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暗涌

　　宣羲五十七年九月，皇帝封十四皇子曾肃霁为征远大将军，进军青海。此时的十四皇子，比之去通州避暑时我第一次见他，已是大有不同。那时觉得他只是一位风华正茂的俊朗青年，然而自从西北战场回来后，他身上原先那份青年人的意气风发多了另一份刚毅的味道，眉宇间时常流露出来的天胄贵气里多了一丝威严不可侵犯。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恢复记忆以后就觉得他和曾肃叡他们已不像原先那般亲近。自曾肃叡回朝后，恒王曾肃嵻以及已经被封为康王的曾肃焱依然如过去般围绕在仍是皇子身份的曾肃叡身边，而曾肃霁却和朝中一些将军们走得更近些。

　　宣羲五十八年正月里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整个皇宫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低品级的宫女太监们都要去扫雪，尤其是直殿监的。我自然是不用出去劳作的，不过或许是因为在直殿监呆过，眼瞧着他们那么辛苦，竟会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赶走了要来打扫我院子的小太监，和晓娥自己动起手来。

　　正和晓娥用拿竹制的大耙扒房檐上的积雪，忽听身后一熟悉的声音喊道：“呦……姐姐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直殿监的小兔崽子们……我非得……”

　　我扔下大耙，转身对罗小多假怒道：“我也是直殿监出来的……”他脸上一僵，正不知道怎么着这句话就惹恼了我，刚要解释，我一摆手，笑了出来：“他们被我赶走了……自己的院子不喜欢些个陌生人晃悠……”

　　罗小多自是知道我自己动手肯定有我的想法，也不是真想找直殿监的麻烦，是以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拉着我进屋：“姐姐快来看看，我给姐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从去年开始，罗小多就说以后都要来给我拜年，去年送给我一台洋人的计时器物—一台漂亮的洋钟，被我以“送钟，送终”说了一顿好不后悔。“今年没再给我抬一台钟来？”我故意逗他。

　　果然，他还是一副懊恼的模样：“去年大过年地平白触姐姐霉头…我可真是该死……今年不是来补偿了么……”他献宝似从怀里掏出一件绿色物事，我仔细一瞧，是一个长瓶，“这是洋人用的……叫香水，往身上那么一喷，满屋子的都是香气……比您平时用的那些个粉或香囊可方便多了……可是万岁爷赏我的……”他一脸的得意。

　　我朝他身后站着的正抿嘴而笑的晓娥一使眼色，她进里屋拿出一样东西交到我手里，我拿着那绿瓶在罗小多眼前晃晃：“万岁爷也赏我了……”

　　他原先一脸的喜色立时冻在那里，眼见那脸马上垮下来似要哭的模样：“万岁爷还说这东西稀罕呢……没想到……”

　　我一把把他手里的那瓶抢过来：“我把这个送给晓娥了，正愁怎么才能跟万岁爷再要一瓶呢……”

　　罗小多立马来了精神，可就那么一下子脑袋又耷拉下来：“姐姐真好……”他以为我是为了让他高兴故意这么说的，我拍拍他肩膀：“好什么呀……我可没东西送你……请你吃瓜子吧！”

　　这时曾肃燎和十一踏进屋里：“你这儿雪怎么还没清完？”晓娥和罗小多慌忙请安，“我去给两位爷泡茶……”晓娥福了福身正要出去，我忽然拦住她。“等会儿……”对那两人笑道：“两位既然来了，一起帮忙扫雪吧？”

　　“什么？”十一不太相信的重复了一遍，“扫雪？”

　　“是啊……”我笑眯眯地答道，不管曾肃燎微怔的表情和罗小多及晓娥一脸的震惊，对晓娥吩咐道，“去别的院子借两把扫帚来。”

　　晓娥看着我，眨了眨眼，“去啊！”我推了她一下，她看看我，又看看两位没有出声反对的王爷，再看看我，终于点头出了门。

　　曾肃燎已是自觉的坐了下来，解了身上的皮袄，吃起桌上放的百福果，十一才后知后觉地道：“敢让两位王爷替你扫雪，你可真是……”

　　“哎呦，是啊……两位是王爷……”我像才想起来一般，堆起一脸惶恐，“王爷您到奴婢这来，实在是折煞奴婢了……”说着就要给他行礼，十一忙伸出一手要扶我，刚刚触到我顺势就站起来了——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而已，他狠狠一甩袖子：“怕了你了！就等那丫头回来吧。”到曾肃燎身边坐了下来，也解了外面的衣服。

　　曾肃燎一边吃着，头也不抬：“罗小多，掩上门……”一直愣在原地看我们的罗小多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应了一声。我见他那还有些僵硬的表情，心里明白，他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和曾肃燎及十一私下这么相处。别说曾肃燎平时是个人见人怕的主，就是十一，平时在宫里行走也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样子，何时见过他这么“憋屈”？

　　自己去捧了茶来，我陪着两人在屋里磕了会儿瓜子，吃了两颗百福果，就听见院内有人踩在雪上的“咔嚓”声，我站起来拍拍手：“还挺快的……”

　　曾肃燎依然坐在那里半点没动，睨了我一眼：“再仔细听听……”十一倒是扔了手上的东西，坐直身体，面带疑惑。我又仔细一听，刚要说话，十一却替我说了出来：“不止一个人……”

　　是不是带了帮手回来？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忽听一个男声道：“这会儿会不会不在？”“门是虚掩的……”回答他的是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

　　我伸出去的手一时就僵在那里，下一刻门已经被人推开：“李鸢！”我吓得退后一步才没被门撞上，面前出现曾肃嵻那张略带兴奋地脸，他身后的正是六皇子曾肃叡。

　　曾肃嵻看到屋内坐的两人，兴奋之色立刻褪去：“我还以为只有我和六哥闲着无事，没想到四哥和十一弟两个大忙人也会来窜门子了……”

　　曾肃燎丢了手上的果子，脸色平静，站了起来。后进门的曾肃叡叫了声“四哥！十一弟！”面带微笑。曾肃燎点头应了，微露一些温和笑意：“六弟和九弟来的正好，李鸢打发了直殿监来扫雪的太监，正要我和十一弟帮忙扫雪呢！”

　　“是是……六哥、九哥先过来暖暖身子……”十一俨然个主人模样招呼起来，我这个主人却还杵在原地，可和我一样杵着的还有个罗小多。我正觉得他这人精一样的人怎么这个反应，他才开始行礼：“罗小多给六皇子、九皇子请安，两位主子新年吉祥……”

　　曾肃嵻好似才注意到，斜了他一眼：“你也来了……”却没有别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罗小多躬在哪里上下不得，求救似的望了我一眼。这时曾肃叡笑着抬了抬手：“起来吧。”

　　屋里只有四张椅子，有三张围在火盆盘，是我刚刚和曾肃燎、十一坐的，如今又来了两位，我看了一眼罗小多，他立刻会意，“奴才去别屋搬……几位稍候……”

　　待四人坐定了，我的心也定了下来。不由得暗骂自己，有什么好慌的，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就来了，碰见就碰见了，我该怎样还是怎样。于是吩咐罗小多：“再泡两杯茶来，然后去寻晓娥，再多借两把扫帚。”

　　罗小多应声出了门，曾肃嵻脸带异色地问我：“李鸢……你真是不简单……把四哥他们拖过来扫雪也就算了，还敢指使罗小多？他可是父皇身边的人！”我奇怪的看他一眼：“你刚刚不是还敢给他看脸色？”不知道方才是谁让罗小多好一会儿不敢起身的。他一滞，望着我“哼”了一声。我继续添油加醋：“别说四王爷他们，你们俩既然来了也别想偷懒……要不这雪够我和晓娥好一阵忙活呢！”

　　我得意地样子让除了曾肃嵻之外的几位都溢出了笑意，他正想反驳什么，忽然偏头一笑，似是想通了：“也对……你要帮忙我们自是不能推脱了……要不四哥你们歇着，我们来？”

　　曾肃燎看我一眼，端起茶抿了一口：“也好。”

　　“听说四王妃有喜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四哥……”曾肃叡淡淡开口。

　　我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差点没站稳，十一伸手扶了我，担心的望着我。曾肃燎端着的茶杯只微微倾斜了一下，他放下茶杯，抬头望向曾肃叡：“多谢六弟关心。”

　　“那我也要恭喜四王爷了……”我拍了拍十一的手，示意他我没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是说不出的苦涩。

　　曾肃燎闻言终于看向我，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可就是这一笑，忽然让我振奋了精神，我在苦涩个什么劲？他娶范玉颜又不是今天的事，他有妻妾又不是才发生的事，有孕又如何？除了聿儿，他可还有好几个孩子呢！

　　这样一想，曾肃叡那句话带给我的阴霾终于全部散开。我望着屋内这都将目光定在我身上的四人道：“还愣着干什么，出去先给我扒雪去！”

　　曾肃叡见我如此，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而后站起来，笑道：“刚好……许久不曾活动了。”除了曾肃燎，其他人都站起来往外走。我见他仍坐在那里，走过去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你别想偷懒！”继而低声在他耳边道，“算是对你的惩罚!”

　　他闻言一喜，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使劲握了一下再松开。“多谢夫人体谅！”他说这话的声音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刚好让已走到门口的人听了个全。

　　曾肃叡脚步一滞，身体似乎轻轻抖了一下，曾肃嵻转头拧着眉看着我们，十一轻笑出了声，拍了拍曾肃叡的后背，“六哥，咱出去活动一下吧！”

　　见他们都出了门我才狠狠捶了曾肃燎一拳：“你干什么！”

　　他看了门外一眼：“他可以故意，我为什么不能故意一次……我刚刚真是怕你……”说着奇怪的打量起我，“却没想到夫人如此贤良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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