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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国子监(十九)


同窗们面面相觑了一会,那个被窈月踢翻在地的监生爬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窈月推开面前的几人,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摞纸钱,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盆里:“与你们一样。”

        有人不屑地哼了声:“猫哭耗子。”

        窈月抬头瞄了那人一眼,又朝火盆里扔了一大摞纸钱,“沈兄你听见了吗?瞿宗表骂你是耗子呢,一会记得去找他理论哦。”

        “张越你……你别太嚣张!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你、你给我等着!”那人愤愤地说完,摔袖就走。

        窈月看着对方近乎落跑的背影,悠悠地接道:“好啊,我等着。”

        其他人看了窈月几眼,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后,也七七八八地走了,留下的也只有林钧和站在角落处的郑修。

        林钧走到窈月身旁:“小越啊,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也是因为沈煊的死心里难过,想找个发泄的口子。”

        “不就是当箭靶吗?老子又不是没当过。他们有胆子说就让他们说去,我治不了他们,自有人能治。”窈月说完,回头看了看神色尴尬的林钧和离得远看不清表情的郑修,“难道你俩也觉得,沈煊是被我害死的?”

        林钧立即摇头:“怎么会,那、那是意外。”

        窈月将目光移向角落里的郑修:“你呢?”

        郑修没有应声,只是直直地看着窈月,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窈月冷笑:“林钧啊,看来你的观点郑大公子不太敢苟同。”

        林钧不知道郑修为什么闭口不言,急着想要为他辩解:“不是的,郑兄之前还说……”

        “你跟我出来。”

        窈月看着突然朝自己逼近的郑修,也不躲,只叉腰瞪着他:“做什么?”

        郑修却不多言,冷着脸拽着她的胳膊就往殿外走,徒留林钧一人跟一火盆在黑漆漆的殿内,风刮进来吹得火焰忽明忽灭,吓得林钧也不敢久待,赶紧一股脑地把还没烧完的纸钱全扔进了火盆里,端起沉甸甸的火盆就追了出去:“你、你们等等我啊!”

        郑修拉着窈月出了先贤祠,在檐下暗巷里又走了好一会,直到进了一处光线晦暗的死角才松开她的手。

        窈月昂着脑袋,嘲讽道:“郑大公子这是做什么,就不怕我这个杀人凶犯脏了您的手?”

        “张越!”郑修问得很急,仿佛话早藏在心头憋了许久,“你跟我说实话,裴夫子他为什么总护着你?他、他是不是也……”郑修的声音突然一滞,转身偏过脸,很是艰难地才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也怎么了?”窈月挑了挑眉,“就许你们造谣中伤无中生有,就不许别人对我好点了是吧?”说完,自己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切,好个鬼,裴濯私底下使坏折磨人的时候你们都没瞧见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沈煊的死与你无关。”郑修支支吾吾,“我只是想知道,你和裴夫子,你们俩之间……”

        窈月一听,更是上火:“郑修,你我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百多天,还不清楚我张越的为人吗?好吧,就算你觉得我无恶不作,但你也总该相信裴夫子的品味吧。他自个屋里的书童都比我俏上一百倍,他如果真要断,用得着这么舍近求远,撇开窝边的嫩草不断,偏偏来断我这长在泥巴里的狗尾巴草啊。”

        “那……他,他为什么独独对你青眼相加?”

        窈月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青眼?嗯,可能是因为他瞎吧。”

        看着郑修被自己的话堵得脸色涨红,噗嗤一笑,摆摆手:“好啦好啦,实话告诉你也没什么。裴夫子是因为多年前跟我家有旧,曾受过我先祖父的恩情,又同情我爹的遭遇,才看起来格外关照我,仅此而已。”

        郑修将信将疑地打量窈月的神色:“你没骗我?”

        窈月瞬时又拉下脸来,甩头就走:“骗你又怎样,爱信不信。”

        “我信,”郑修的话语从背后追上来,一字一顿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窈月背着郑修偷乐了片刻,回头看他时又故意板着脸:“郑大公子的话可当真?”

        郑修十分郑重地点头:“当真。”

        窈月立马笑嘻嘻地凑到郑修身边:“那我说,我能考上状元,你信不信?”

        这回轮到郑修嫌弃地白了窈月一眼,毫不留情地打击她:“你在做梦。”

        林钧在学舍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窈月和郑修一前一后的回来,“哎呦喂,两位小祖宗,你们又上哪吵架斗嘴去了,还以为你俩又被歹人绑走了。”

        窈月笑得没心没肺:“放心,我身子沉,两个彪形大汉都不一定扛得动我。”待她走进屋内,看见墙角坐着的人影一愣,“盛方?”

        盛方脸色苍白地朝窈月笑了笑,又有些胆怯地看了窈月身后的郑修一眼:“冒昧打扰了。”

        林钧见郑修脸色不愉,赶紧开口解释:“盛方看着屋里沈煊的那张空床,有些怕睡不着,所以就想来跟咱们挤一挤。我跟郑兄一床,盛方跟小越……”

        “不行!”郑修断然拒绝,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不近人情,赶紧指了指林钧和盛方,补充道:“你俩、你俩睡隔壁不就正好了吗,何必跟我们挤。”

        林钧一拍脑门:“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呢。”说着就转身拉起盛方,热情得很:“那你就搬来跟我住吧,不过那张空床灰落得有点多,得好好收拾收拾才能睡人。”

        盛方感动地热泪盈眶:“多谢多谢,我这、这就去搬东西。”

        林钧也乐呵呵地跟了出去:“来来来,我帮你。”

        见盛方和林钧都走远了,窈月才瘫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看见盛方就让忍不住想到沈煊,他要是真留下,睡不着的人就该是我了。”

        窈月扭头看向郑修,认真地问道:“你真的不认为是因为我告发,才害沈煊丢的性命?”

        “不是你说的。”

        窈月顿时来了兴趣坐起来:“那你认为是谁?”

        郑修看了窈月一眼:“裴夫子。”

        窈月顿时感觉找到了知音,狠声痛斥道:“对吧,本来就是他!却偏偏把我弄成众矢之的,脏水都泼我一人身上,嗯,他好像也溅上了点,但还是坏死了!”

        郑修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你……”

        “快到关澡堂的时候了吧,我得赶紧去洗洗了。”窈月抱起衣服,就冲了出去,“郑兄,记得给我留个门啊。”

        所谓澡堂,其实就是学舍后头的一幢两层小楼,上头烧水下面洗澡,可供洗澡的小房间只七八处,所以监生们时常三两个人挤一间,尤其是眼下天气渐凉,人多些还暖和点。

        窈月每回来澡堂,不是临近关门,就是临近上课,因为只有这两个时段人是最少的,她不必担心会被哪个不长眼的同窗缠上,要和她共享那一大桶热水。

        因为这个在旁人眼中的怪癖,烧水老仆都已经认得了窈月,站在二楼远远地见她跑来,笑着招手:“莫急莫急,知道公子今晚会来,还有热水给您留着呢。”

        窈月跑得气喘吁吁,却仰着头笑得很是灿烂:“就知道老伯最疼我了。”说完又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间,语气十足像个撒娇的孩子,“还是老地方,水一定要很热很热哦。”

        “得嘞!”

        窈月挑的这间屋子极小,摆了只老旧的浴桶和一盏灯之后,就只能勉强留出一个人站着的空隙,且三面都是墙壁,合上门后就像是个四方的牢笼,其他人都嫌弃这屋,但窈月却十分中意。

        当与楼上相连的水管开始哗啦啦地将热水注入浴桶中时,窈月伸手试了试水温,直到手背被烫得一片通红,才地敲了敲水管,告诉楼上的老仆这温度正合适后,才开始除下身上的衣物。

        窈月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滚烫的热水里,在水中满足地吐出一长串气泡来。她喜欢热的东西,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被冻怕了,还是因为她的那颗心太冷,让她对一切温暖的东西都趋之若鹜,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天上的太阳都摘下来,抱到怀里好好捂着。

        都说岐国是石头堆出来的雪域,鄞国是江河拼起来的夏土,故岐人尚武彪悍,鄞人崇文儒雅,而位于两国边境的梓桐城里,却随处能见到用蹩脚的鄞语吟诗作对的岐人,也能见到穿着儒士长衫却舞刀弄枪的鄞人。

        不过才离开半年,还真是很想念梓桐啊……窈月一边回忆着在梓桐的日子,一边从水中浮出半个脑袋来换气,正准备抬手拧一拧头发时,头顶上的空水管突然响起“骨碌”几声轻响,一个圆球状的物什就从管子里落了出来。

        窈月眼疾手快地一捞,拿到眼前看时,发现是个鹌鹑蛋大小的蜡丸。她倏地就从浴桶中起身,却根本顾不得先擦干自己,而是拿衣角包着那蜡丸,小心翼翼地捏碎后,从中取出张小拇指长宽的纸条,而上面书写着的寥寥几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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