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瑜迷迷糊糊被人搀起，身为一个武将，就算是醉酒中也不会让人轻易近身，他突然抓住那人的手，把他扭了过来抵在墙上。
耳边传来讨饶声，他才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了眼前人是谁。
一个暗探么？
正是刚刚禀报机密要事的暗探。
放开他，周瑜愣愣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心一下一下抽疼起来，他明明不是什么脆弱的人，可是为什么他的心真的很疼很疼的呢？
捂住心口，放松身体顺着冰凉的墙面滑了下来，寒凉潮湿的气息激的他浑身一颤。
抱住自己，周瑜自嘲地笑——
既然身边没有旁人，他也不必一直维持什么大都督的形象了。
维持形象，这句话很耳熟，是……是主公说的。
主公……
周瑜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刚刚那个暗探被制住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主公，他曾经也那样误伤过主公，后果出乎了他的意料……
所以，所以他更愧疚了，无尽的悔恨让他全身都在发抖。
怎么能不悔恨？怎么能不愧疚！
其实主公不是个豁达人，那样的情况主公居然都没怪他，主公一直待他很好，主公于他恩重如山，不论是君臣还是朋友，他都愿意为主公去死，可是这一回……
由不得他后悔了。
世间似乎从来就没有双全之法，在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辜负主公信任的事情。
捂住眼睛，嘴边流泻出喟叹，主公他，想必是很失望的吧。
装作醉酒，其实也是，也是对主公的背叛了。
如果一定要选一边，如果必须选一边。
那么……
猛地抽搐了一下，周瑜捂住脸，蜷成一团缩在墙角，肩膀狠狠抖动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寂静得可怕，他只能听到自己的一下一下惨淡无比的心跳。
心绪翻涌。
不知多久之后，他突然就笑出了声，那笑声越来越惨，也越来越凄凉，让听到的人心中泛起莫名的痛。
于是门外踱步的人脚步一顿，久久不语。
而一墙之隔，周瑜还沉浸在自责痛苦之中。
都说他坚强。
其实他并不是坚强的人，他只是习惯了坚强而已。
呵，一定是喝醉了的缘故，听说醉酒的人容易脆弱，所以现在自己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也是情有可原的？都是酒的错，他明明是整个江东心坚如铁的大都督，现在这个凄凄惨惨躲在角落里的人一定不是他周瑜，是另外一个人！
这都是喝醉了的缘故……
既然要醉，那就醉个够。
发狠，咬咬牙，提起酒壶，抵在唇边，狠狠灌一口。
酒入喉，如同烈火焚烧。
事情并不是无迹可寻，其实他早就有了预感。
主公什么都知道，可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做任何应对，那不是骄傲自负，而是无所谓。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到头来任何人都逃不脱他的掌控，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切，就如看戏一般。
主公……
双眼发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周瑜终是叹息了一声。
这一次分明是主公给他的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终究是没有抓住。
他退缩了。如果够忠诚，他应该毫不犹豫站在主公这一边，可他在最后关头退缩了。
他想两方都选的，可这不行。
绍儿长得很像孙伯符，性子……
周瑜苦笑，性子却像主公啊。
主公是什么性子，他还会不清楚么？虎狼之性！虽然看上去平和多了，可这性子从没消失过，只是隐藏起来罢了。没继承孙伯符半分洒脱豪爽，绍儿他却把主公的性子……
周瑜又灌了一口，苦涩的酒水呛得他猛烈咳了起来，当初伤重的地方又是隐隐作痛，死死捂住，冷汗还是打湿了衣服。
绍儿把主公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可他怎么会是主公的对手呢，主公的阅历手段比他胜过了千筹万筹。
绍儿和主公对上……周瑜不忍地合上了眼。
主公又不是个会顾念旧情的人，所以，所以……
所以孙伯符，周瑜答应过孙伯符会好好照料绍儿，如今看来，这是要食言了。
再灌一口酒，仍是火辣辣，嗓子堵得厉害。
为什么明明已经醉了还记得那么清楚呢？不是说醉了就能忘记所有事情了么，原来都是骗人的。
惨笑一声，周瑜把手中的酒壶用力甩开，因为力气太大，那酒壶直直撞在了坚硬墙面上，“碰！”一声脆响，酒壶破碎，酒液四溅，酒香弥漫……
淡色的酒液溅到脸上，从开始的冰凉到之后火热，一滴一滴顺着形状优美的下巴落在衣襟上，周瑜还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好似现在狼狈万分的人不是他一样。
呵，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还能在这里耍酒疯，不就是仰仗着，仰仗着主公的迁就么？
确实是迁就。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主公一直在迁就他，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体会到这一点，还是当年追赶刘备赵子龙失败了的时候。
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一次他输得惨烈。
哈，他自以为得计，可每一步都被诸葛孔明算得死死的，他费尽心力，不仅没能追回刘备，反而让江东将士被他牵累蒙受了屈辱、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失败了，他确实比不上诸葛孔明，他辜负了主公的信任，更对不起因他而死的江东子弟。
既然如此，受什么惩罚报应都是应该的吧。
他已经绝望了，他在等着主公的裁决，他知道主公一定不会放过他，他知道主公也许就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彻底解决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他知道今生遗憾只能下辈子弥补了，可谁知……
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眼中的晦涩，把头抵在墙上放空思绪。
谁知竟然是那个结果呢？
他也曾多次在脑子里设想过自己的下场，很不幸，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就在他做好准备迎接主公的责难的时候，就在他决定就是要死也要给主公给江东留下什么东西的时候，主公他竟然说了那样一番话——
“江东还需要你，孤的大业也离不开你。”
江东还需要你。
江东还需要你！
他当时已经懵了，完全不知道主公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是那一瞬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战战兢兢这十年，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富贵，也不是为了别的其他什么东西，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肯定。
江东还需要……他么。
他记得自己当时眼睛干涩，几乎要落泪了。
这真是天大的安慰。
明明不久前主公还猜忌他，缴了他的兵符——主公一定不知道他当初被收了兵符是时候是多么的难过，就好像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突然有一天对着你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已经是我的障碍，所以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还是识趣地消失吧，我给你面子，你也不要得寸进尺——心像被狠狠撕开。
主公一直喜怒无常，不，主公其实一直无喜无怒，他表现在外面的喜怒哀乐似乎都是假象，根本没人能猜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主公说的话他也不敢全信，因为有的时候那只是一部分意思，探究下去，也许有什么让人坠入深渊的东西。
可是就是这样的主公，说了那样一句让他感到万分真实的话——
江东还需要你。
他突然觉得之前所承受的一切，都值了。
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忐忑辗转和犹豫都没有了意义，主公的眼睛很亮，里面写满了真诚，所以他愿意相信，愿意为了这一句话赌上一把，为了江东，为了主公，他什么不愿意呢？
所以他接受了主公的安排。
主公放出他残疾的消息，他没意见；主公让他教育绍儿，他欣喜并坦荡地接受了；主公不处理政事却都交给他，他眼见劝不动也听从了。
现在的江东，所有人都认为大都督周瑜已经隐退，军事政事都由主公亲自裁决——主公铲除了周瑜这颗绊脚石终于把整个江东攥在了自己的手里，他意气风发准备在天下大争之中显露身手。
可其实主公什么都没管。
那些事情都是他周瑜处理的。
他也很喜欢这样待在幕后的日子。
这几年，他一点点见识到主公的手段，渐渐欣慰自己终于做了一次对的选择，暗暗打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其实曹操刘备都不是主公的对手，他们早晚都会栽在主公手里，到时候天下一统照看好绍儿之后他也能真真正正地退隐过着轻松自在的日子……
嗯，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主公的身体比他好，一定也活得好好的，他们两个就能像一对老友那样一起畅游天下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不知是谁——他怀疑那人是蜀人，暗暗给绍儿灌输了主公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想法，绍儿虽然懂得隐忍，但到底火候不够，他看出来了，主公想必，也是清清楚楚的吧。
主公没把绍儿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绍儿已经完完全全背叛了江东。
他一直都知道，确什么也没说，还暗中帮了绍儿一把，主公想来也是知道了。
君与臣之间，向来只有忠与不忠，没有情非得已和身不由己——不忠就是不忠，没有任何理由可找，背叛了一次，谁会相信你就一定没有第二次？
只这一次，他们之间所有的默契和信任，都会消失了罢。
周瑜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又是一片决然。
他终归，不会负了江东，负了主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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