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国子监(六十一)
裴濯浅酌了一口:“你替我去吧。”
高烨挑眉,语气夸张地上扬:“我?那是你的未婚妻子。我去做什么?”
裴濯面无表情地看向高烨。
高烨则心虚地移开目光:“行行行,我替你去。我会跟永嘉说,如今的裴濯还是孤身一人,请她赶紧给圣人托个梦,让圣人别尽替别人牵红线点鸳鸯,也给你的婚事上上心。”
裴濯笑了一声,而后思虑了许久,才谨慎开口:“君实,三年前你扶灵回乡,永嘉没去送你,是因为……”
“我知道。”高烨打断了裴濯的话,声音干涩道,“她和楚王是同母兄妹,她不见我,是怕连累我。”说罢,他又讪讪地笑道:“呵,我当时又何尝有脸面见她。楚王被问罪下狱,你尚且能去跟你爹争一争,而我除了当缩头乌龟什么也做不了!”
高烨垂下头,握着酒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裴濯没再言语,只是又举起酒盏,对着夜空中那轮明月的方向停了停,然后默然饮下。
高烨垂首静默了片刻后,又抬眼看向裴濯:“你在国子监修史修了三年,究竟查出了些什么?”说着,他朝裴濯的方向探身挨近,声音也刻意压低:“害楚王的,是前胤余孽还是岐国小人?”
裴濯不答反问:“那你在与岐国一江之隔的桐陵待了三年,又查出了些什么?”
高烨和裴濯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了回去,又恢复之前那副高高在上鼻子看人的模样:“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然你为何好端端地跑去岐国送死。喏。”他从腰带间摸出一个小物件,扔给裴濯。
裴濯抬手接住,迎着月色看了看。
是一枚金印,印首是个鹿头,印面阴刻篆书“高烨”两字。
“你拿着去任何地方,只要是高家人见着了,都将任你驱使。”高烨语气干硬地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借你,要还的。”
裴濯没有客气,笑着收下:“多谢君实,今日的酒没白请。”
高烨用鼻子哼了两声:“你这酒和你的茶不分伯仲,也就你那活宝徒弟能眼也不眨地灌下去。不错,你这孤寡之辈算是后继有人了。”
裴濯伸手去拿酒盏的动作停了一瞬,看向远处的回廊尽头处,脸上的笑容很淡:“我不需要什么后人继承。”
“看出来了,”高烨再一次用嫌弃的目光把四周扫了一圈,嘲讽道,“你就算不去岐国送死,也和出家当苦行僧没什么两样了。”
裴濯拿起酒盏递到唇边,嘴唇微微开合,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在我这里结束就好。”
常生提着沉甸甸的酒壶,一步三停地挪着步子回来的时候,先是在院门外头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而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见桌旁只坐着裴濯一人,知道其他人都回了,瞬时吐出一口气,然后小跑着上前:“先生,我打酒回来了!张越呢?我叫他来同我一起收拾。”
裴濯接过常生手中的酒壶,眼神不像往常那样清明,声音也听不出情绪:“他已经睡下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先回屋歇着,明日再收拾吧。我再坐会儿。”
常生瞅了瞅裴濯的脸色,心里猜测定是那个讨厌鬼高烨惹自家先生不高兴了,下次定要把他挡在门外不许他进来。
常生一边在心里鞭挞高烨,一边嘴上应下:“是,先生也早些歇息。”
常生回了自己屋后,才突然想起来:“哎呀,忘了跟先生说,带回来的酒是林司业从自家老树根底下挖出来的,入口虽甘甜但后劲极大……可先生方才……算了,还是不去扫先生的兴了。先生从没醉过,又是一个人喝,酒劲再大也没事,睡一觉就好。”
常生如斯安慰着自己,就心大地去洗洗睡了。
裴濯坐在月下,一盏接着一盏,直到将常生带回来的酒喝尽,才渐渐察觉到自己的思绪竟变得格外迟缓。他盯着手中的空酒盏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他为什么会一个人独自坐在院中对月饮酒。
自己竟然醉了。裴濯自嘲地笑了笑,从空酒盏中抬起眼,却发现不远处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幽幽的夜色下,那个人影显得纤瘦单薄,看着像是个女子,陌生却又觉得熟悉。
是醉酒后的幻象吗?
裴濯用力地闭了闭眼,但再睁开眼时,纤瘦单薄的人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
夜风骤起,面前的人影身上飘来一阵香气,是他房中常用的熏香味道。送这香给他的人曾告诉过他,这香和他生母爱用的熏香很像。
母亲,是母亲来看他了吗?
裴濯想站起来上前细看,但酒劲这时开始发作,不仅脚下无力,连撑着桌面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颓然地倒了下去。
但他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倒在冷硬的地上,而像是落入温暖又带着馨香的云朵里。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孤身置于幽冷黑暗中,此时此刻忍不住想在这片云朵里多待一会儿,待得更久一些……
窈月醒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夜色黑沉沉的。她思索了片刻,自己应该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因为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并不饿。
本以为自己会跟上次一样,一觉睡一整天,但不知是裴濯在香炉里的料放得不够足,还是她的身体扛住了这熏香的“凝神”作用,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窈月在发现裴濯故技重施,又想用熏香让她睡过去时,就知道他是识破了自己装醉装睡的事,便认命地爬回床上,如他所愿地真的睡了。但眼下她既然醒了,就管不了许多了。
窈月屏息凝神地趴在屋门上,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响动,却什么都没听见。
难道酒足饭饱人都散了?
窈月想出去探清楚,动作既轻又慢地拉开屋门,悄无声息地来到通往院中的廊上。即便她被发现了,理由也是现成的,酒醒了出来走走。
果然,院中酒桌旁只剩下裴濯一个人。不知怎么,窈月突然觉得坐在那里的裴濯身影孤零零的,尤其穿着一身白色襕衫,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寂寞。
窈月愣神了片刻,然后拼命摇头,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
看这情形,这顿酒似乎喝得不是很愉快,要不然自己还是回屋,不去触裴濯的霉头了……就在窈月犹豫着是不是该原路返回时,裴濯已经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窈月见自己已经被裴濯瞧见,也不好转身就走,只能假笑着上前:“夫子,学生都睡完了一觉,您还没歇呢?”
裴濯没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看着她的眼神颇为陌生。
窈月心里不住地打鼓,难不成自己又在哪里露马脚被裴濯发现了?一不做二不休,先认错糊弄过去再说。
于是,窈月又走近两步,挤出可怜兮兮的嗓音,蚊子似的嗡嗡道:“夫子,学生知错……”
窈月示弱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裴濯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但还没站直身形就突然一歪。
窈月的手比她的脑子更快,不等她的脑子想明白裴濯这是怎么了,她就已经把裴濯扶住,或者说是抱住,又或者说是她被裴濯抱住了。
裴濯把大半个身子歪斜着靠在她身上,他的双手环在她的腰上,他的头枕在她的肩上,而带着酒气的温热鼻息扑在她脖颈处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窈月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刹那间奔涌上脑袋,脸连同整个脑子仿佛随时都会因血液沸腾而炸开。
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推开裴濯,但她的手刚要使劲,耳侧就飘来一句轻得仿佛是梦呓般的话:“不要走……”
窈月整个人宛如一尊石像,僵愣在原地,原本搭在裴濯胳膊上要把他推开的手,也在这一刻使不出半分力气。
窈月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逼着自己稳住心神,但心跳依然乱得不成样子,声音也磕磕绊绊:“夫、夫子,学生扶、扶您回、回屋,好不好?”
窈月等了半天,裴濯也没回应,耳边传来的,只有越来越重和越来越热的呼吸声。
真醉了?
窈月觉得再这么放任裴濯把她的肩膀当枕头,她的耳朵马上就要被他滚烫的气息给煮熟了,便也不管裴濯这是试探还是真醉,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自己的胳膊则揽住他的腰背,以这种又背又抱的奇怪姿势,往他寝屋的方向艰难走去。
“慢点慢点,这边这边,上面上面……唉,夫子您老人家倒是使点劲啊……诶诶诶,抬脚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窈月终于把裴濯扔到他寝屋的床上。
窈月一边扶着床沿气喘如牛,一边瞪着闭目不醒的裴濯:“风、风水轮流转啊……前、前半夜是你、你抱我,后、后半夜就轮到我、我抱你了……哎哟,累死我了,我的腰……我的胳膊……”
气息渐渐平稳下来的窈月看着裴濯,见他虽然闭着眼皱着眉,嘴唇却在时不时开合,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窈月想起不久前裴濯在她耳边说的那句“不要走”,原本已经镇定下来的脸又热了起来。
但脸红的她还是把这句话回味了几遍,细细思索他的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她自然不会认为裴濯的这句话是在跟她说,但以她的直觉判断,对方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窈月脑中灵光一闪:裴濯该不是在怀念他那位阴阳相隔的公主未婚妻吧!
想到这点,窈月心头忽然弥漫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股情绪让她毫不犹豫地就从床边站起,转身就走。
但床上的一只手握住了窈月的手腕,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裴濯依然闭着眼,但说话的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窈月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强行压下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朝躺在床上的裴濯俯下身,笑着回道:“好,我不走。”
“裴濯,这是你让我不要走的。”窈月挣开裴濯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床沿边坐下,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便伸手去解裴濯身上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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