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朝贺劫
山南一带,本是贫瘠之地。加之近几年天灾,收成更差,于是大股流民落草为寇,为生计所迫,劫持官粮。然纵使天子再如何震怒,在这官逼民反的前提下,派那个贵族将领出征,都不免被当地百姓嫌恶,坏了名声。
于是自然所有人都想到了平民出身的云霆,和苍山卫。
镇远大将军善于平乱,且有安和帝姬这张王牌:朝堂上没有几人不知,镇远大将军倾慕长公主。纵常有贵族子弟笑谈云霆想娶尊贵的安和帝姬,不过是癞□□想吃天鹅肉。
此战,若是胜了,苍山卫和云霆在山南坏了名声,梧桐城权贵们打击进来士气水涨船高的平民一系将领;若是输了,朝廷也有了削弱云霆兵力的缘由。所以无论战况,云霆都是输。
苍山卫中为数不多的贵族将领被留在的梧桐城,其中包括昔日云霆最信任的副官,右相萧远山的小儿子萧梓衡。天子要其取云霆而由贵族将领代之的决心已经昭然。
云霆此去,只是为了墨无忧。
连唐浅都觉得绝望。
纵然她再清楚不过,作为棋子,甚至是一颗弃子的感受。
如今梧桐城的风,和五年前她初到北境时,一样冷。
朝贺总是在梧桐城最冷的时候。
每到这个时候,各附属国的使团都会接连抵达梧桐城,也是唐家最忙的时候。
唐英正贵为当朝左相,迎接使团和年末政务已经让他忙不过来;武威侯唐明正则执掌梧桐城巡防,治安上也诸多花费心力之处。于是唐家的大小事务就落在了夫人们身上。
可纵然再忙,林因花在唐浅身上的心思也不少。
这是她的孩子在阔别五年之后,终于能在家中度过的年节。即使是素日戎装的唐浅,这个时候也被林因念叨着,换成了贵族少爷们华丽而宽松的衣着。
空荡荡的手臂让唐浅有一些不适应,她习惯手臂上有软甲支撑。
那样即使在战场上不慎被妖兽扯破衣裳,露出的是软甲,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女子之身。
“今天是朝贺,天又这样冷,还是穿这样厚的衣服好。”林因满意地看着眼前几乎快被裹成小熊般厚实的孩子,说着。
“母亲说的是。”唐浅无奈笑道,看着身旁的唐汐也刚换上了林因新添置的冬衣,原本苗条纤细的少女此刻也被裹得严严实实,不满地撅着小嘴又不好说什么的样子,觉得自己也不算太糟糕。
“母亲,娘亲,你们看哥哥笑我。”唐汐已经发觉唐浅的笑意,不满道,“哥哥欺负汐儿。”
“你这丫头,”林圆夫人在一旁抱着暖炉,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谁不知道谦少爷总是让着你,每次休沐都带着你出去玩,只有被你使唤的份。”
唐谦的礼数和性格都很出众,唐家子侄都愿意与唐谦交往。而众多兄弟姐妹中,自然是同父异母的唐汐与唐谦最为亲近,甚至在大多时候,是唐谦无理由地宠溺着唐汐,这样说也不为过。
林圆自然也有耳闻。她与林因原本就是姐妹,知道姐姐林因的性格,想来唐谦也是一样温柔的性子,也放心唐汐黏着唐谦。
她素来只求女儿能够平安幸福长大,嫁人,不要再发生那种与别家贵族小姐争执的事情就好。而唐谦性格温和,若是唐汐能跟着学一些,也好。
“谦少爷别放在心上,”林圆看着在一旁的少年,略带歉意,“汐儿从小被宠坏了。”
“姨娘言重了。”唐谦也忍不住笑起来,唐汐撅着小嘴撒娇的模样在她看来,太过可爱。
似乎那才是一个贵族家小姐,应有的灿烂与美丽。
而不是像她这样。
“夫人,二夫人,大少爷,二小姐。”如歌掀开暖阁的链子,走了进来,“云中卫的大人们已经在院外候着了。”
“已经到时辰了啊。”林因喃喃念着,今日是朝贺,唐谦为三品军侯,自然也要同唐相爷一起出席。她走近自己的女儿,整理着唐浅领子上的貂皮,“别喝太多酒。”
林因总是觉得,即使是从北境回来,女儿也没有太多时间在自己身边。处理军务,或者人情应酬,往来于各家贵族,大多时候,是侍奉在崇光皇子身边。承担着本来不需要她来承担的责任。
“母亲放心。”唐浅依旧笑得温和,“母亲准备的衣服,谦儿很喜欢。”她感觉到了林因的忧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汐儿也很喜欢呢,母亲的眼光最好了。”唐汐狡黠一笑,挽着林因的手,一边朝唐谦使眼色,“现在母亲和娘亲都是汐儿的。哥哥再不出发,要来不及了哟。”
唐浅一直都觉得,唐汐很聪明。她是那种只要擦言悦色,就能大致了解那人内心所想的聪慧女孩子。
唐浅拜别了母亲和姨娘,走出了女眷们居住的内院。楚陈等人已经候在了门外,却都穿着新的冬衣。
“是相爷夫人赏赐的。”看出了唐谦的疑惑,楚陈说。
“上个月找我们量身长,只说是拜托我们试穿要做给主子的冬衣,没想到我们也有份呢。”白方有些激动,“主子,夫人想收义子吗?”
“胡闹。”青木打断白方,“主子,轿子已经准备好了。”
“有劳。”唐浅自己也没有想到,母亲会思虑如此周全。在北境,只有在凛冬将至,她才会例行公事一般添置冬衣。所以,在梧桐城这样相比北境来说,堪称温暖的冬季,她并没有想到要给兄弟们准备新的冬衣。然后林因已经为她都考虑到了。
佩剑碎玉依旧是由青木保管,朝贺大殿上不允许佩戴武器,云中卫亲兵也只能候在殿外阶下,即使是她的副官楚陈。
楚陈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的时候,唐浅注意到,男子的目光忽而诧异。“大王子……”
唐浅回头,顺着楚陈的目光,看见了燕浮生。
不止是她,连楚陈也认错了人。
唐浅单膝跪地,等到燕贵妃的轿子队伍走过,才起身。
燕浮生也只是跟着他的姐姐,仿佛没有看到唐浅一般,走了过去。
“不过是长得像罢了,”唐浅对楚陈说,“当心别叫错了。”
“是。”楚陈答应着,“主子,”楚陈压低声音,“羌国那罗部也来了。”
唐浅看着阶梯上异国的朝贺队伍。
“这次是什么?”她问道。
“公开宣称是金豺,禁军看守得很严密,屠苏也无法靠近牢笼。”
屠苏是亲兵中轻功最好,最善于侦查。只是此次不过是朝贺使臣,纵然谨慎如楚陈,也没让屠苏冒着可能被禁军与使臣发现的风险进行调查。
“我知道了。”唐浅面不改色与经过的朝臣打招呼,一边对楚陈说,“在这里等我。”
朝贺的外殿,已经准备好给随行的侍从与亲兵。
唐谦走进大殿,沿途与朝臣寒暄,然后,站在了墨无痕身后。
她是皇子伴读,自然要随侍崇光左右。
而另一边,是五皇子墨无涯,以及随侍的上官端华。
书院里悠闲的时光,唐浅尚未学完的《文说》,都随着先懿德皇后丧期结束而不再,皇帝下旨,兵部尚书之子上官端华随侍五皇子墨无涯,户部尚书之子薛若明则跟随三皇子墨无期。
在朝贺前的一个月,山南频传捷报,内乱似乎即将被平定。而边境大治,海国无犯,今年朝贺也尤为隆重。
各色的香料焚烧,浓郁而急切,仿佛不能等待天明。
大傩之后,各附属国上贡。海国的鲛人泪,只消一滴就能燃烧一个月;西南的绣品,最热烈的颜色勾勒出大昭的疆域图;大漠的香气,挥发起来能吸引鸟雀起舞……
唐浅的座位在墨无痕后面,明明有最好的视线,她却没什么心情如其他朝臣一般观看。
她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羌国抚罗部,格罗部,那罗部,向大昭皇帝献上宝物……”异国使节说着生僻的大昭语,而唐浅听得更为清晰的,是墨无痕的话语。
“很无趣,对吧。”
“殿下?”唐浅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
“本宫也是这样觉得。明明都恨不得将对方处以极刑,却要装作很熟络的样子。”墨无痕没有看唐浅,宛若漫不经心说着。
“殿下喝多了。”唐浅不冷不热说道,她一直在保持着与墨无痕的距离,这几个月都是这样。
大殿上,使臣依旧在说着什么,华衣的奴仆抬上一个巨大的箱子,用幕布盖着。
“你看啊,”墨无痕不去反驳,似乎没有听见唐浅的话,依旧自言自语般,“兵部刘大人,他的兄长在景和二十四年,被羌国人在阿兰纳河畔砍头……禁军羽林卫统领上官大人,他的大儿子在景和二十八年,出使天佑国路上,被大齐人扮作土匪击杀,至今尸骨都没有找到……还有户部薛大人,啧啧,他的四个侄子不顾劝阻热血从军,结果都死于姑夜国边境……”
墨无痕回头,眸色深不见底。
“但是唐谦啊……被自己人残害的痛苦,要比外敌迫害,更可怕百倍。因为,你不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下手……”
唐浅看见,野兽暴怒的眸子。
野兽金色的眸子,明亮得仿佛能看见熔化的黄金流动。
使臣的惊愕不知所措,贵族们的尖叫,此起彼伏的护驾声,琳琅跌落的碰撞声中,原本羌国献上用于观赏的金色野兽,挣脱了锁链;在紧接着的下一刻,在空气中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快,控制住它!”说着羌国语言的两个使臣很快再也发不出声音,殿上的野兽咬断了他们的喉咙,宛若玩具般甩到一边,随后燃烧起火焰,有异族的语言惊恐得几乎变了声调。
“是妖兽……妖兽啊……”
“来人,护驾!”
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一人高的妖兽不再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似乎已经选中了猎物,转过了身,直接奔向殿上一个方向。
墨无痕看着那只妖兽,燃烧着金色与红色的不详火焰,直直扑过来。安和帝姬的尖叫声中,他肌肤并没有被烈焰灼烧的疼痛感,而是一阵腾空而起的失重感。
唐浅一手扯掉了墨无痕身上的香囊,一手将墨无痕向后拖开,踢起墨无痕的矮桌,挡住了黄金妖兽致命的攻击。
酸枝红木制成的矮几被野兽的利爪撕开,在烈焰中噼啪作响。
“无痕,有没有受伤!”安和帝姬与墨无痕原本便是相邻而坐,连忙赶了过来,查看起弟弟是否受伤。
唐浅放下震惊而没有说话的墨无痕,只说了一句“失礼了,公主殿下。”,然后抽出了安和最为尖锐的一只短簪,化作利刃。
朝贺大典,任何人不被允许携带武器,护卫的禁军也陈列殿外阶下。在护卫赶来的着短短几息时间里,妖兽可以杀了殿上几乎一半的人。
唐浅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走向那只金色的妖兽。
嘴里几乎听不见声音,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贺兰。”
通体金黄的妖兽已经被彻底激怒,攻击的方向,也从墨无痕转向了眼前挑衅的少年。
在惊恐的瞬间,妖兽跃起,利爪尖锐,只消轻轻滑动,就可以撕裂以往猎物的肚肠。野兽的攻击,却没有少年快。唐浅侧身,几乎是贴着避开了妖兽的攻击,同时翻身,右手的短簪化作利器,没入野兽的脊椎。另一只手顺着作为支力点的短簪,不顾妖焰的焚烧,按在了妖兽的头颅上。
然后清脆一声,拧断了妖兽的脖子。
唐浅清楚记得每一种遇到过的妖兽身体结构,以及致命弱点。
她习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唤贺兰的名字。每每那样,她都会想起,在北境最寒冷的冰崖下,那个人死在她面前时,说过的话。
“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唐谦。”贺兰庆这样说。
想起贺兰庆,还有他的愿望,唐浅去实现的责任,她都会感到没那么害怕。
片刻前还在呲牙咧嘴大开杀戒的金黄妖兽,在禁卫军得到消息冲进来的同时,已经是了无生息的一具尸骨。殿内死寂,唯有站在大殿中央的少年,一把扯掉依旧燃烧着妖焰的半只左袖,手臂上布满野兽噬咬的旧伤和隐约的红色纹路,在火光中,居然有着妖艳的气息。
匆匆赶来的刘少卿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情况的严重性。他上前,单膝跪下,“微臣来迟,惊扰主上。”
幸存的羌国使臣也立刻跟着跪下,不知是尚未从妖兽暴起的惊吓中恢复,亦或是害怕大昭的皇帝震怒,声音颤抖得厉害,“皇帝陛下,小臣……小臣真的没有想到这畜生会伤人……”
景帝已经冷静下来,却一时没有说话。
“皇帝陛下!”车时国的使臣上前,“羌国的蛮子明显是蓄意纵容妖兽伤人行凶,无视皇帝陛下天威,请陛下严惩不贷!”
“你!血口喷人!”羌国仅存的使臣也不甘示弱,“分明是混淆视听,试图挑起大昭和本国之间矛盾,坐收渔利!皇帝陛下,千万别听信这个鞑子!”
“都住嘴。”在两国使臣几乎已经开始用本国语言互相问候的时候,景帝终于听不下去,“刘少卿,先把这妖兽和尸体处理掉。”然后,转向了唐浅,“长宁侯,你怎么看。”
左手手臂依旧是妖焰灼烧过的刺痛,唐浅知道,这不过是妖兽邪力所致的幻觉。
“回陛下,”唐浅半敛眸子,“金豺与熔金妖兽在休眠期确难以区分。那罗部使臣已遇害,请陛下细查,再做定论。”
驻守北境的时候,唐浅几乎与各附属国都打过交道,包括羌国六部之一的那罗部。占据羌国最为少数人口的那罗部,以能驯服凶猛野兽而名镇西北。传承百年之后,凶猛的野兽再也无法满足部落的征服欲,于是,那罗部的勇士,出现在了北境的城墙附近。
他们成功将冬眠的小型妖兽套上枷锁,甚至用牢笼囚困运进了北境。异国的汉子们喝醉了,出言挑衅,云中卫戍卫也不过如此,这等妖兽,原来也并不是太难驯服。
每逢开春或是仲夏,妖兽苏醒与狂暴之时,北境会封城。所有百姓被迁移到苍山卫守军防线之后,除却云中守军,不会放任何人擅入北境十三城。
云中卫自然不会与没有见过妖潮恐怖的羌国部落一般见识,少数几个血气方刚的新兵不忿也被上级军官压制下去。与羌国部落打过多年交道的云中卫,对这些人出现在梧桐诚自然多了心眼。唐浅才安排屠苏等人侦查,只是她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此事发生。
唐浅并不确定,那罗部是否知道进献的是凶猛的妖兽。原本在冬眠期而昏昏欲睡的熔金兽被误认作观赏而豢养的珍奇金豺,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妖兽在温暖的大殿上苏醒而伤人,羌国也可以推脱得干净。大昭作为宗主大国,自然不会为此与羌国彻底交恶,跌了大国的身份。
但唐浅却觉得,此时遇袭,并非偶然。
或许,是为杀了墨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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