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国子监(三十四)
世宁堂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家药房,店铺虽然开张的时间不长,但因卖药货真价实,又经常给穷人义诊施药,有口皆碑,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即便是恼人的阴雨天,前来世宁堂寻医问药的客人也依旧络绎不绝。
窈月挤在人群里,仔细打量着世宁堂里每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学徒。
“我来取药。”窈月掏出几张半湿的纸,递给角落里的一个正在裁药的伙计,“这是药方。”
那个伙计抬眼看了窈月一眼,然后停下手里的活计,接过药方瞧了瞧,用不甚流利的官话说道:“有一味药还在路上,请公子入内,稍等片刻。”
说完,伙计把药方递还给窈月,手肘处指向身后一道虚掩着的小门。
窈月将药方收回袖子里,什么话也没说就绕过眼前的伙计,推门走了进去。而这个伙计也继续埋头裁药干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门后是一条不长但狭窄的过道,过道两旁的墙面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孔。窈月知道,这些小孔要么用来发射暗器,要么用来喷洒毒烟,若是有不速之客闯入,顷刻间就会丧命于此。
窈月推开过道尽头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花草葱郁的园子。窈月穿过园子里的门廊,就瞧见不远处的厅堂上坐着一个锦衣玉带的男人,是陆琰。
陆琰的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子数量相当,他手里执着一枚黑子,似乎正在想下一步要落在何处。
从窈月认识他时起,他就爱下棋,他教过她很多东西,却从未教过她下棋。
窈月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然后疾步走上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张纸条“砰”地拍在棋盘上,“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琰将被窈月震得四散的棋子一枚枚拾起,重新放回到棋盘上原本的位置,语速缓缓道,“你入国子监进学半年,字忘了,规矩也忘了吗?”
窈月只当没有听出陆琰的指责,戳着字条上的八个字:“‘有则取之,无则杀之’,杀谁?郑修吗?他可是郑遂的亲儿子,你们就不怕……”
“这是大人的命令。我传递命令,你执行命令。至于之后如何,与你我无关。”陆琰将一枚黑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棋盘上,而后抬眼看向窈月,目光犀利如刀,“你是不敢杀,还是不舍得杀?”
窈月被陆琰的话堵得一时语塞,虽然头还昂着,但气势比之前弱了许多。
“我只是……只是因为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当初只让我在国子监里接近郑修,再寻机进入郑家,到飞云楼里找那件宝物,并不曾……不曾让我杀他。”
陆琰看着眼前的窈月,仿佛又看到初见时那个倔强不屈的女孩,笑了一声:“你这性子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着,陆琰从窈月身上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白子,对着棋盘继续沉思了起来。
就在窈月以为,陆琰在用沉默表示逐客之意时,他又突然开口了:“若是如郑遂所说,宝物的确在他的飞云楼里,那他的儿子就不用死。若是没有,郑遂自然应该为他的谎话付出代价,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陆琰的话让窈月的心里生出一阵寒意:“要杀郑修……有很多机会,何必挑那日?”
“独子死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陆琰冷笑道,“权当是大人送给他郑相爷的寿礼了。”
窈月不再说话了,她知道眼下的郑修已是那位大人砧板上的鱼肉,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代替她做这件事。
“放心,不会让人怀疑到你的身上。”陆琰悠悠地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等此事一了,你还要回国子监继续做‘张越’。”
“知道了。”窈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纸条你帮我毁了吧,我回去了。”
陆琰的声音从窈月的身后追了上来,像是提醒但更像是警告,“做好你该做的事。多余的事别想别看别管,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窈月突然想起国子监医馆里那个背上烙着六瓣梅花的药童,觉得陆琰对自己的这番警告甚是讽刺。
“你方才也说了,你只是传递大人的命令,你若是做了多余的事,被大人知道,”窈月止住脚步,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陆琰,“下场是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陆琰凝视着棋盘,没有说话。
窈月看着陆琰的身影,默然叹了一声,而后语气和缓,轻声问:“六哥哥,我娘亲还好吗?”
“青姨很好。”陆琰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我来之前见过她,她正在做一件夹袄,说等你明年生辰的时候送你。”
“果然还是娘亲疼我。”窈月脸上的神情瞬时明亮了许多,眉眼弯弯地朝陆琰挥了挥手,“六哥哥,我走了。”
等窈月的身影和脚步声彻底消失,陆琰忽然将手中的黑子砸到棋盘上,一时间,数不清的棋子蹦跳起来,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散落了一地。
陆琰盯着地上黑白交杂的棋子,静默了片刻后开口:“乘风。”
一个人影应声出现在陆琰的身后,正是之前在药房角落里裁药的那个伙计。此人出口的并不是鄞国的官话,而是岐语:“主上有何吩咐?”
陆琰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中秋那日跟着她,若是没有找到那件宝物,一旦有异动,先杀了郑修,再杀了她。”
“是。”
临近中秋,京城却一连下了好几日雨,就在京城诸人担心中秋也是阴雨天,无法赏月的时候,雨忽然停了。
窈月枕着胳膊,躺在自家屋顶上,嗅着雨后独有的清新空气,看着被水汽萦绕着湿漉漉的一轮圆月,低声喃喃道:“不知道明儿还有没有空闲赏月了。”
窈月看了好一会儿月亮,忽的坐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看过多少遍、已经有些皱巴巴的帖子,迎着月亮,又盯了好一阵子。
这是下午郑修派人送来的,拿着这薄薄的物件,她就能横着走进丞相郑遂家的大门,然后……
她迎着月亮笑了,但明月的清辉下,她的神情却是苦涩的。
“郑修啊,你可莫要怪我。”
第二天,窈月坐在伙房的灶台边上,把碗里的白粥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大大咧咧道:“花婶,中午和晚上都不用给我留饭了,我要去相府吃席。若是得了相爷的青眼,留我秉烛夜谈,说不定晚上也不回来住了。”
“知道的小公子,”花婶笑眯眯地给窈月擦了擦嘴角,又指了指张逊住处的方向,小声说,“今儿是中秋,别家的席面再好吃,丞相老爷再可亲,小公子也要早些回来啊。将军会等你的。”
窈月点点头,像是安慰似的拍了拍花婶的手背,笑着说:“花婶,我晓得的。我出门了,你们好好过中秋吧。”
窈月跨步出了伙房歪斜的门,脚步飞快地穿过荒草丛生的院子,眼见着大门就在跟前,冷厉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劈来。
“你要去做什么?”
窈月本想装着没听见,但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窈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转身,看向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张逊,毫无情绪起伏地吐字:“做能救娘亲性命的事。”
张逊一听,放在膝上的双手瞬时握拳,向来无神的眼睛也瞪圆了,灰白的唇颤了颤:“你、你……咳咳咳……”话还没说完全出来,就剧烈地咳嗽不止。
窈月看着张逊这副紧张的模样,莫名地想笑。就这么担心她败坏张家的名声?若当真把家族名声看得这般重要,他受伤被俘时,他得知全家被屠时,他被岐人要挟时,就应该以死明志,苟活至今又算什么呢?
“您放心,我若有什么好歹,不会连累您和张家。毕竟咱家族谱上,您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张越。”窈月朝张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抿嘴笑道,“爹,儿子走了。”
“你给我站……咳咳咳……”
张逊咳得更厉害了,家里的老仆听到声响都慌慌张张地赶来。
“将军,发生何事了?”
“要不要去请郎中?”
“去……去……”张逊强忍着咳意,艰难地支起身子抬起手,指着方才窈月站着的方向,但早已没了窈月的人影。
半晌后,张逊闭上眼,仿佛认命般的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但恢复了素日的冷硬:“拿我的名帖,去国子监,请裴二公子来,要快。”
窈月离了家,并没有直接去相府赴宴,而是来到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她穿梭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然后钻进了一间售卖文房四宝和书画字帖的铺子,在各种小物件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最后指着一方不起眼的砚台。
“就这个了,给小爷我包起来。”窈月微仰着头,带着几分颐指气使和洋洋得意,大声道,“包好些,这可是要送给丞相大人当寿礼的。”
“是是是。”店家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偷偷打量着面前的窈月,然后难以察觉地摇摇头,并不相信面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少年会是当朝丞相的座上宾。
窈月嫌只用油纸包了一层寒酸,又让店家拿来根红绳五花大绑似的缠了好几圈,才满意地点头道:“瞧这红绳,多吉利喜庆!丞相大人肯定喜欢。”
窈月付了钱,拿上包好的砚台,脚刚跨出铺子,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铺子里响起,“兄台,请留步。”
窈月循声回头,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朝窈月拱手道:“敢问兄台,也要去相府赴宴吗?”
窈月拱手还礼,瞧着面前的人:“也?你也要去?”
“正是。”面前的年轻男子朝窈月弯唇一笑,初秋舒爽的日光下,笑得很是好看。
“何峻,云中府府学生。”
何峻?
窈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面前的这张脸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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