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烟火迷镜
大浪花上的婚礼还在持续着，新人送入洞房，其他的白猿船工们闹洞房使坏，拿出来一大箱子的焰火弹。腾炫的橙色光柱在海天上绽开一簇簇明媚缤纷的花火。
一颗打得低了，巫阳嗷的一声捂着脑袋抖落火星子。少司命跑过来笑话她，巫阳扯着罩衫袖子给少司命看，袖子上全是黑色的火点，少司命摇头笑怎么啦，你让燎着啦！我带你去船舱拿个银漆料子的披风来，保你披着在烟火下面跑都没事。
巫阳指指靠在船舷上喝酒的赤戎，蓝色的袍服火光下流动入夜色一样，实在少见他穿如此颜色，好看得紧。正巧此时没人凑上前和他聊天，好不容易得空。
赤戎看过来，嘴角没收住的笑意明亮温和，巫阳拍拍少司命的肩膀，自己遛进船舱里面去了。
大浪花的船舱极大，里面一间一间，错综复杂。巫阳并不是想找什么披风，她只想安静一会，另外今晚一整晚小玉都在笑闹，她是不是没有给元夜送饭呢？巫阳早就消气了，只是她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元夜，还像以往一样调笑么，她做不到，元夜虽然不说，巫阳看得出，元夜心里藏了太多心思。
巫阳走着走着，绕进了一间储物的大厢房，她忽然来了好奇心，在其中逛起来。
直走到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前，铜镜围着细腻的帷幔，在巫阳手中的烛火下，泛着细碎的柔光。巫阳随手拉下帷幔，帷幔零落在地，面前古老的镜子映照出莹黄的烛光。
镜子里，有漫天星光，星光之下巫阳还是年少的模样，双鬟之下扎了歪歪的辫子，长长的翡色丝绦系在发尾晃来晃去。她揣着手，走过竹桥，桥下残荷衰败，薄冰里镶嵌着枯黄的叶子，水中厚重的苔藓在月光下泛着碧玉一样的光泽。竹桥那头站着身着黑色鹤羽银藤纹深衣的人，巫阳加快脚步跑过去，站在那人面前嘿嘿笑，那人显然又一次在冷风中站久了不开心，不回应她，还故意把能暖手的白色裘皮袖笼拿在身后。巫阳去伸手去够，够不到，急了就把自己冰凉的手伸进他宽大的袍袖里，他索性往怀里一拉，巫阳踉跄向前跌去。。。
烛花爆出“毕毕剥剥”的轻响，巫阳站在镜子前，以为额头还抵在他的肩膀上，抬起头看清，面前镜里镜外都是如今锦衣华服，眼眸沉沉的自己。
良久，巫阳转过身，船舱深处还有一扇门，门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口。秋季，河叔他们酿酒会用到这个酒仓，可以住人，有供应必需品，也可以囤酒。元夜被关在那里很多天了吧，悄无声息的，一直都是小玉去给他送饭看望他，不知如何了。
巫阳心下觉得自己气性太大，可是真的去看他，她无论如何提不起勇气，奇怪了，年纪这么大的老巫婆怎么会怕了一个夜族的小孩子，自己明明是差点被坑死的那个啊。
正想推门，忽然后心一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身后，苍白的手从身后绕过来揽住她肩膀，侧身一推酒仓的门，巫阳没出声也没挣扎，跟着他，看他关上酒仓的门，看他转过身来。
元夜除了苍白些，并没什么不适的样子，身量见长，比巫阳还高了些。
元夜一身黑衣，在酒仓里孤单的烛光映照下，一道寂寂的影子在他身侧拉开刀锋似得的暗角。他有点懊恼，扔掉手里尖长的冰凌，什么都不说。巫阳也不说话，盯着蜡烛神思游离。为什么巫阳却觉得自己做错事了，为什么元夜站在那不说话巫阳就觉得他委屈？明明那个心思深重，一不乐意就要人性命的是他。夜族非人，多少岁算长大巫阳也不清楚，但元夜的心思，如果和巫阳自己的年纪比起来，至少不是个孩子。
“你有什么事？”巫阳先开口。
元夜靠在黑影里。黑色棉麻深衣，清瘦得几乎融入影子里，听到她说话，抬起眸子看她，眼神清澈莹亮，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久才说话一样，声音有些沙沙的：“吓到你了？”
“没，我知道是你。”巫阳叹气坐下来。
“我听得有人说笑，江上放烟花了？。。。我不是故意要出来，秃秃几天都没吃上东西，我来找找看。刚刚，遇见你站在镜子那，我想吓吓你，但似乎不奏效，你还在生气？”元夜探究的看她，他脚边缩着一个灰色的毛团，正是巫阳随口起了个秃秃当名字的雪山兀鹫，自从元夜鬼市救下它，巫阳第一次仔细看它。身量没见长，病怏怏的垂着脑袋，软踏踏一只翅膀垂在身侧，看来伤好的很慢。
巫阳目光停留在秃秃身上的时候，缠在她手腕上的小巴，不知怎的睡醒了，滑下来游到秃秃身边，直起黑的油量的脑袋，好奇的吐着信子看它。秃秃眯着眼睛，缩得更小一团了。
元夜歪着头盯着小巴，眼睛弯起来，微微笑了，觉得小巴傻乎乎的。
“你不能觉得他傻，它是我儿子。”巫阳不爽的抬眼瞪元夜。
“你不能猜我心里想什么，为何知道我觉得它傻？”元夜若无其事的问。
巫阳不接话，对秃秃摊开手，秃秃窃窃的侧头看她，她轻轻拍手，秃秃瞧瞧元夜没阻止的意思，费力扑腾根本飞不起来的翅膀，左突右撞，栽在巫阳怀里。巫阳摸了摸它的翅膀，皱眉：“没人送续骨膏给你们吗？”明明早嘱咐过小玉送过来的。
元夜半晌说：“送过了，秃秃伤重，不太奏效吧。”小玉的确送过，故意打碎了混着瓦砾从小窗递进来。那药秃秃用了没效果，既然没效果总不能浪费。元夜嘴角噙住一丝冷冷的意味，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巫阳知道小玉对元夜记恨，不给伤药也有可能的，少司命提点过不能让小玉全权负责元夜的饮食。看来，元夜在有意替小玉解围，算是他低姿态了吧，只是元夜有错在先，小玉的得愿意原谅元夜才行。
元夜的样子，巫阳的确心软了。此时，舱外白猿船工在喊：“大祭司！厨房的烤山笋好了哈，要拿来给你吃吗？”
“拿来拿来，要六个！还有肉脯，还有我的药囊！”巫阳喊回去。船工应了，踏踏的跑走了。
“用性温的药看看吧，我药囊里还有龙涎白茶浆，小孩跌打损伤外用有奇效，许是秃秃太小，续骨膏里面白附药性烈，反而腐蚀到筋肉了，用这个好得慢，不过长得结实。”巫阳一边理顺秃秃的毛，一边很认真解释说。
外面甲板上，船工张罗着厨房快拿吃食出来。少司命等着烤冬笋等半天了，却见第一波烤笋全端进船舱了。白猿船工窃窃私语：“大祭司看样子消气了，让给小元夜拿吃的呢。”
“喂，那个笋。。。”少司命想从盘子里拿一个出来，却没白猿身手快，一下子就闪过去了。
“呐。”赤戎信步走过来，随手扔了一个枯荷叶裹着的小包，里面是烤的清香脆甜的冬笋。
少司命伸手接了，热滚滚的笋，她两手间丢来丢去试图降温，海风湿寒，手心适应了烤笋的温度，少司命把笋放在手里暖着，手肘支在船舷，侧脸看一旁的赤戎。
赤戎披上了灰色月白毛领子的披风，修长的手指交叠放在船舷上，手下按着一张桃粉色的花笺。少司命斜瞟过去，叹息一下，低头扯着枯荷叶上面红色的线绳。
“鱼鹿姑娘的信。”赤戎竟然先出口解释。
“恩？”少司命奇怪，狐狸竟然愿意解释手中的信笺。
“鱼鹿姑娘说她也在蚕岛，邀我一聚。”赤戎声音不大，语气难得认真。
少司命停下手里沙沙的动作听他说。狐狸从才不会特意解释什么，他既然说，一定有他的意思。
“她说，她知道蚕岛有一颗二负之珠。”赤戎转过脸看她，神色泰然，不见平时戏谑，眸子里是坦荡荡诚然自若。
少司命略微思忖，浅笑：“我知道，你放心。“海风吹动少司命发间的白珊瑚小步摇，步摇的流苏轻摆，摇曳起一层层银色的涟漪。赤戎回头看看远天，暗蓝天幕中星辰悄然零落，零星的光点沉在深海之中。
少司命掰了一半的烤笋给赤戎，赤戎接过，唇边带着浅淡的笑。
两人心照不宣，鱼鹿姑娘既然提到二负之珠，赤戎不可能坐视不管。少司命知道自己在成为神之前，轮回过很多次，这其中邂逅过赤戎巫阳他们，这珠子于他们有多重要呢？她虽晓得，但并不能体会，毕竟她遗失了很多记忆。这信笺里的确存了小女儿家的心思，可她不会疑心至此，赤戎既然告诉她，她就信，心下还蛮愉快。
远处桅杆下的河叔跟白猿船工正拿着新一波的烤王瓜小心撕开冒热气的枯叶。
“河叔，青丘国主和少司命似乎认识很久了？“小玉拿了一块王瓜，小口吹着吃，软糯喷香。
“恩，算是吧。对了，明日再去蚕岛，随行的记得带好防身的器物呐。最近疏于练习的允许留在船上打扫，要干活还是要命想好了哈。“河叔眼白中的两个黑点忽然变大了些，目光炯炯的叮嘱大家。
小玉紧张起来，蚕岛是另一个鬼市吗？她到底去不去呢，她想到巫阳鬼市相救，小玉决定这次一定不要给她添麻烦。当她看着巫阳抱秃秃来甲板上跟少司命她们说话的时候，她眼神一下子沉下来。巫阳抱着秃秃，那元夜呢？等了许久，元夜没出现。她忍不住，走下悬梯，去船舱看看。
酒仓的门关着，小玉站了一会，心想不知元夜是怎么引得巫阳去看他的，或许是巫阳特意去看他了？许久，小玉推开门，听到里面有水声。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绕进去，屋内没有烛火，水声在屏风之后。小玉想起巫阳有好男色的传言，她一直不愿意相信的，她总觉着巫阳对元夜倒不像存了那种心思。其实自从鬼市之后，元夜意欲何为很明显了，要她的命，小玉不得不计上心头。
不喜欢元夜了，怎么可能呢，爱之深恨之切吧。小玉愣头愣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木桌近前。屏风后面悉索一动，元夜在黑暗中拿到油灯，指尖轻点，油灯灯芯被一簇浅蓝色的火焰点亮，屋内是蓝盈盈的火光。元夜散着头发施施然绕了出来，把油灯放在桌上，用布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小玉看清，他身量已经高出她不少，元夜此时披着一件鸦青色矩领袍服，黑色的绅带松松扎着，漏出一节带水光的脖颈。他抬眼，全然不见刚才与巫阳略带局促的神色。小玉低头细细计算着安全距离。元夜淡淡哂笑，坐在桌前，拿起桌上白陶碟子里的肉干条叼一块在嘴里慢慢咀嚼。
小玉心里默念巫阳教她背熟了的清心咒，忍住不去看元夜。元夜压根没像上次一样盯着她的眼睛。她身后的门缓缓关闭，小玉咬紧了嘴唇，暗自告诉自己，元夜不会再轻举妄动，巫阳她们都在船上，她没什么怕的。
“元夜，巫阳原谅你了吗？“小玉声音有克制不住的一丝颤抖。
“何来原谅，她怨过吗？“元夜侧脸在冷蓝的光影下，神色清婉和缓，比之前不动声色不喜不怒的感觉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就是让小玉更局促不安。她下意识看向那蓝色的烛火，是冥火吗？奇怪得很，她不敢伸手，没凑近这火焰已经灼热了她的脸。
“你。。。在鬼市，为什么要我去死？“说出来后小玉心里一紧，低头等着他搭话。
“我只是想你不要跟来了，你是个累赘。”
“什，什么，你怎么，怎么。。。“小玉一下子哽咽了，元夜的话戳在了她心尖上。
“那日你偷看了巫阳的医书，学其中的禁术，把巫阳不眠不休救下放归的雪蝉偷偷抓回来当药引子。还有些事我凑巧知道，不说是不想巫阳难过，我忍你不意味着我能一直放过你。“元夜一手托腮，眼睛里有黑金色的光点，似笑非笑。
“哈，说的好听，你留在巫阳身边无所图么？“小玉又羞又恼，被元夜说穿，她害怕极了，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吗？
“有所图，与你何干？”
“你不可以这样说，我，我真喜欢你的。。。“泪水夺眶而出。
“与我何干？”
小玉不敢置信看着元夜。
“不对，有干系的。“元夜忽然想起来什么接着说
“你这些日子里往我的饭菜里加了定神散，针蛊，倾心咒，蚁食粉，啊还有什么，我记不得，大概你的失魂水奏效了。”元夜逗手中的虫子一般将手指聚拢，油灯蓝色的火焰在他手心跳来跳去，这些话他说得轻松。
小玉听得心惊，只能一个劲的摇头，你胡说，胡说。。。
“你就当我胡说好了，只是，你再有一次动错了心思，我就把这些药方刻你身上，你莫要让人轻易看去了才好。”元夜朝她笑得和煦，目光上下打量她，小玉止不住发颤，她看见元夜漆黑的瞳孔后面竟然还有一层暗金瞳仁，妖异森然。着实与一张还带着稚气的俊脸毫不相称，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小玉捂着眼睛，匆忙往后退，指甲抠到门栓，折断的疼痛都不觉，她要逃离这个人身边。这样的眼睛，在古书中说，上古凶神会在动怒之时乍现，上古凶神，哪有不食人的呢。
小玉跌撞哭逃，爬回到甲板，巫阳关切问她怎么了，她挥开巫阳的手，巫阳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束手无策。
“这时候安慰也没用，她八成和小叶子摊牌了，失恋啦。“少司命拍拍巫阳的肩膀，让她把药囊里的安神饴糖拿给小玉吃。
巫阳赶紧拆出来一颗喂给小玉：“慢慢说，别哭厥过去啦。”
小玉心神缓缓安定，眼睛四下扫视，心里摸不准自己是不是看见了金目重瞳。元夜这个人，自己万万不敢接近了，心里的不甘被狠狠压下去，只能不想不看，元夜真的会放过自己吗，想到这里，她赶忙做下决定，蚕岛之行自己还是不要跟着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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