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同命
待身体大好之后，我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单调无趣的养病生活，心里庆幸自己不是真的需要卧床休养。如今既都见过皇子们了，那个谎言只是去瞒皇帝一个人。
九皇子曾问，为什么我爹要我“卧床休养”，我还不知回答他，六皇子却是替我答道：“李先生只想他女儿做个平凡人。”九皇子先是有些不明白，挠头想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比她漂亮的姑娘并不少……”七皇子接口道：“可惜那些个没有个好父亲。”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既然他们也愿意当我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是个“久病体弱之人”，我也乐得快活。
多日不到后山，这天终于又溜了出来。
面前是个小湖泊，清亮亮的水面宛若一块巨大的水晶石嵌在碧绿的山谷之间，偶尔有白鹭低飞划过，留几条闪闪发光的水纹。我便坐在正对湖泊的高坡上，俯瞰这白鹭低飞如酌月华的美景。这世间有太多纷纷扰扰，只有在那自然万物中独处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最宁静怡人的时刻。
只是今日我刚刚在这里躺下没一会儿，便听见有脚步声。自己先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洛儿，我说了不要你跟来，你怎么又不听，你只会打扰我。”
脚步顿了一下，似是向我走来，我懒得再说她，闭着眼拍拍身边的草地：“你要留下就不要破坏这份安宁。”
“你才多大，怎么就喜欢一个人独处？”说话的竟是男人，我眼睛猛地一睁，发现是那四皇子在我旁边坐下，本欲坐起身，后来又想，四皇子又怎样，这里又不是皇宫。于是歪了头冲他笑道：“我们最初来到这个世上时，便是一个人在娘胎里独处的。”
他听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看向平静的湖面，慢悠悠道：“话是不错……只是不该像你说的……”
“你也觉得不像吧？每个人都以为李傅山的女儿应该是个文静秀美的大家闺秀，可是别忘了，李傅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爹可不是个一般的死板文人。
他点点头：“如今我知道了。”
我忽然坐起身，问他：“你叫什么？”这次来到我家的四位皇子，到如今我唯一不知他的名字是什么。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却是重复了一边我的话，道：“很久没有人这样问我了。我叫——曾肃燎。”
“曾－肃－燎。”我细细一念，“你的名字倒是跟你人不贴切。”
“哦，怎么说？”他的神色淡淡，看上去不是很有兴趣，不过我还是回道：“火在地为燎，执之为烛。你尚不如烛，哪又及燎。最多……”我打量着他，“就像是冬日的雪地，虽有亮光，但是冰冰冷冷。”这四皇子曾肃燎，自我第一次见他开始，脸上表情变换就少，偶有笑容，也是清清淡淡，他与另一位阴冷的七皇子曾肃焱不同，那位七皇子只是长得阴冷，我看他跟六皇子九皇子相处时还算和睦亲热。而这位四皇子，我总觉得他即使面上热和了，心里却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谁知他听了，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雪地？这个说法倒也别致。”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心情不畅，出来走走而已。没想到这里有如此美景，你倒是会享受。”
“那是自然……”我舒舒服服地再次躺下，“无人打扰，与花鸟做伴，最是舒服。”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知人之恶。”他并不看我，眼睛平视远处。
我立刻反驳：“什么人之恶？我可没这么想！与人相处有其中之乐，独处也有其中之乐，你也为人也太谨慎了吧？”
他的嘴角动了动，却是问起了江南的气候与风俗，我只得一一答道，说起我们的端午节，说起我们的梅雨纷纷，说着说着，我便睡着了。
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曾肃燎还坐在我身边，柔柔眼睛：“你怎么还没走？”他盯着我半晌，慢慢道：“你就这样在我面前睡着了？”极冷静的口吻，又隐含着一丝不可思议。
我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舒服，揶揄道：“我已经睡醒了！”
他似是还不甘心：“你经常在这里睡？”
我笑道：“这里的豺狼虎豹都认识我了，会保护我的。今天还多加了一个你。”
他淡淡道：“我是一个男人。一个你认识不过几日的男人。”
我被他这话呛到了，忙坐起身顺了顺气：“四皇子殿下，虽然我知道自己美若天仙，但您一个皇子也不至于强人所难吧？”
“你要学会保护。”他道。
“你要学会信任。”我针锋相对。今儿实在奇怪，竟然会跟一个皇子谈论这些。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要回去了。”说完便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朝山庄走去。我也爬起来跟在后面，“哎……四皇子，等等我。”
与他并行后，我偷偷瞟了眼这位冷面皇子的侧脸，觉得有若寺庙里的雕像般五百年不变。薄唇略抿，眼神清冷，面容冷峻。
“像你这种人，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不死心，继续道，“真的，你不信可以笑笑看。”
他的嘴角刚刚忍不住要一扯，却又被压回去，开口道：“李萋萋，你倒真是没什么礼数。”
我一听这话就不太乐意了：“你别拿什么皇子身份来压我，我可不怕。”他终于淡淡一笑，只管走路，不再言语。
皇四子原是来江南办差的，案子查完之后，皇帝不同意斩杀太多犯官，另派了个总督大人来了结此案。最终，被曾肃燎抓住来的二十六名犯官中，仅宋三江一人被斩首示众，其他十名被免去官职，还有十五名或被降职，或被罚俸，责罚并不算重。
曾肃燎力呈严惩贪污之要，与皇帝据理力争，被皇帝斥责为“刻薄寡恩”，责令其回京闭门思过。
我并没有看见这四皇子与皇帝争执的场面，只是听哥哥和爹爹描述。爹爹很赞同曾肃燎的观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贪污之吏，实比那大蚁更可怕。”哥哥却道：“皇帝近年来为政过于宽和，使得满朝晦暗不堪。”
爹爹正要说话，我不满道：“你们是来看我，还是借我的地方讨论国事的？”两人相视一笑，摇摇头,爹道：“你这丫头，整日与那些皇子们混在一起，当我不知道吗？”
“哪有整日？不过见了几次而已！”我叫屈，有哥哥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偶尔还能有些其乐融融的模样，只要不提那个女人。
偏偏爹爹踌躇了一下道：“萋萋，下月是你二娘……”
“我只有一个娘！”我打断他，爹的脸色一僵，看我哥哥。哥哥低低的开口：“祖父下个月要来，爹是希望我们能够和和睦睦的，在她的寿辰上……”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回吧。”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哥哥看着我还想说什么，却被爹爹制止了。
待两人走后，我终于瘫坐在床上，任由眼泪落下。我永远忘不了当我一推开房门见到娘亲悬挂的身体的那一幕，始终忘不掉。
洛儿站在一边心疼的望着我：“小姐，你若是心里难过，就去后山歇歇吧，我不跟了你了。”
当我再来到后山湖边的时候，颇为意外的，又见到了四皇子曾肃燎。对了，他是被他父皇责骂了，马上就要回京城了。
我冲他笑笑：“早晚有一天，所有人会发现你的严惩是对的。”
他似是颇感意外，不过很快正了脸色：“但是那时怕就迟了。”
“很多事，总要有些牺牲跟曲折的。”我不知道是在说他还是说自己。他像是也听出来了，问：“已近黄昏，为何还来这里？”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面仿佛有金色的物质，一团团，一片片，在奔波流窜。“因为这里的黄昏很美。”
他点点头：“我今日也是无意撞见。”
我指着下方湖泊的一角：“我带你去哪，站在那里看，又不一样的景致。”说着已经先一步向山坡下飞奔而去。
“你……”他在后面喊了一声，随即也跟了下来。追上我后伸手拉住我的肩膀：“你慢点，别人看你这样还以为你去投湖。”
我嘻嘻一笑，眼里有什么涩涩的，放慢了脚步，悄悄擦了擦。
“我也是一年前发现那地方的，很久没去了。记得那次站那里，完全看到另外一个世界。”我忍不住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个好地方。
“我少有这样的好奇心了，今天倒是被你这个小丫头勾起来了。”
我装作怒视他：“你们怎么老说我是小丫头？我可实在不小了。”
他转头看我又笑一笑：“不知道你爹要选什么样的女婿，竟然不愿意选择皇室。”
“我的夫君只能我自己挑，我爹可做不了主的。不是不选皇室，是不选那些个能娶三妻四妾的。”我补充。
他楞了一下，迅速瞥了我一眼：“不愧是李傅山的女儿，想法也怪异些。不过这世上男子，有几个没有三妻四妾的？何况还要是身世背景能配得上你李家小姐的？”
“那我不管。我只要我的独独某一人而已。”像我娘一样，只要一人，他只能有我一人。
我们已经走下了坡地，沿着湖边，像东而去。湖边杂草丛生，他走在前面，叮嘱我小心。我笑道：“这样看你倒不像个皇子了。”
他回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你……”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他身体矮了下去，只听“哧”一声，我感觉脚下一空，跟他一同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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