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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子监(四)


翌日,医馆“一日之内横死两人”的消息像呼啸而来的北风一样,传遍了国子监。监生们在课下也忍不住讨论几句,仿佛个个都亲临现场,真看见了尸首一样。

        “第一个被刺死,第二个被溺死,按照五行来说,下一个不是在树上被吊死,就是在火里被烧死了。”

        “呸呸呸,咱们这里哪来这么多人命案子。这事分明一目了然,凶手杀人后,自知无路可逃,就畏罪自杀了呗。”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听说这桩案子不仅惊动了京兆府,京兆尹韦大人还亲自来了。如果不是案情重大且复杂,京兆尹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气一气许祭酒?”

        “哈哈,难说。怪不得今天远远地就瞧见许祭酒的脸色不佳,原来是一大早就撞上冤家了,啧啧。”

        “许祭酒的脸色再难看,也比不上林司业啊。听医馆里的杂役说,第二个可就是在林司业的眼皮子底下死的呢。依我瞧啊,林司业恐怕得进‘冷宫’待一阵子喽!”

        “不会吧,林司业处事向来公允尽责,还是挺受祭酒看重的。”

        “切,公允?若不是林司业成天在祭酒大人面前溜须拍马,那个七品官的庶子怎么可能进得来国子监……哎哟!”

        “叽叽喳喳地跟群聒噪乌鸦似的,没瞧见有人在睡觉啊。”

        窈月虽然坐在座位上没回头,但抛出去的书砸得是又准又狠,被打中的人疼得直叫唤。

        “陈夫子的课上你们一个个装哑巴,一下课舌头就都长回来了,这门功夫倒是厉害,要不也教教小弟我吧。”

        “张越,你莫要欺人太甚!”

        闻言,窈月懒懒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说话者,亦是方才言语最嚣张的那人,“沈兄,小弟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家祖上最高也就三品,你爹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少卿。怎么,我这个一品国公的嫡孙还欺负不得你了?”

        “哼,不过是个拿来唬人的空架子,你那瘸腿爹……”

        “沈煊,”坐在不远处一直伏案写字的郑修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瞥了说话者一眼,“安静些。”

        被郑修点名的人当即噤声,狠狠地剜了窈月一眼后,便极为识相地抱着自己的纸笔,远远地躲到教室角落里去了。

        窈月亦十分大方地送了对方一个白眼,“我爹上阵杀敌流血流汗的时候,你爹还在被你爷爷家法伺候呢!”

        “小越,别说了!”邻座的林钧扯了扯窈月的袖子,又冲郑修十分感激地一笑,“多谢郑兄。”

        郑修状似领情地微微颔首,又难以察觉地用余光扫了眼似乎仍旧意难平的窈月,继续伏案用功去了。

        窈月捡回自己方才砸出去的书,掸灰似的不轻不重地拍在林钧的后脑勺上,“哟,终于装不下去了,我还以为你打算睡死在他们的唾沫星子里呢。”

        林钧低头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算瞎说,若非伯父多番费心,这国子监我的确进不来。”

        看着林钧越来越不振的士气,窈月干脆猛地一勾他的脖颈,几乎是朝他的耳朵吼道:“要振作啊兄弟!虽然你没有位居高位的爹,但是你有我啊!放心,有我在这国子监的一日,就有你在这念书的一日,就算祭酒大人要赶你走,没事,大不了做我的书童,上课时时都在,三餐一顿不少,而且我还会把我的课业全让给你做,保准你成为全天下第一个考上状元的书童。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

        林钧哭笑不得:“那就说定了,不过千万记得,在你和郑兄的寝室里,给小的收拾出一个睡觉的窝啊。”

        “没问题,反正我的床大,咱俩一起睡嘛!”

        “张越!”

        从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窈月身子一抖,一抬头却发现是黑着脸的郑修。

        窈月茫然,“怎么了?”

        郑修冷冷地看着窈月和被她勾着脖子涨得满脸通红的林钧,一言不发地扔下手里的一叠纸,转身就走了。

        “莫名其妙。”见郑修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外,窈月撇撇嘴,才不急不缓地放开差些被自己勒断气的林钧,瞟了瞟那叠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瞬间嘴角上弯心情大好道:“林钧啊,你再不好好表现,我这书童的位子怕就要给别人咯。”

        林钧一边急喘着气,一边好奇地凑上去瞧那纸上的文字,“这是……咦,这写的好像是昨天经书考核的内容啊,郑兄帮你写的?可这字怎么越看越像是你的啊……该不会是郑兄仿你的字迹,帮你答的吧?”

        窈月捂脸装可怜道:“没法子,逃得了昨天的考核,却逃不出许阎王的掌心。小弟有病在身,昨儿又折腾了大半夜,脑子现在还晕着,别说答题了,连题都看不懂。可我若是今天不把这补交上去,被赶出国子监的就不是你,是小弟我了。”

        林钧很是羡慕地咂咂嘴,“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啊,别看郑兄整日冷着脸,心还是很热的。瞧你病着,就雪中送炭来了,这是在向你示好呢……欸,我记得,半年前你刚进来的时候,你和郑兄的关系不错啊,后来是因为什么闹僵了来着……哦,是那场蹴鞠赛吧,你绊了郑兄一脚,还让他回府养了大半个月……”

        “明明是他自己腿脚慢,而且他那一碰就倒的身子,怨我啊!”

        林钧苦笑:“是是是,不怨你。不过郑兄心气高些嘛,受你那么一撞,又被你整个人压在泥地里那么狼狈,换做是我,也要埋怨你几句的。”

        “好好好,我无恶不作,就你的郑兄白璧无瑕,那小弟就先预祝你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窈月朝林钧做了个鬼脸,抓起那叠纸就乐颠颠地跑出了教室。

        许祭酒的文澜阁离监生门上课的集贤堂并不远,可窈月一路上却遇见了好几拨行色匆匆的官差,显然都是被医馆那两桩命案招来的。老郎中自然是被那个药童杀死的,可那个药童又是如何死的?畏罪自杀?

        窈月不信。

        显然京兆尹韦良礼也不信。

        但如果那个药童的死因真如窈月所猜想的那样,那韦良礼就算是把整个京兆府的人都派进来,恐怕也找不出一丝半毫的证据。

        所以,窈月眼下担心的,依旧是窗外那个,随时可能给她惹来麻烦的目击者。

        可惜的是,国子监的夫子们,包括许祭酒和林司业,都是跟郑修一样的文弱书生,而那群监生里头,即便是和她“张越”一样将门出身的,平时踢踢蹴鞠玩玩马球还行,上树爬墙已经十分勉强,更别说是飞檐走壁,在她眼皮底下无声消失了。

        难不成那人本就不是国子监内的?

        窈月皱眉,如果真是外人撞见的,那可就更麻烦了。

        窈月边走边想对策,即便步子已经放慢了许多,依然很快就走到了文澜阁的台阶下。窈月仰头望着屋顶映射着阳光的瓦片,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步上阶,向门外侍立的小吏说明了来意,就直接被领着走进屋里。

        祭酒许承嗣上了年纪,十分畏冷,才仲秋左右就已经在屋里生起了炭火。迎面而来的热气让窈月一阵头晕胸闷,还没来得及瞧见祭酒许承嗣,满头大汗却不敢抬手去擦的林绥就先晃进她的视线里。

        窈月忍住笑略微转身,就瞧见端坐在上首的许承嗣。可她竟从许承嗣的阎王脸上,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微笑,不禁很是惶恐,赶紧躬身行礼:“学生张越,昨日因病缺考,故今日前来补交答卷,烦请祭酒大人阅览。”

        “你来的倒是挺巧,正好让裴夫子帮你批改,也好精进精进你的学问。”头一回被许祭酒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窈月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疑惑,裴夫子?

        窈月略微抬头,顺着许承嗣慈父般和蔼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下首的坐席上,除了林绥竟还有一人。

        那人穿着寻常的白色襕衫,长着不寻常的神仙似的五官,而且年纪很轻,乍眼看去和她那些监生同窗们没什么区别,别说是眼前的许承嗣和林绥,和国子监所有被岁月磨砺成腊肉干的老夫子们比较起来,简直鲜嫩的可以掐出水来。

        见窈月半信半疑,林绥笑呵呵地开口解释:“你手里的这份卷题就是裴濯裴夫子所出,昨日你缺考不在,想来还不曾拜见过裴夫子吧。”

        窈月当即反应过来,跪下行拜师礼,“学生张越,定寒窗勤学,不负夫子传道授业之苦。”

        “起吧。”很温和的嗓音,像是带着几分笑意,但就在窈月起身时,很自然地伸手,就把她攥在手中的卷纸取了过去。

        窈月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这个神仙似的裴夫子并不像外表上看起来的那么温良无害。她在心里把林钧经常念在嘴边的佛祖菩萨求了个遍,只求裴夫子千万别问她有关答卷的问题,她可一个字都还没看过呢!

        屋内一下子又静了下来,窈月默然垂首站在下头,裴濯细细翻看着答卷,许承嗣依旧目光慈爱地看着裴濯,而林绥则依旧热得如坐针毡,湿透的鬓角都要滴下水来了。

        林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状,看了看许承嗣,又瞅了瞅裴濯,最后扫了眼窈月,开口玩笑道:“裴濯啊,这样私下拜师的,张越是头一个吧。祭酒大人,依我看,干脆就让裴濯把张越收了做入室弟子,怎么样?”

        林绥原本只是想缓和缓和气氛,并不是真的想得到许承嗣和裴濯的回应,却没想到话音刚落,裴濯就从那叠卷纸上抬起眼,笑着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学生也正有此意。”

        窈月一愣,莫非是郑修替她写的太好,被这个初来乍到的裴夫子瞧上了?她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自己来,早知道就该让郑修不仅模仿她的字迹,还应该照着她平时的水准,胡乱诌几句的。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他。”裴濯的话刚出,窈月的心就提了起来,忍不住暗暗骂道,奶奶个腿,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窈月心虚地抬眼看向裴濯,笑得极为勉强,“夫子请问,学生虽愚钝,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濯朝她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令窈月的脑子轰然一声,双眸也在瞬时冷了下来。

        “你会说岐语吗?”

        而他所说的,正是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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