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圣意
近两年每次去梅妃那里时,心里总觉得有种东西放不下,隐隐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般。范玉颜的女儿满月时,晓娥说我应该送上一份礼物,可我却倔强着什么表示都没有。我始终无法接受将自己与他的女人们放在一起,宁愿选择自欺欺人视而不见。可是我还是在梅妃那里见过她们母女两次。
小郡主已经会走路了,看到范玉颜幸福地逗着女儿时,我总会刻意把脸转过去。聿儿不知道是否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他娘亲的心思,他一直称范玉颜为王妃,对这个小妹妹似乎也不太亲近——即使在范玉颜可以的制造机会刻意的讨好下。这样反而让我有些内疚,她毕竟是靖王妃,那孩子也是嫡亲的郡主,她实在犯不着这样委屈。好在虽然聿儿是曾肃燎最疼爱的孩子,范玉颜毕竟是王妃,听闻皇帝也非常喜欢漂亮的小郡主,这小郡主无论在靖王府还是宫里都是有些地位的。
宣羲六十年正月,皇帝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曾肃燎、皇十二子曾肃安祭永陵、福陵、昭陵。这一去前后八天,偏偏赶着我最需要曾肃燎的时候。
年前下雪的时候,聿儿不知哪来的想法,央求我在大雪的时候一定要将曾肃燎叫进宫来,要我们帮他堆个雪人。堆雪人这事是我儿时玩的,我以为只有民间孩子会要堆雪人打雪仗,毕竟在这皇宫几年从来没有看过有人堆起雪人。难得我的儿子有个适合他年纪的想法,我满口答应下来。到时候只要在我的小院里堆起个雪人,等聿儿走了再推了就是,不会有谁看见。却不曾想这次大雪时曾肃燎却去祭陵了,一连八天不能回来,于是连最后一堆雪也化了。
我的聿儿十分失望,却又无从发泄,总不能怪他皇爷爷不该派他父王去吧。我总觉得他这次的要求有些奇怪,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年前下雪他回靖王府的时候,见到范玉颜带着他那小妹妹在雪地里堆雪人,他父王虽没帮忙却在旁看了会,这才有了后来对我的央求。
听了他的话,我是又心疼又好笑,聿儿已经八岁了,却老成地像是啓皇子一般年纪。他竟然开了这个口,必是因为心里极有触动。他三岁前我患痴症,醒来后不久又离开通州到了京城,随后进了宫,他的童年没有我的教养与陪伴,他却依然视我这个娘亲为至亲至信,没有半点疏远,我真的应该庆幸。
为了补偿他,在雪化了大半已经无法堆雪人的时候,找了空带他到莹儿的松瀚院玩。聿儿虽不喜欢他新添的小妹妹,却是很喜欢莹儿的曾肃湉,虽然论辈分他还得叫小皇子一声叔叔。
曾肃湉如今不到五岁,因眼睛看不见,平日也极少出门,更没有如其他皇子般入太学,因此对于来看他的聿儿也是热情的紧。
“小湉,你摸摸这个……这是蒙养斋的洋人先生给我的,叫拼图,说是洋人刚刚发明的玩意儿……”
“聿哥哥,是你说的很远很远地地方来的人吗?这拼图是做什么的?”曾肃湉虽然瞧不见,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嵌在那双白嫩的小脸上很是漂亮,只可惜没什么神采。
我微微皱眉,拉着莹儿的手道:“还是叫小湉改口吧,这样被人听见不好……”哪有叫自己侄子为哥哥的?莹儿望着趴在软榻上的两个孩子,摇了摇头:“这儿没有外人在,就随他吧,姐姐放心,出去我会当心的。”
这时聿儿也转头对我道:“娘亲放心,聿儿又分寸的。”说完认真地跟曾肃湉解释起那个花了心思特意改良拿给他玩的拼图。
莹儿反手拍了拍我的手:“姐姐好福气!”我知她是指聿儿,心里也颇为安慰,想到曾肃湉的眼睛,宽慰她道:“或许哪天就有治了……相信万岁爷断然不会让他吃了苦的。”
她闻言深深看了那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示意我跟她到里间去。我见她带我进了里间关了门窗,知她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但又猜不到什么事。静静地望着她,等她开口。
“万岁爷已经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帐幔,神态亲昵眼里透着心疼,我知重要的话在后头,便耐心等着她说完。
“四王爷……”莹儿看进我的眼睛,“有那份心思吗?”
我心一抖,面上却不动声色。曾肃燎将这心思藏的极深,我再不可轻易泄露出去了,于是对莹儿也开始防备起来:“什么心思?”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疑惑。
莹儿低下头,嘴唇轻轻咬着,半晌抬头却只是用唇形告诉我:“万岁爷可能属意十、四……”她字吐的极慢,好让我能看得懂每一个字。我的心却骤然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我心里早已有这样的怀疑,听到莹儿这么说,还是一下子觉得难以接受,呼吸苦难,像是你准备许久想要拿到手的东西在你伸手前就已经被别人取走般,那种感觉堵在心里,无处出头。
我闭了眼,深深吸着气,想压住心里这份痛楚,却难以做到。莹儿紧紧握住我的手:“事情还没到最后,还有余地。”我睁开眼看她,这个御膳房出来的小宫女,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这份眼光?
她见我这样望着她,却避开我的目光:“姐姐放心,莹儿是你可以信任的。”
“你若是为我,是没有必要的。”她没必要为我卷入这场斗争之中,无论是谁继位,她都是太妃,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一个看不见的人的。
她却扯了扯嘴角:“姐姐是我在宫里最亲的人。四王爷,也救过莹儿的命。”我愣了一下,才知她指的是那次馥郁之事,“你也是莹儿最相信的人。”她转头望着门,“我也只放心湉儿跟着祺聿。莹儿也是有私心的。”
“可是,你能做些什么呢?”我苦笑。若皇帝真准备传位于十四皇子曾肃霁,莹儿又能做什么呢?
“莹儿现在也不知道。那是没到时候,到了时候知道姐姐的心意。莹儿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没有心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我决定不把莹儿拉进来。
她默默望着我,轻轻笑了:“莹儿知道了。”
我和莹儿出来的时候,聿儿已经教会曾肃湉怎么玩那拼图了,见到我,从软榻上下来:“娘亲要走了……”那口吻淡然地似是曾肃燎。
与莹儿道了别,牵了聿儿出来,他安静地跟着我,脸上一本正经,我瞧着忽然发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让我牵着走……”皇宫里的孩子总是老成些,想当年啓皇子七八岁的时候就不愿意我在外面牵着他走:“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聿儿听了我的话脸上却是现出一丝暖意:“是娘亲又不是别人。”他的话并不否认已经不愿意别人牵着他的手,只是我不是别人而已。闻言我停了下来,蹲下身准备跟他说话,却发现我蹲下之后还得仰着头。他笑的灿烂:“儿子已经长高了!”
我敲了他额头一下:“还不是因为你娘亲高挑!”想了一下又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我哪里算得高挑?聿儿看着我也是笑而不语。
我又站了起来,拉着他继续走。在宫里五年,这样与他单独相处这么长时间仅仅是第二次而已,可是聿儿仍是那个让我觉得贴心的聿儿,一股幸福弥漫开来。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聿儿可知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僻静处能让我们说几句话的?”我平日除了当值就是窝在小院里,也就对常去的那几个宫院的路线熟悉一点。
聿儿微微想了一下:“娘亲跟我来。”
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处地方,在一座石桥的桥墩下,我四下一瞧,确实不见半个宫女太监,旁人也很难看到我们。
“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他得意地一笑:“跟啓叔叔一起发现的,我们以前会躲在这里骂师傅!”我嘉许的看着他,真不错,聿儿到底还是个孩子,还会骂师傅。心里忍住不去追问他怎么骂的师傅,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聿儿,你觉得皇宫怎么样?你常跟在皇爷爷身边,觉得他过的如何?”
聿儿神色一凛:“娘亲问这话是何意?娘亲又想离开爹爹和聿儿吗?”我儿子真是敏感地紧。我抚着他轻蹙的眉头:“娘亲只是问你,喜欢这里,还是通州?”
他的脸上弥漫开一股怀念的神色:“自然是通州……那时候可以日日见到爹爹和娘亲。可是……”他话锋一转,正色瞧着我,“父王在哪里,聿儿就在哪里……娘亲也要跟我们在一起。”他不再喊“爹爹”,却叫了父王。
我望着我的儿子,真的相信他确实长大了。“你了解你的父王吗?”你知道你父王想要那皇位想了多少年,你又知道那个位子不好得到,更不好坐吗?
他忽然双手换上我的脖子,将头埋在我颈项间,在我耳边低语道:“父王想要的,就是聿儿想要的。”我浑身一震,无意识的想要把他拉开来看看他的脸,他却紧紧箍着我脖子。
“娘亲……生在帝王家,如何能逃得掉?”
“可是,可是……我们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呆在通州……”
“娘,你知道不可能的……否则爹爹将我们放在通州,你为什么要来京城?现在,父王在这里,我们就更走不掉了。”
我一时无语,任由他搂着,又想到今天莹儿的话,道:“可是你皇爷爷他……圣意……”
他在我颈项间动了动:“圣意……除了诏书,不到最后,一切都还未定……你要相信父王和我。”
我终于将他拉了开来,直直望进他的眼:“你父王知道你……”
他摇头,脸上是最平静最安然的神态:“娘亲,我已经在宫中生活了五年,不是通州那个三岁的聿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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