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萧作阴阳两隔声 上
南乡子(叹萧琳)
细雨乱风檐,自古情深不两全。独卧榻宽多辗转,恹恹,故地重游涕泪寒。
愁绪挂眉间,信马偏逢雾绵绵。一缕香魂飘散处,无言,怎奈踯躅怎奈天。
叶明心中于萧琳甚是挂念,他隐隐预感到,似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觉间,他加快了步子,提气疾行。待行至日中时,便远远的望见了城南的白楼。叶明急不可耐,不及回隐龙寺,便欲要再进城去寻萧琳。他垂首低身,缓缓行至郭城南门。城门处,站了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鲜卑兵,城墙之上,亦是站了满满一排。众人皆是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城下,鲜卑兵身前,站了个低眉顺目的汉人。这汉人,于进出城的众人,个个细细盘问。于年四十以下的男子,竟不许进出。
叶明慢慢踱步上前,跟在人群中,走到了离城门三四丈远的地方。听一男子急道:“你们怎的不教我出城?孩子他娘得了病,还在家等着煎药呢!我早间进来时候,你们放我进来,怎的现在便不放我出去了?!”叶明抬眼望去,见一四十余岁的汉人男子,容貌消瘦,衣着甚是单寒。又听那盘问他的汉人叱道:“看你这模样,怎么也没四十岁!你们农人操劳,看上去苍老!”那人道:“我怎的没有四十岁?!我是辛巳年生人,今年是癸亥年,已然四十三岁了!你早间还说,看我年纪,怎么也有五十了,才许我进城了。”
那盘问的汉人闻言,怒道:“这是上面定的规矩!你也该听说了,有一伙不知死活的刺客,竟试图刺杀皇上。万一出了事,你来负责?!你如此着急出城,莫不是,你便是那伙人里的罢?!”那人叹气,道:“这位官爷,你看我模样,怎像有功夫的样子?!求你行行好,教我出城罢!孩子他娘的病,着实不能等的啊!”
那人极不耐烦,怒道:“这城中,又不仅你一个人!再过个三两天,等禁令松了,你便能出去了!”那人将眉头深深皱起,道:“三两天?!孩子他娘这急病,便半天也等不得了啊!我求您通融一下,这边给您跪下了!”说着,竟真的跪到那人身前。
那人翻一翻白眼,似是极为得意,却是仍旧横眉,冷冷的道:“你再多说,也是无用。无论如何,是不能放你出城的!”那人叹了口气,并没有站起身,向城门内外的众人乞求道:“哪位好心人,能不能帮我一下,将这药送到我家去!我家,就在白楼东二里,到那里,打听一个叫杨老四的,就是小人家!”那盘问他的人怒道:“你别在这边妨碍公务!赶紧滚一边去!”又转眼恶狠狠的向众人道:“没有人帮他罢?!”几个本欲说话的人,看他恶狠狠的模样,便又低下了头去。
那人见没人帮自己,嗫嚅着,走到城墙边,倚墙哭道:“天杀的刺客!吃饱了没事干!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刺杀皇帝!自己命不要了倒好,偏要搭上我家人性命!我杨老四,一辈子勤勤恳恳,招谁惹谁了?!好容易太平了,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临老,却又要变了鳏夫!孩子他娘,我对不住你!你一辈子任劳任怨,与我扶儿养女。没想到,便要这么死了!”说罢,一个汉子,竟于大庭广众下,靠墙痛哭起来。
叶明听他说辞,心中一片黯然,便走到门边,道:“这位大哥,这药我给你送去家中!”杨老四闻言,一个咕噜自墙边地上爬将起来,连滚带爬的将手中的布袋递到叶明手中,道:“这位小兄弟,你这是救了孩子他娘的性命啊!”说罢,跪到地上,便要磕头。叶明忙将他扶起,道:“大哥不必客气,你快进城去罢!”说着,摸出快碎银子塞给他,道:“在城中不要急,等城门之禁开了,再回家罢!大嫂的病,会好的!”
杨老四颤着手,将银子塞回到叶明手中,道:“小兄弟,你于我已有大恩。这银子,我是绝不能要了!我便是乞讨,这三天两日的,也饿不着!”说罢,他怯生生的瞅了眼虎视眈眈的汉人官差,向城内走去。走到里面,又转过身来,跪到地上,向叶明连磕三个响头,方转身走了。叶明叹气一声,也转身往回走去。只听那盘问的官差喝道:“小子!你这够仗义啊!倒显得大爷我不仗义了,是罢?!”
叶明急着去送药,不愿招惹是非,便回头道:“官爷也是按规矩办事,不是不仗义。”说罢,转回身来,欲要往回走。那人却猛然喝道:“站住!看你小子年纪,甚是可疑啊!”叶明并没有回头,冷冷的道:“汉法讲究‘职司有分’,你负责守城门,我没进城门,你便管不得我!”说罢,头也不回,向前走去。那人怒道:“你给我站住!鲜卑人之法,可不讲究什么‘职司有分’!我看你可疑,便要抓你!”
叶明心中愤怒,长出一口气,正欲发作。却见一辆由四匹枣红马拉着的马车奔驰而来。那马车装饰豪奢,帷幔炫目。车前驾车之人,是个四十上下的矮壮汉子,着一袭崭新的黑衣。他一手操缰,一手执鞭,睥睨着路边步行的众人。看其神态,甚是洋洋得意。那马车所到之处,行人便纷纷避让到一侧。马车行至门前,便停住了。驾车之人,却仍是高高在上的端坐在车前。那呵斥叶明之人,见了马车,再顾不上叶明,呵呵陪笑着,走上前去。他向那赶车之人,拱手道:“三爷,您累着了!”
那赶车之人于他极为不屑,道:“放行罢!”那人便又堆笑着,闪到一边,向那些鲜卑兵说了几句鲜卑语。看他低眉顺眼的模样,该是向他们请求放行。那为首的高大鲜卑兵,却似是不买账。他径直走到那车子跟前,向那赶车之人呵斥一声。看他意思,该是催他下车。那赶车之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坐着不动。那鲜卑兵动怒,伸出粗壮的大手,想将他拉下车来。那赶车之人猛一挥拳,速度极快,将他逼退!
那赶车之人见状,冷哼道:“便是连崔大人侄子的马车都敢拦,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那鲜卑兵向他看了一眼,用一口生硬的汉话,道:“我奉司徒大人之命,把守城门!任你是谁,这车厢自然要看!”那盘问的汉人闻言,忙上前笑道:“哎呦!拔拔大人,原来您这汉话说得这样好!车上的,是崔大夫的侄子,崔哲崔公子!您看,通融一下,让过去得了。”那鲜卑兵冷哼一声,道:“我方才,看你与那平民,可不是这般说辞!”说罢,极为厌恶的转过头去。
那逢迎的汉人一脸尴尬,正不知所措时。忽闻得车厢内传来个慵懒的男子声音,道:“老三,我睡够了,你撩开幔子,教他看看便是!”那赶车之人道:“是!”遂将帷幔慢慢撩起,一阵幽香自车中扑面而来。车内壁上,挂着香囊,边上,搭着黑色的缎带。车厢内,铺着柔软的貂皮坐垫。上面,则是一床锦被,锦被一侧,倚坐着三人,两女一男。那男子,二十上下模样,金簪玉带,罗袜丝靴,着一身金丝镶边的黑衣,甚是华美。
这男子皮肤白皙似雪,眉目风流,样貌颇为俊俏。此刻,他正懒洋洋的斜靠在马车后壁上,身后,垫一个锦绣的黑质靠垫。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把铜制的小刀。他缓缓抬起眼皮,向车外坏笑着,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的两臂处,各拥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肌肤莹润,娇小可爱,皆着单薄粉衣,正极为顺从的躬着身子,枕在他的肩上。少女见帷幔掀开,皆是娇羞的别过脸去。
叶明于侧面看去,暗暗叹气,道:“这种汉家公子哥儿,比起那如狼似虎的鲜卑少年,倒不知差了多少!”那为首的鲜卑兵向车内看了看,便又别过头去,扇了扇鼻息边的空气。该是于这脂粉香气,颇为不耐。他见车内并无他人,便向城门边的几个鲜卑兵吩咐几句,教马车通过了。那少年待马车进城,自车厢中大声道:“拔拔大人,你既闻不惯这脂粉之气,改天便拿些‘千红散’教你闻闻看!”语气委婉,却满带嘲弄甚而威胁的意味。那逢迎的汉人堆笑着,目送马车离开。他转回身,又沉下脸来寻叶明,却是连半个影子也不见了。
叶明于城外耽误片刻,已是不忍,便催动内力,向白楼奔去。一路上,秋风扑面,夹杂着枯黄破碎的柳叶,粘了他一身。叶明一路打听,找到了三间茅屋边上。茅屋外,有低矮的院墙。院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探头探脑,正向着路上看来。他见叶明向院子走来,便又怯生生的钻回院中。叶明走到栅栏门前,敲了敲门框。院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罢!”叶明进院中,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正蹲坐在中间的茅屋前。老妪愁眉紧锁,面前,生了堆火。火上,坐着个药罐子,罐里正不住冒出热气。
叶明走上前去,便闻得屋内传来阵阵妇人的呻吟声。叶明见状,开口道:“阿婆,这里,可是杨四哥家吗?”那老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沙哑道:“是啊!你是?!”叶明道:“杨四哥在城中有些事情,托我将买的药带来!”说着,便将布袋递给那老妪。老妪见了布袋,便赶紧将袋中一样样以粗纸包好的草药拿出些,拿捏好分量,添到了罐中。待到将药加到罐中后,老妪眉头舒展了些,回头对躲在一边的小子道:“虎子!快去拿个扇子来,给你娘熬药!”那小子便闻言,便当真拿来个扇子,蹲在药罐边扇起火来。
那老妪又抬起头来,打量着叶明,道:“多谢你了,我这屋里,也没个干净的东西与你坐,你便将就些个。”说着,便将一边的木墩递了过来。叶明接在手中,道:“无妨,无妨!不知大嫂得的是什么病?”那老妪道:“是胀腹病。这病来得急,有了这药,便不打紧了。吃上两三天,便好了。但若没有这药,怕是难撑过晚上。”说着,咳嗽两声,道:“老四呢?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他一个庄稼汉,笨手笨脚的,该不是招惹了什么祸事罢?!”
叶明闻言,忙道:“没有,杨四哥在城中,给人帮几天工,说是过几天便回来了。他还托付我,将工钱带回来。”说着,便又摸出适才塞给杨老四的银子,递给那老妪。那老妪接在手中,颤手摩挲着,道:“他干什么,能挣这些银子?!”叶明道:“郭内,有个大户人家新盖了房子,需得寻几个人打扫打扫。正寻不到人,恰好让杨四哥碰上了。”那老妪闻言,点头道:“好啊,好啊!这活儿,他倒是还做得来!”那老妪留他吃饭,叶明早已觉腹中饥饿,可又不忍心吃他家食物,便告辞出去。老妪便又颤着身子,同虎子一道,将他送出门外。
叶明自杨老四家出来,放慢了步子,一路向东走去。待行至隐龙寺时,眼看便到了申时。他行至寺前,见一人双目紧闭,赤脚端坐于寺前石上。其人,正是慧始。不等叶明开口,慧始闭目道:“叶施主,你果然回来了!”叶明上前拱手,道:“大师双目紧闭,如何知道是晚辈?!”慧始睁开眼来,笑道:“我若与你说,我非但有肉眼,尚有‘法眼’,施主信不信?”叶明道:“晚辈不知‘法眼’何物。”
慧始笑道:“老聃之‘道法自然’这话,你该是听过的。这‘法’,便是‘规则’。佛家所言,‘一切有为法’,岂不是告知老朽,一切便有规则吗?”叶明道:“大师说笑了,佛、道本是两教,怎可如此解释?!”慧始闻言,笑道:“我是外道,怎的便不能如此解释?叶施主,我能辨别不同人走路的声音,这便是根据每人的修为、性格的‘法则’得出。这,便是我的法眼。叶少侠,你这一去,修为精进不少啊!”
叶明闻言,拱手道:“大师谬赞了!”慧始捻须,点头道:“火房案上,尚有斋菜。你先内里吃饭,吃完我有话与你说!”叶明告别慧始,便由着正殿一侧,进了火房。火房中,并没有人,案上却摆了半瓦罐尚冒着热气的粟饭,边上,摆了碟余温尚存的素菜。叶明见状,倒也不客气,坐到案前,便开始吃饭。他中午未曾吃饭,已然饿极,很快便将案上饭菜吃了个精光。叶明吃完,喝了点水,又将碗碟洗了,方走出寺来。
慧始闻他脚步声,便开口道:“叶少侠,萧家人,已然离开平城了!”叶明闻言,浑身一震,道:“全都离开平城了?!”慧始道:“你最想见的那个人,尚在平城!”慧始这话一出口,叶明便如遭雷击,喃喃道:“琳儿,琳儿入宫去了?!”他自小所遇之事,便总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故而,此时听闻慧始如是说,便断言萧琳已然入宫。慧始缓缓摇头,叹息道:“萧施主,没有入宫!”叶明长出一口气,道:“那,那琳儿现在何处?萧氏一族,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慧始抬眼,道:“魏主为刺客所伤,于前几日,便回了宫。太医查验魏主伤处时,见他心口呈紫红色,条纹蔓延。细细辨认,发觉竟是个篆体的‘萧’字!”叶明闻言,暗叹道,自己在行刺之时,却是用剑鞘击中了他,难道……想到此处,猛将萧琳的短剑自袖中拿出,果见剑鞘上有一个阳文篆体的‘萧’字。
叶明见状,大惊道:“如此,那魏国皇帝,岂会放过萧家?!”慧始笑道:“萧家有高人相助,于魏主调兵遣将之前,便已逃出城去。他们一行,自恒山道轻骑而出。现在,怕是已然到中原了。”
叶明闻言,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那魏国皇帝怎样了?”慧始摇头,道:“虽不是致命伤,但魏主天年已尽,生死之命,怕也便在两三个月之内了!”叶明皱眉,道:“大师,琳儿体弱,自然受不得长途颠簸,她留在平城,眼下岂不是很危险?!”慧始点头,道:“前日早间,萧家一个修为颇深的男子,到寺前寻到我。他与我说,叶施主如在三日内回来,便可去城东的无忧坡上一见。”叶明道:“无忧坡?”慧始道:“就在城东,是所有缓坡中最高的一座,施主一见便知。”
叶明心道,无忧坡既是最高,那么显眼的地方,琳儿在那儿,岂不是危险得很?当即告别慧始,向城东走去。慧始在他身后,笑道:“叶施主,若你寻到萧施主,便是准备用手抱回来,还是用肩背回来啊?”叶明道:“不论如何,总是要带她回来!倒只怕,会给隐龙寺惹来祸事!”慧始笑道:“这隐龙寺的主人,便是个麻烦。他,可决计不怕什么麻烦!”叶明心道,我来隐龙寺也将近两个月了,却总也不见这主持一面,倒果真蹊跷得很!转念一想,人家既然好心收留,便也不该多心了。
叶明正思索间,又闻得慧始道:“叶施主来时,尚带来一头毛驴。赫连施主走后,便再没人照管。妄语不忍看它挨饿,便拴在寺后,每天喂养。现在,它膘肥体壮,叶施主可牵它去,载了萧施主回来。”叶明道:“真是有劳妄语小师父了。不过,我总归是能抱得动琳儿的!”慧始道:“万一路上遇人追堵,便又如何?依老朽之见,施主还是省点气力,以备不测为妙。”叶明沉吟道:“大师思虑,甚是周到!”叶明遂告别慧始,缓步走到寺后,牵了那矮脚毛驴,一路向城东走去。
叶明初牵着它时,见它膘肥体壮,心中不住感叹慧始想得周到。但很快,这种感叹,却变作了苦笑。这毛驴本就腿短蹄小,走得极慢。它在妄语的精心喂养下,又肥壮了许多,走得更是慢了。叶明在前面牵着它,在后面催着它,用缰绳抽打它,它总是不管不顾,迈着步子慢慢往前走。它每每走出百八十丈,还要愉快地鸣叫一番。叶明见它步履如此,便干脆沉下心来,斜坐到它的背上,来了个“信驴由僵”,由着它的速度,慢慢向无忧坡走去。
幸而,无忧坡并不远。叶明自隐龙寺向东北斜行,也便只十余里。叶明远远望见无忧坡,却不见坡顶有人。待到了坡下,小毛驴也似是终于感觉到叶明颇心急,上起坡来,比平地上倒快得多。终于,在毛驴的嘶鸣声中,一人一驴,登上了坡顶。
坡顶平缓,却是杂草丛生,碎石甚多。前方不远处,有一座新坟。坟是光秃秃的土疙瘩,将地下的土石翻到上面,杂乱地堆砌而成。墓碑,则是略狭长的石块,坑坑洼洼,歪斜的杵在另一侧,显是匆匆下葬,也不知葬了何人。叶明在坡上呆了两刻多钟,仍没见到萧琳,心神不宁起来。又不知何处,呜呜咽咽的萧声传来,叶明满目所见,也更觉萧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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