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松萝!我们来了,累坏了没有?”是绣凤的声音,隔了老远就唤我。
我回头一看,她领着一队舞姬踏着晚风款款而至,有的提着莲花宫灯,有的抱着笙箫琵琶。轻纱覆面,衣袂翩翩,像是仙子临凡。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我仿佛又穿越到了西游记。
“绣凤姐姐,你穿的这身彩衣真好看,发式也好看。”我由衷地赞道。她今日当领舞,重头戏是最难跳的《簪花飞步》,一身罗裙花影重叠,听说是花了重金定制的。
没想到她却笑得勉强,“傻丫头,这发髻还是你从前常替我梳的,你倒忘了。”
“阿姐快过来歇会儿吧,我给你梳髻。”
我转头一瞧,蔓萝两颊扫了胭脂,满头乌发编成数十股细细的辫子,嵌着宝珠,流光溢彩,和平时素面朝天的样子很不一样。
我也好好称赞了一回她的娇俏,惹得边上的姐妹都嬉笑了起来。阿玥捂着肚子笑道:“你俩模样生得分毫不差,你赞她好看可不是赞你自己么,不知羞!”
蔓萝也笑闹了一阵,一面给我梳妆,一面细细叮嘱我莫要忘了舞步。
我换上了层层叠叠却轻若无物的水袖纱衣,腰间是一根绿松石串成的腰链,坠着一圈儿小银铃,行动之间叮当作响。
而那边的喧嚣渐止,已经开宴了。咿咿呀呀的歌声时断时续地飘过来,是伶官在唱曲儿。
在那之后,舞姬们也陆续上场。《九重宫》《鸾回凤舞》《簪花飞步》《流云赏》,最后才是《莲华幕下》。三四个姐妹已经舞罢退场,重新换好了装扮,我于是跟着她们早早地缩在湖畔小舟上候着,顺道也沾光看看台上的热闹。
此时此刻,临水榭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好声、劝酒声、笑闹声、杯盏相碰声,不绝于耳。
露台上正上演着簪花飞步舞,最高处那个就是绣凤。这些天她被嬷嬷单独安排在别处练习,除了睡觉吃饭一刻不闲,下了十二分的苦功,我们也不常能见到她。只见她舞态翩跹,裙裾翻飞间显露出彩衣之下雪白的底色,似飞雪流霜。
“乱红飞过秋千去”,我想起一句并不十分相称的诗句。
初秋的夜里风露重,又是在水上,渐渐地有了寒意。我拢了拢毫无御寒功能的衣服,鹌鹑似的把身子缩成一小团。
银铃轻响,小舟轻晃,揉碎了水里的月亮。我忽然意识到,八月十五,今夜本该是中秋之夜。
“绣凤姐姐跳得可真好,松萝你快看呐!”一旁的红绫捅了捅我。
“我看着呢,她跳得好极了。”我闷闷地回道。
“要我说,她准得拿头筹,再没有比绣凤姐姐更出挑的了,你说是不是?”
“拿了头筹会怎么着呢?有赏么?”
“怎么?没人告诉你?”红绫扭过头,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倒是说嘛,还是你也失忆啦?”我随口打趣她,却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心里陡然一沉。
“往年的大宴上,那些拔尖儿的美人,大老爷都是挑出来送人的。去年领舞的怜儿姐姐,还有戏班子的小淮香,就是这样出去的呀……”
我的心像是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进了揽月湖,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后来,《簪花飞步》如何落幕,再后来,我自己又是如何楫着小舟登场,如何起舞、如何谢赏、如何离场,都游魂似的迷迷糊糊过去了。
一直到跟着众人回了醉步亭,我才感觉醒转过来,四处张望了一圈,果然不见绣凤。
“绣凤姐姐呢?她人在哪里?”我急忙问道。
本来还沉浸在工作结束后轻松气氛里的女孩子们,一下子都安静了。
良久,一同跳《簪花飞步》的双意开口说道:“方才席上,一个西域胡商开口要绣凤,拿了二十根黄檀木换她,大老爷他……答应了。”
“你们没瞧见么?那胡商长了一脸红胡子,得有两个人那么高,看着吓人极了!”
“绣凤姐姐这辈子,怕是再不能回大宸了……”
……
女孩子们轻轻地抽泣,哭朝夕相处的姐妹即将分离,或许也在哭自己未知的命运。
蔓萝紧紧地揽着我,泪水洇湿了我肩上的纱衣。
“蔓萝,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早知道绣凤姐姐这次宴会要被当成献礼给推出去,是不是?”
她呜咽着说道:“我……你的失忆症一直不见好,又要重新学舞,绣凤姐姐说、说怕你再伤心坏了身子,不许我们说。往年里也有舞姬被人要走的,怜儿姐姐就给安南都护作了妾室,听说还有去了天骏城哪个达官贵人府上的,不都是好归宿么,谁成想她竟给了个胡商……”
这时肖嬷嬷过来了,掀帘看见个个一脸凄色,亮着嗓门训道:“大好的日子,你们这一个个的作什么死相!一会叫人撞见,有你们受罚的,还不快收拾好了回拾竹苑!”
“肖嬷嬷,绣凤姐姐还回不回来?”我哑着嗓子问她。
“自然是不回来了,她可是有天大的福等着享呢。天爷!整整二十根极品黄花梨,都够在皇城里买十座大宅的!那富商原是南下来买卖货物,如今一气全拿出来换了绣凤,还怕对她不好?”
我只有沉默,随众人回去了。只是来时二十六人,回时二十五。
我一夜无话,也无睡意。
蔓萝的床与我的分在房间两端。大概是误以为我在气她瞒着我,她心虚地时不时瞟过来,也不敢出声,只辗转得小床吱呀作响。
“快些睡吧蔓萝,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阿姐,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理我。”她细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怎么能够不理你?除了你,阿姐什么都没有。”
“那……我今夜与你一同睡,好么?我心里难受极了。”
“好,你过来。”
蔓萝像一条小泥鳅钻进了我的被子,紧紧地圈着我。
我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只觉得苦涩难言。还只是个稚嫩的孩子,十三岁的年纪,接连经历了姐姐溺水病重、视如长姐的绣凤又要远走的一连串变故,她一定非常惶恐不安吧,却还是懂事的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每天作出快乐的样子。
我虽然灵魂长她十岁,可从前也只是个普通人,现在又跟她一样的弱小,我要如何才能保护好她?
我的心在酸楚地叹息着。
“阿姐,我与你说说绣凤姐姐的事儿,好不好?”
“嗯。”
于是蔓萝一点点说起了她与松萝的幼年。辗转被卖时的饥寒与恐惧,进了府之后又因为年纪最小、怯懦怕生,时常被人取笑捉弄。只有年长六岁的绣凤站了出来,处处维护她们,悉心教导她们,犯了错替罚,受了伤送药。对姐妹俩来说,绣凤是姐姐,也像半个母亲。
“阿姐,我舍不得她!”她紧紧蜷缩着,低声抽泣。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就像太阳注定要升起来,就算你如何舍不得月亮。可是月亮一直就在那里啊,也许等到了下一个夜晚,还会再相见的。”我睁眼瞧着眼前一片幽暗的景象,轻声宽慰道。
“那阿姐你呢?你会不会也走掉?”
“怎么会呢,我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带你一起的,阿姐不骗你。”
我的确没有说谎。
蔓萝依赖着她唯一的亲人,而我呢,作为一个来自异世的迷惘的灵魂,更是依赖着她。如果没有了蔓萝,我孤身在这寸步难行的世上,要上哪里重新找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人?
她终于睡着了。
而我仍醒着,窗外已月落星沉。
今夜对我而言是极为震动的。这些天和众人一起排舞、起居,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继续当社畜”的错觉。
我原以为只要规行矩步,就可以绕开灾祸,平安度日,却忽略了最本质的事实:作为奴隶的命运之路注定通往不幸,身处其中哪里有资格奢求平安!可是我们要如何得以脱身?我不知道,然而是一定要尽力一试的,一定要尽我所能挣脱这样的命运,为了自己,也为了蔓萝。
对了,还有绣凤。
说实话,我并没有多了解她。可我是熟悉她的,因着松萝残留的感觉,她熟悉得就像我的亲人。可惜自我穿越过来,绣凤一直都很忙,我们甚至不曾好好交谈过一次,我总以为来日方长。
她喜欢吃什么呢?和我一样喜欢蜜汁鸭子吗?
她喜欢什么衣衫呢?我想她大概是不爱穿彩衣的,应该喜欢素色衣衫吧。
她的家乡在哪里、可还有父母?
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渴望嫁与什么样的男子呢?
……
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我还一无所知的亲人就要离去,被人用二十根烂木头换走了。
不知不觉,泪水悄悄地浸湿了我的脸。分不清是松萝在哭,还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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