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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卷四 新岁(伍)


  整整一个时辰过后,白先生收拾停当,解了连笙的哑病,连笙才觉通身舒坦,比起身上的大小伤口悉数包扎完毕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还要来得舒坦些。不过经此一遭,她倒是学得乖了,言简意赅地问白先生:“今晚我们怎么睡?”

  这屋里左右只有一张床,连多的一张炕椅也没有,是她二人挤一挤,还是辛苦了谁去打地铺,正想着,便听白先生道:“就照样睡。”

  “可是一张床……”

  “你睡便是了。”

  白先生打断连笙的话,连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晓得她是不喜多言的,于是便也默默地不再他话,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钻进被窝,等熄了灯便闭上眼。

  可待到烛火熄后又过去半盏茶的工夫了,白先生还是没上床来。

  周遭早已没了动静,连笙觉得奇怪,眯着眼睛虚了条缝隙打量,却发现白先生正站在远处的墙边。她蜷起一只脚,脚后跟抵在墙上,两手交叠抱在胸前,就那么睡着。

  连笙立时睁大了眼睛,揉了揉,又仔细看了一遍,当真是站着在睡。

  她瞠目结舌,全然便看傻了。月色透过窗子,就抵在白先生脚边,映出她的神态自若,似乎经年累月皆是如此一般。连笙怔怔地看着,而后又忽然想到,墨先生是不是也这样睡的呢?

  她的好奇心一时起了,葫芦浮水一样,按也按不下去。

  白先生已然睡了好一会儿了,连笙终究是耐不住的心痒痒,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悄悄钻去对厢偷看一眼。然而两脚才一沾地,便听靠墙而立的白先生突然出声:“你若是不睡,就回去把院子扫了。”

  连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语吓了一大跳,抬首看去,白先生却还闭着眼睛,方才那一声,仿佛只是梦话一般。

  可又真真切切,正是对她说的。

  连笙生平尚还头一遭遇见这样的人,神了!

  她只有老实巴交地再躺回去,盖上被子合上眼。这一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待到真又静下来后,不多会儿便也觉着困了累了,哪怕肚子还是空着,也终是抵不住连绵袭来的困意,连笙终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第二天午后才醒。

  许是接连半个月通宵往来六部,难得有了一夜安眠,连笙全然睡死了,连同今日卫无双要来邀约长恭也给忘了个干净。等到她迷迷糊糊想起来这事,风驰电掣一般赶去长恭房中时,早已人去屋空。连笙憋闷极了,闷不吭声地回去白先生处,登了树爬上房顶,便在房顶上呆坐起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入夜,永安灯会,原还多有期盼的,而今想来便觉满身的不爽。

  瓦缝里长出的瓦松痒了她的手,连笙一气之下拔了,正要用力扔出去,就听到底下一声:“你若不在树上,就在房顶上吗?”

  连笙连忙收了手一低头,长青正笑眯眯地推了轮椅停在底下。她连忙将手上的瓦松一甩,起身下房去:“兄长。”

  “我听黎婶说,你饭用一半便跑了,这会儿又巴巴地坐在此处发呆,可是要成仙?”

  连笙不觉有些讪讪地笑了笑,道:“成仙尚早,成一只气包子倒是快了。”

  冬日下午的暖阳晒得人头顶发烫,连笙寻个阴凉处,正倚了柱子预备靠一会儿,便见长青笑盈盈地落在暖阳里,喊她:“今晚城中有灯会,你想不想去?”

  连笙顿时一抬头,双眸一亮,而后愣了愣,想起自己为何非要赶着卫无双的步子,又犟嘴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灯会不灯会的。”

  长青见她小孩儿脾气一般,也不觉恼,只笑道:“那便随你,我且只管酉时三刻守在后门边上候着,就等两刻钟,你来也好,不来也罢,皆是无妨。只不过你若要来,切莫告诉旁人便是了,哪怕墨先生问起,也不可说。”

  连笙正觉奇怪,为何不可与旁人说,可她也未来得及细问,就见长青浅笑一笑,转个身推着轮椅回房去了。

  既然兄长都已这样问了……连笙不由重又生出些对灯会的欢喜期盼来,口是心非地跑回屋去挑了身好衣服,酉时才过,急匆匆地用了几口饭便巴望着等到后门边上。

  酉时三刻,长青如约而至。

  永安城十五十六两日放灯,连笙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困在将军府里不好光明正大地日日往外头跑,便更是要逮住这些佳节的名由好生出趟门。只是……她颇有些奇怪地感到,长青似乎难能一见地亦是多有谨慎,来时便就三步一顾,见了连笙也不多话,只轻轻一句:“走吧。”

  “兄长,你莫不是也与我一样,是偷偷溜出来的吧?”想起长青先时的告诫,连笙推他走出将军府后门便试探一般问起。

  哪想长青却真就点了点头:“是啊。”

  他这样毫不掩饰地就承认了,反倒更让连笙顿觉奇怪起来:“你堂堂将军府大公子,为何也要偷偷摸摸的。”

  长青便默默笑笑:“没什么,我身子不便,素来也甚少出门,再有我爹……也不愿我出去,便就常年只与墨先生白先生留在将军府里。”

  “常年在家,”连笙不由一咋舌,“不觉闷得慌吗?”

  长青回头看她:“所以才拣着机会,与你一同溜了。”

  他笑,青眸狭长地一弯,连笙才也跟着一并笑将起来。永安城里四处张灯结彩,灯会的热闹喜气便是挡也挡不住地溢满了大街小巷,排排大红灯笼悬在街心上空鳞次栉比地铺开去,映出满街的夺目流光,乐坊门前有踏歌的艺女,衣罗绮,曳锦绣,手执花灯轻歌曼舞,往来乐伎箫鼓齐奏,歌舞升平,他二人不觉又生出些身在其中的陶乐融融来。

  逛过两街花灯,猜了几把灯谜,连笙忽而兴起,便问长青:“不若我们前去留仙湖畔放灯吧。”

  留仙湖临靠永安城东南角,夜里人迹稀少,值此佳节,只怕更是连个鬼影也无。长青闻言倏忽便皱了皱眉,眼里流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担忧,刚要说些什么,可抬头望见她的满目期许,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他顿一顿,继而平展了双眉,微微一笑道:“好。”

  于是连笙又兴冲冲买了两只天灯,捎上火石与毫笔,推了长青往南城外走去。

  越往南行,便越觉灯火稀疏,没了酒馆青楼赌坊的热闹劲,四目清冷伴着凉月清辉,更益发显出夜色的萧寒与静谧来。连笙推着长青往前走,走着走着,也不知忘了是从哪条街上开始,便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们,然而三番五次回过头去,却又半点人影也无。

  她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前方隐隐约约飘来淡淡的湖水腥气,连笙便将才起的那点迷瞪心思又压了下去,转眼兴高采烈起来。

  夜下的留仙湖,并无灯火,连着远山黑黢黢的一片不见白日风光,但好在十五月色通透,湖水粼粼借了月光之皎皎,倒也清明。连笙将轮椅停在湖畔草地上,递了长青一支笔与一盏灯:“给。说好了,各写各的,可不许偷看。”

  长青柔眼笑笑:“好。”

  她欢欢喜喜的,而后便背过身去,执了笔,往天灯上写愿。

  此一生但有何愿?她想,自己一无父母可念,没有安康需她遥祝,二无功名可求,不必祈望加官进爵,但唯有这经年累月无止息的十数载旧梦啊……她念及此处,便提上笔,无限虔诚地,在天灯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此生十二字愿景。

  末了收笔,她回头看向长青,长青正也才将书罢,连笙掏出火石点上火,唤他:“我数三声,咱们一起放。”

  “好。”

  “一,二,三。”连笙两手一松,那只天灯便“呼啦”一下从她指尖挣脱,摇摇晃晃飞上空去。

  她看着它醉酒一般摆着硕大的脑袋,便觉没来由地高兴,在这长长无尽的漆黑夜幕里,两盏橙红天灯,携了她一并左右荡漾的心旌,摇曳着便要腾去九霄之巅。不过两抹羸弱微光,却仿若能够照亮沉沉冗长的暗夜,仿若能够……突然“咻——”地一声黑影一闪而过,穿破天灯,两道微光瞬即熄灭,跟着两盏天灯齐齐坠下,仿佛心愿半道落空,连笙登时便恼了。

  她气得一个纵身去抓那影子,仗着自己身法奇快,只一把便抓了下来。

  那东西长长的一截,然她落地时定睛一看,却发现手里捏的,竟是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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