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相见

　　我与曾肃燎能够放下心结，其实还多亏了梅妃娘娘。如若不是她想让我和范玉颜以姐妹相处，我尚不知道自己竟仍然这么在乎，如若不是……我低头望着书中夹的这封信，忍不住有些颤抖……

　　梅颖：

　　小女枫晚已去多年，于李家留下一儿一女，本欲亲自抚育，奈何年事已高，京中情况复杂，亦不忍其失母爱后无父教养。岂料孙儿扬烽被人蒙蔽犯下灭族大祸，李傅山信曰穷其毕生之力恐难保李家齐全，朝廷须要交代，天下须要表率，覆巢之下若有完卵托吾照顾。奈何老身已知天命，特此肯拜梅颖侄女，若得伸手之时，烦劳一翼覆之，老身感恩不尽。

　　信上没有署名，但是我能够认得这是外祖母的笔迹。梅颖，这是梅妃娘娘的闺字……覆巢之下的确有完卵，想来爹爹早就打算以身祭法了。是以皇帝才能默许我的存活吧……哥哥，你怎会参与谋反之事呢？如果现在你像我一样活着，你会后悔吗？朱璟炆……是不是从你朱家将女儿嫁到我李家就开始计划一切了？不是，是你结识我兄长开始，就打算把李家拖下水了……江南大族，在文人中极有威望的李家，真的可以成为你们复辟前朝的登高石吗？你们把改朝换代之事想的太小了，把我李家想的太大了……朱璟炆，我真的恨不得用爹爹那把剑狠狠刺你几下……

　　“姐姐在想什么呢？”晓娥拍了我一下，“你的脸色有点吓人，不舒服吗？”我摇摇头，不着痕迹地把信折了收进袖口，“没事儿，想起些不开心的事……”

　　她再次仔细打量我的脸：“那可真够不开心的了……瞧你刚刚那样子好像要杀人一样……”我怎么能告诉我刚刚的确是想杀人，笑了笑，把书合上。

　　她走到旁边，冲了壶茶，忽道：“对了，姐姐还不知道吧，万岁爷忽然下旨要六爷回朝了……”“六爷？哪个六爷？”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当年的谋反之事上。“六皇子啊！被禁的六皇子！说是晚上就能到了……”

　　“啪”的一声，我原先想放到书架上的书掉了下来，晓娥奇怪的看着我，我慢慢地弯腰捡起书来，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当初太子被下毒之事已经真相大白，六皇子当然该回来了……”

　　曾肃叡，这次真的回来了，晚上就到，今天晚上，皇帝身边，是我当值，我又开始疑心，皇帝是不是故意要他今天晚上来觐见的……

　　现在不比以前，那时候失忆的我面对曾肃叡是坦荡荡，毫无杂念也毫无情意的，可是现在，李萋萋已经回来了。

　　爹说，六皇子曾肃叡是第一个向他提亲的皇子，那时候他还没有婚配，他说可以只娶一妻。从他第二次来九罭山庄开始，他来一次就跟我爹提一次，爹爹每次都会如实告我，我初时是对他并无太深认识也无好感，自然是拒绝，到后来对曾肃燎有了好感，更是没应允。

　　不过记得爹爹说，如果他不是身在皇家，即使我拒绝也会做主把我许配给他。那时候我以为爹爹是怕我在皇室里应付不来不忍我吃苦，后来才知道他是看出六皇子在皇室的斗争恐难获胜。这也是把我托付给曾肃燎的原因吗？爹爹真的觉得，曾肃燎最后可能获胜？即使他给不了我独独某一人的地位？

　　可是曾肃叡还是让我感动的。他会在我在后山发呆的时候远远守着我，却从来不会出来打扰我……不像曾肃燎……只是如果那次曾肃燎和我被困时他也看到的话，或许后来的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吧？他也曾为我抚琴弄箫，与我在雪中畅谈关外风景，我在京中之时也带我尝边京城美食……他向我爹提亲，在我面前却不露分毫不使我尴尬也不惹我烦恼……说句实话，那时年轻的我着实为身边有这么位不讨厌的“爱慕者”而心生过几丝高兴和飘飘然，即使在心许曾肃燎之后，这份虚荣也并未使我拒绝再与他见面。那时候仿佛以为他一辈子都会这么在我身边似的。

　　如今他早已娶妻，但这几年来未再有任何女人进门，人言六皇子家中有悍妇，六皇子的“惧内”已是出了名的。恐怕只有我知道，这个中原委了。

　　记得与他唯一一次提及婚配之事，我曾说，以他皇子之尊断然不可能只娶“独独一人”，他却不以为然，说定能给心爱之人在身边留唯一一个位子。他说这话时，眸子亮亮的，面上神情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又似夏日星辰，璀璨令人心醉。那是我唯一一次感到些害怕，怕沉醉在里面不能自拔。

　　面前这六皇子妃，温婉沉静，小鸟依人般跟在自己夫君身后，脸上既无圈禁被赦恢复身份的大悲大喜，也无面见圣上的谨小慎微，从进来行礼到站听皇帝说话，眼睛始终淡淡地停在自己夫君身上，这样一位贤妻，怎么是传闻中的有名妒妇？此刻，我真正再不留恋那原属于我的虚荣，真心希望六皇子与她是真心相爱，独需彼此的。

　　感到有目光在我脸上扫过两遍，我寻不着来源，疑心是六皇子的，但又不敢直接去看，只得把头低了，凝神听皇帝说话。大意就是委屈了六皇子，今日真相大白，恢复封号宅邸，以后多为朝廷效力，六皇子一一应了，只是声音也听着平淡不惊的。我忽然想起当初那道诏书里的“辛者库贱妇”之言，心里有种苦涩，以曾肃叡之清高，那句话造成的伤害怕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了吧。

　　好在见完六皇子夫妇之后，皇帝看了会儿折子便去休息了，并未找我谈及任何，其实从皇帝允许我会乾清宫之后，我便隐隐觉得他不会再逼我做选择，至少明面上不会再让我做决定，加之近来体力已大不如前，应该不会再过问我的事了。一方面我放了心，但另一方面也实在好奇皇帝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晾着我不管是我最好的结果了，这样不管将来时哪位皇子得继大统，我的境况应不致更坏……可是，如果不是曾肃燎……其实，到通州去做个闲散王爷也没什么不好……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笑，如果我是新帝，怕还是把这些王爷们留在京城眼皮子底下才能睡得着……

　　静静从乾清宫退出来，我伸了个懒腰，捶捶肩膀，朝自己的小院走去。此刻侍卫们怕是巡逻到了别处，长长的廊子上刚刚穿过两个小太监后只有我一个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柱子后窜出一个人，吓得我手里灯笼一松，向后一步跌坐在地上，刚想叫喊，那人忙道：“婉人莫怕，萤妃娘娘差奴才来的……”萤妃，对了，莹儿的孩子满月那天莹儿终于封妃了。虽然比不得颐贵妃、梅妃、兰妃、璍妃这以贵、舒、贤、德为号的四位首妃，但也算光耀门楣，照顾她娘家人已是足够了。

　　那人扶我起来，压低声音道：“娘娘请婉人即刻过去。”“现在？”不及我细想，听到有人过来，赶快道：“走！”

　　从直殿监出来后，我特意嘱咐莹儿不可与我多做往来，我毕竟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与妃嫔过于亲近恐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她今日派人这么晚来寻我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于是不由得跟着那小太监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忽然觉出些不对劲来，莹儿新封的淞瀚院我虽没去过，但去御花园的路我是认识的，这附近除了梅妃的长chun宫就没有别的妃嫔的宫院了，而梅妃是不需要借莹儿之名叫我的。我谨慎的停住脚步，右手按按探向腰间那把匕首。自从大难不死之后，我随身都带着防身匕首，只在当值的时候才会离身。

　　那小太监发现我没跟着继续走，回过身来，因我们两人怕人看见，没有提着灯笼，此刻都看不见对方面容。我做好了准备，他若过来，我刺上一下就跑。

　　“姑娘莫怕……主子……人我带来了……主子……”他轻声朝四周唤道。我忍住转身逃跑的冲动，紧张地观察着四周。

　　不多后，那太监身后便出来一个黑影，待我看清整个身形，握着匕首的手松了下来。

　　“都下了钱粮了，你怎么还在这？”

　　“这还不行，跟我往那边走吧……”他已转身走。

　　“六皇子！”

　　他回头：“你若不想我被宫中侍卫抓起来，就站那不动。”

　　我顿了一下，终是跟上了他。

　　来到一僻静处，他终于站定。

　　“曾肃叡……你这是何苦……”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侍卫寻到这边来只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快两年未见了……”

　　“今天在乾清宫不是……这么晚你还留在宫里……你简直是疯了……”下了钱粮后，不管是哪位高官重臣或是男性的皇亲国戚，都不允许留在宫中的，曾肃叡这已经成年的皇子也不例外，太子的事才刚过去不久，这要是被人知道……

　　“萋萋……听说你想起来了？”黑暗中仿佛有到目光深深望着我。

　　“你找机会快出去吧……”我故意不答。

　　“九弟说你宁愿贬至直殿监也不愿意跟老四……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起来了……他给不了你要的那个位子……”

　　我叹了口气：“如今你也给不了不是吗？”

　　“我可以……”

　　“你知道，我不会愿意的……”我截住他的话，他是想说休妻吗？我想到那个眼里只有自己夫君的女子……他怎么忍心……

　　“是啊……你不愿意……不管我怎样，你都不愿意……”

　　“曾肃叡……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赶快走！”

　　我朝我面前走来，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见了，终于停下脚步：“我只是不甘心……你想起来了……才来问一句……”他顿了一顿，终于转过身去，“不过你还是关心我的……你走吧……”

　　“那你……”

　　“你走。”我知他应该能够安然出宫，终于返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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