若容府当真玩了花样则立刻便要发难。然而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心中终是暗暗希望此事不假,这两天亦是成日坐卧不定,闭门谢客,一心只等吕冬声回来。偏偏近日这女子又接连造访慈恤堂,他虽亦疑心她做戏,却到底难免心思泛动,再加上宣平添油加醋地形容此女容貌风姿皆与他相像,他忍了两日,终于再坐不住,想着先不必透露身份,只见上一面料亦无妨,便安排了今日偶遇。岂知一见此女,便听她口中所哼,正是当日他教给幼妹的上郊民谣,他一时心潮涌动,便忍不住出声相和,此时忽又听这女子称他面熟,他面色虽是如常,胸中却难免大是震荡,沉默半晌,好容易方压下心绪,强自维持着平淡语意道:“我瞧姑娘也有些面善,莫非当真见过?”

  秋往事微一思忖,摇头一笑道:“不会,我要见过兄台也必是九岁以前,兄台如此容貌,我过目不忘倒还可能,兄台又如何能记得我。”

  卫昭一挑眉,讶道:“为何定要九岁前?”

  秋往事轻描淡写地一笑,挥挥手道:“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对了,兄台是来此探人?”

  卫昭双目略垂,仍在想她先前话中意味,见她不愿多提,也只得道:“也非探人,不过随便看看,略尽些心意。姑娘呢?我瞧姑娘似在寻人?”

  “也不过随意问问。”秋往事现出几丝无奈之色,“都是十余年前的故人了,多半是寻不着的,聊作安慰罢了。”

  “哦?”卫昭上前几步邀她同往院中厢房内走去,“姑娘是要寻谁?我在此多年,也还有些门路,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说来听听?”

  秋往事侧头打量他一眼,一笑道:“多谢兄台好意,只是我欲寻之人也未必便在永安,就不劳兄台费心了。我幼时在风都怀恩堂长大,十余年前风都大乱时怀恩堂也受波及,堂中诸人也便就此离散。我一直对当年照顾过我的几名堂役颇为感念,想再寻寻他们,只是事隔多年,恐怕是难觅踪影了。”

  卫昭心头一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不知姑娘竟还有这一段身世。”

  “兄台不必介意。”秋往事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道,“我当日在堂中过得很好,其后遇到的义父义母也很疼我,我不觉欠了什么。”

  卫昭侧头凝视着她,轻叹道:“姑娘好胸襟,只是当日风都之变时你应还年幼,想必也历过一些坎坷。”

  “也没什么,只是原本险些被卖至释卢为奴,后来也叫我义父义母救下了。”秋往事说着低头抚摸着腰间早已做过手脚的何小竹灵枢,调侃道,“只是可惜路上弄坏了灵枢,之后只能另换一块,也不知届时转起世来可有妨碍。”

  卫昭眼神蓦地一锐,伸手道:“这灵枢可能给我瞧瞧,若是能修补,总还是用原来的好。”

  “这怕是修不了了,都十几年了。”秋往事解下灵枢递过。

  卫昭接过灵枢,定了定微颤的指尖,仔细检视着。他原先料想容府若要作假仿制灵枢,必得将其毁损得只见轮廓,难辨细节才可,此时一眼见到这灵枢光洁完整,只在背后裂了一道深缝,心中登时便多了两分指望。再细看时,只见形状轮廓,纹理刀痕,正是当日他亲手雕制的那块,绝无虚假。他眼角一抽,望着这十一年前的旧物,心中直涌上阵阵酸涩,冲得浑身都微微地颤。秋往事知他定已信了几分,心中暗喜,便上前要回灵枢道:“兄台不必费心了,这早便已成死枢,枢痕都褪尽了,新的也已戴了十多年,也并无什么不妥。”说着看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今日与兄台相谈甚欢,希望改日有缘再聚吧。”

  卫昭听她要走,忙道:“我与姑娘甚觉投缘,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赏面共进晚膳?”

  秋往事似颇讶异地看看他道:“我与兄台萍水相逢,又怎好叨扰,何况我尚有同伴在此,兄台好意,我心领便是。”

  卫昭坚持道:“萍水一聚,更需珍惜。姑娘可将你的同伴也一道叫上,难得一场相逢,各自图个尽兴便是,又何必客气。”

  秋往事略想了想,点头一笑道:“既如此,再推脱倒是我小气了,那兄台请去门口稍候,我去唤我同伴过来。”

  卫昭点点头,同她一道行至院外。秋往事自往西院中寻着李烬之与宣平二人,言明有人相邀之事。宣平如何敢打扰主子兄妹相认,便推脱道:“秋姑娘新结识的友人,我们不便叨扰,姑娘便请自去吧,不必顾念我们。”

  秋往事满面讶色瞪着他,奇道:“宣兄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寸步不肯离,这会儿倒不怕我叫人拐去么?”

  宣平满脸堆笑道:“姑娘自有识人之明,又岂会受人欺骗。何况此处地近宫城,治安良好,大可不必过虑。我会着车马跟着你,姑娘且自尽兴便是。”

  秋往事略一思忖,摊摊手道:“那我可便去了,届时你家卫爷若问起来,宣兄可莫要赖到我头上。”

  宣平唯唯应下,便送秋往事出了西院,遥遥看着她同卫昭上了马车,方同李烬之一道离去。

  秋往事沿途皆控着路上石子在街边墙角处留下记号,马车穿街过巷行了许久,方至一处庭院前停下。这庭院正临着岫玉湖,本应最是繁华热闹之地,此处却放眼望去了无人烟,极是清幽寂静。庭院虽不甚大,但藤木掩映,楼阁错落,暮色之下极显精巧雅致。卫昭领着秋往事行至园内一处高阁中,这阁楼建于一座假山之上,四面开窗,视野极畅,此时正可遥瞰夕阳落湖之景,着实令人心悦神怡。

  阁中铺着厚厚羊毛毡,更生有地炕,因此虽四面通风,却也不觉寒冷。秋往事站在窗前叹道:“此处是兄台居所?当真好地方。”

  卫昭微笑不答,只招呼她来桌前坐下道:“在下韦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秋往事道:“我姓秋,兄台叫我往事便好。”

  桌上已早一步置好了酒菜,卫昭略扫两眼,指着其中一锅浓汤道:“仓促所置,皆是些寻常菜色,只这枫山雪笋是昨日夜里一场雨才冒的尖,应还吃得,秋姑娘尝尝。”

  枫山雪笋独产于永安枫山,以其出笋日早,每在暮冬时节便已破雪而出,因此得名;又因产量稀少,每年只供宫中御用,民间绝难得见。秋往事还是头一回知道在这深冬时日竟也能吃上春笋,尝了一块,果觉异常鲜嫩,加上那底汤不知是什么熬成,浓稠香滑,舒人肺腑,吃来只觉清鲜入骨,余味不绝。秋往事大起食欲,见席上其余菜色也皆是山珍海味,便连容府餐桌上亦鲜少见到,一时顾不得同卫昭套近乎,埋头痛吃起来。卫昭自己倒不怎地动筷,见她吃得香甜,也自觉得欢喜,不时替她夹菜,一面微觉心酸,暗忖她这几年定是不曾过过好日子,只这一桌寻常酒席竟也能吃得这般美味。

  两人正自气氛融融,忽听得敲门声响,卫昭神色一冷,低叱道:“谁这么大胆,我不是说了不得打扰么?”

  门外那人颤着声,吞吞吐吐道:“爷,有、有要事禀报。”

  卫昭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仍径自替秋往事夹菜。秋往事见状只得劝道:“韦兄便先去瞧瞧吧,我不碍的。”

  卫昭闻言无奈一笑,歉然道:“那秋姑娘先慢用着,我去去便回。”

  他行至阁外同外头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片刻便已回转。秋往事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微凛,正自揣测,却听他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名同伴到访,秋姑娘不介意多添一人吧?”

  秋往事大吃一惊,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光华闪动,似是极力压抑着某种期待。她心中一沉,隐隐猜到来人是谁,一面心念电转地暗自盘算,一面也只得不动声色道:“自是不介意。”

  卫昭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仍是劝她吃菜。过不多久,果便听门外禀报:“爷,吕管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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