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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懦弱恕王


  谢幸骑马回府的时候已是明月高悬,暮色深沉。

  他把马交给门童,背着手晃晃悠悠向后院走去。院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谢幸扶住门框,只觉眼前灯花摇曳,他跌跌撞撞进了屋,一下倒在榻上。

  郑英媚靠着里间门楣望他,眉头皱紧。她几步跨到床边,坐下来推推谢幸。

  “何……何事?”谢幸口齿不清,凑过来要亲她。郑英媚躲闪,他一头撞上了床柱,顿时酒醒一半。

  “阿眉?”谢幸揉揉额头,坐起身子。待他近前一看,方才看清妻子脸上的怒意。“他,他们都……都来……敬本王。你没看……见,本,本王一个个……把他们……喝,喝趴下了。”他含混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骄傲。

  “看见陆湛了?”恕王妃拧眉问。

  “自然。”谢幸示好的腆颜过来。

  “阿姮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郑英媚决定单刀直入。

  恕王仰面躺倒,顿觉全身舒爽,他伸展双臂道:“全听……王……王妃的。”

  郑英媚背对着他,看不清她的脸色:“阿姮她,自幼性情坚韧,身体康健。怎会突然病逝?他成日和男宠厮混,阿姮心中不忿……”王妃正说得激愤,忽然听闻身后传来阵阵鼾声。郑英媚霍地转身,身后某人已是睡熟,没有任何反应。

  一年前,他被从太子之位废黜,云端跌落,众人皆落井下石的使了些手段,害他天天被桓帝骂。

  郑英媚曾跟他说:“咱们走吧,离开京城,到别处去安静生活。”

  谢幸又倒一杯茶,刚送到唇边尚不及饮下,就被她劈手夺了杯子摔在地上。

  他无语片刻,哀叹道:“那是上好的越窑青瓷,以前别人送的。”随后竟亲自执了扫帚将碎瓷小心扫净,然后命人去后厨拿肉,径自走向塘边喂龟去了。

  郑英媚追至塘边,大声道:“你若有苦处难处,说出来也好让我分担,若有不平怨愤,那便直接上折子给陛下,陈述隐情为自己辩白,总好过躲在府里当缩头乌龟,任人欺凌。”说到此处,狠狠瞪了眼池塘里吃肉吃的欢畅的两只大龟,大龟绿豆小眼瞅瞅恕王妃,立刻缩进了壳里,任凭谢幸怎么召唤都不肯出来了。

  被贬为恕王的谢幸蹲在地上,凄惶惶的回头看一眼慷慨激昂的妻子,讷讷道:“阿眉,我没有苦处,留在京里只是因为我想陪父皇多些日子……”

  郑英媚看他无辜的神情,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卸力。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认识的谢幸从来不是如此。如果他这样庸碌懦弱,阿姮不会喜欢他喜欢了那么久,她自己也不会一直把他当兄长崇拜至今。

  郑英媚想起了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叫着阿姮的名字,在书房过了一夜。

  她在院子里卸了凤冠等他,却始终不见人影。那一天也是阿姮远嫁北疆的日子。

  谢幸喜欢的从来都只有杨姮一个人,这一点,作为两人挚友的郑英媚从六岁就知道了,因为琪瑛哥哥每次拿蜜饯给她俩,都只会选阿姮最喜欢的。三人比赛口摘樱桃,他总是把自己的悄悄匀给阿姮,虽然阿姮每次都不要。

  五年前,有一次他喝醉了,吐露心事,郑英媚听后震惊不已。

  待他酒醒,她闭门追问道:“琪瑛哥哥,你昨晚说的可是真的?”

  谢幸背过身去闭口不答。她再追问,他便逃到书房里练字。

  郑英媚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怎么会这样?无药可医么?”

  谢幸听闻哽咽声,笔下一顿,登时纸上墨迹一片。他扭头看她,往日生气勃勃的少女此刻泪落满襟。他放下笔来到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将袖子往她面前一伸,郑英媚下意识的牵起袖子抹眼睛。

  谢幸揉揉她发心道:“别哭了,脂粉都冲了。”

  后来,他便刻意疏远她们,阿姮不知所以,苦不堪言。而她知道实情却不能说,因此三人皆郁郁终日。

  再后来,谢幸要她配合自己演戏,她相信了他的说辞,认为阿姮应该有更好归宿。于是,在阿姮再次到来时,意外的看到两人的亲密之举,伤心不已。

  她和阿姮来到郊外玉泉山顶,眼前松涛阵阵。“阿眉,你……喜欢琪瑛哥哥对吗?”杨姮许久方问道。

  “是。”她违心答。

  “那很好,你们很般配。”杨姮回头冲她灿然一笑。“陛下昨日密旨赐婚,我过些时日就要去北疆了。”杨姮眼望京城道。

  她大惊,询问详情,对方却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小画眉。”杨姮叫她。

  她浑身一僵,这个旁人都不知道的昵称是她和杨姮七岁初见面时,对方给她起的。

  “那你叫什么?”她对于对方随便起外号的行为深深不满。

  “我叫杨姮。”杨家小姐高傲的昂起头。

  “哪个姮?横行霸道的横吗?”她故意不屑道。

  “是姮娥的姮啊。”年幼的杨姮过来捏她鼻子。

  郑英媚打开她的手:“哦,原来是月亮啊。那叫你月牙儿吧。”

  “为何不能是满月?”杨姮问。

  “因为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呀。”郑英媚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随口敷衍道。

  “哈哈,好,那我是月牙儿,你是小画眉啰。”几乎没有朋友的杨姮高兴地笑道。

  远处连廊下的杨夫人对郑夫人笑言:“俩孩子挺投缘的呢。”

  郑英媚回头,看到一惯淡漠的继母脸上难得出现笑容。

  杨家,位高权重,贵胄之家。

  此刻在山顶,杨姮紧紧抱着她,好像抱住什么宝贝:“小画眉,我把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你了。”

  她扭扭身子想挣开,因为,杨姮伏身的地方一片濡湿。

  “眼泪要擦干,不然脸就皲了。”八岁时杨姮拿着绣花帕子给她抹眼睛时说道,旁边蹲着太子谢幸。

  “母亲罚我跪祠堂,说我弄坏了家里的花瓶,不是我弄坏的,是弟弟。”她抽泣道。

  谢幸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阿姮来到李皇后面前:“母后,我带她们去御花园看鱼了。”李皇后拉过她,命人绞了帕子给她擦眼睛:“去吧,看好两位妹妹,莫要生事。”

  她抽抽鼻子,嗅到李皇后身上淡淡桂花香。

  在山风中,从来都不哭的阿姮哭了,她的眼泪要是不擦,脸也会皲的吧,郑英媚想。

  “现在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出了京城以后,你去福寿庵找莫如,不,洛茹师太。她会领你到后院,禅房门口的松树下有我留给你的东西。到时候就知道了。”杨姮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里透着疲惫:“琪瑛哥哥和你都要好好的。我到了北疆便给你消息,你给我写信吧。”

  “好。”她紧紧地回抱着杨姮:“带上染绡,她跟了我十几年,会功夫,可以保你平安。”

  一个月后,她红衣凤冠嫁入东宫,杨姮霞帔在身嫁去北疆。

  郑英媚想,她前前后后共写了多少封信?不记得了。

  阿姮:

  见字如面。今日京城天气晴朗,我和琪瑛哥哥前去帝陵拜谒皇后娘娘,回来路上经过望湘楼,买了你喜欢的波棱菜(菠菜)。

  甚是想念,不知卿现下如何。盼来信。

  阿眉

  承平五年五月

  她盼望了许久,可是始终无一回信,连染绡都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噩耗传来的那日。

  谢幸没有哭,他只是喝了许多酒,喝了吐,吐了喝的折腾了三日。

  她一个人爬到玉泉山顶,将阿姮临走时托人从家里捎来带给她的许多来不及穿的新衣裙烧了,撒灰于土,泪落于尘。

  几个月后,谢幸结党事发,她跪在地上,听内监宣读废太子诏书。

  前面那人肩宽背阔,岿然不动。不曾辩驳,不曾喊冤,只平静道声:“儿臣接旨。”便结束了二十三年的太子生涯。

  自此,京城众人皆知,恕王一蹶不振,终日碌碌,时而流连酒楼,时而打马猎鹰,没了光环的他似乎……更接地气了。不管旁人如何弹劾告状,他都欣然接受,毫不反抗,哪有昔日帝京神童的半分神采?

  想到此处,郑英媚叹口气,起身将床上被子打开,轻手轻脚盖在谢幸身上,又吩咐下人煮了醒酒汤在灶上热着。她心中烦闷,替恕王熄了灯,布置好一切后出门而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又等了一会儿,床上之人默默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忽闻窗户响动,紧接着,一人推开窗子跳进来。

  月光洒入屋内,映着坐在床边的人一脸无奈:“先把窗户关了。你就不能走门吗?”

  待室内恢复黑暗,进来的人才呵呵笑道:“殿下了解臣,臣最喜不走寻常。”

  谢幸失笑摇头,慢慢站起来走到桌边摸索着倒了杯茶,没等递到嘴边,一阵风过,茶便被夺了去。听着对方咕咕喝水的声音,谢幸为自己的青城蝉冀掬一把辛酸泪。

  直到杯子落桌,恕王方道:“探的如何”

  练重楼摸了把椅子坐下:“陆湛遇袭地点在陇右道与关内道相邻的地方,盗匪和邪教盛行。情况比较复杂。目前海捕公文发下,州府已经抓了不少人。如果照现在情势看,恐怕这事最后会落在前朝那帮人头上。”

  “真凶是谁没有头绪吗?”

  “做的极其隐蔽,没有任何明证。”练重楼在黑暗中看不清谢幸的脸色,他徐徐又道:“有趣的是,臣在探查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两方人马也在暗访。”

  谢幸挑眉,饶有兴致的问道:“哦,是谁?让本王来猜一猜。”他摸了摸下巴道:“陆湛自己的还是父皇的?”

  “啊?”练重楼一拍脑门:“对了,算上陛下的暗探和明里的州府衙门,应该是四方人马。”

  “陆湛居然毫无动静,他倒沉得住气。那么是我那几个热心的兄弟了。”谢幸将杯子在桌上捻转道:“老二,老四,老五皆有可能。”

  “为何不猜是宁王和平王二位殿下?”练重楼讶异他会如此说。

  自谢幸被贬后,京城内风云变幻。

  “七弟明面上走中庸之道,本王还是太子时都没见他多热络。陆湛此次回京是皇命,以他谨慎的个性,断不会这会子跳出来。说到小九,他和老七交好,自然也不会有所行动。”谢幸自觉对这二位也有些猜不透。

  练重楼不知他的忧虑,自顾自的说道:“一路人马属于太傅许贺。

  “那就是二弟了。”谢幸摸着下巴道。

  练重楼点点头:“虽然许贵妃日日念佛,可不代表她甘心于此。自你被贬后,安王去乾元殿的次数更多了。”

  谢幸笑笑:“二弟一向孝顺。”

  练重楼转回话题:“除了安王,那另外的一路……”他顿了顿说道:“属于承安军内部的赤霄营。”

  “赤霄营?”谢幸大惊,霍然站起:“那不是以前姑姑的直属嫡系么?”

  “正是长公主当年北嫁时从京畿带过去的那队人马。”练重楼道。

  “那么,可以理解为他们是关心少主人的安危,所以按捺不住出手?”谢幸缓缓坐回:“无论如何,此时跳出来都不是明智之举。”

  “是,不知是承安军内部出了问题还是赤霄营怀念旧主,总之如此行事实属冒险。”练重楼赞同。“还有一事,事关陆湛,您那表弟。”年轻谋士又道。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谢幸不满道。君臣二人于黑暗中自行揣摩对方神色。

  “说。”恕王命令,口气渐硬。

  “是。”练重楼深知主子脾气,他今晚耐性快被自己磨光了,于是赶忙道:“自王妃杨氏故去后,他伤心昏迷了一场。醒来至今一年有余,身边原先的娈臣留在北疆大半。”

  “听闻他来京城后又寻了些新人。”谢幸插言道。

  练重楼将椅子拉近对方:“原先他身边从无侍女,自那日醒来后,不论北疆还是京里,都被他断续添了几位。”

  “这也没什么吧。”谢幸不以为意。

  “添的女子都或多或少肖似原先的戍王妃。”

  “那更是应该了,如此说来我这表弟对先王妃还是有情的。”谢幸暗暗欣慰。

  却听谋士又道:“按照咱们的影卫在北疆探得的消息,他能够做出开棺吻尸的举动,应当和先王妃感情甚深。”

  谢幸听到“开棺吻尸”四个字心中一痛。

  此时练重楼又道:“可是,他却令这些侍女着艳丽裙衫,眉心必画花钿,头插步摇,身配环佩。若说少女二八,正当花样年华,合该打扮倒也说的过去。不过,虽然莺莺燕燕色彩斑斓,但是唯有一种颜色是众人碰不得的,那就是红色。一次一个侍女换了红色裙衫,差点被恼怒的他当场斩杀。可是要知道,先王妃杨氏是从不喜欢红色的,也不喜欢赘饰过繁。”练重楼一气说完,等待主上示下,却迟迟听不到对方的动静。

  “殿下?”他试着唤道。

  谢幸心中巨浪翻涌,杨姮的喜好他心知肚明,淡雅端庄,自然无饰。

  “已闻天香夜染衣,何必再植醉杨妃?”她曾笑道,将李皇后赠的牡丹钗婉拒了回来。

  谢幸此时心中迷雾重重,陆湛到底何意?阿姮之死又是为何?

  几日后,恕王府迎来圣旨,传旨的是福顺公公。

  “陛下说,殿下到了江南东道就传信回来,免得他记挂。”老太监将圣旨递到恕王手中,低声道。

  谢幸长揖:“多谢公公。”

  福顺公公坦然受了:“殿下三日后出城时,陛下说他无法相送,请殿下多加保重。”

  谢幸点头:“父皇,宫里,都劳烦公公了。”

  福顺微笑道:“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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