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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解疑窦立生探疑 会月下情侣论法


一弯新月挂在树梢上。窗外的花香裹着蛩鸣一阵阵袭来,偶尔间杂着几声猫叫。春天的夜晚是微醺后的逸兴神飞,看叶叶绿,看花花红。
叶立生端着茶杯,沉浸在茶室外的夜景里。父母在客厅看电视,他只喜欢喝功夫茶。劳累一天后,洗个澡,再静坐品茗是最好的享受。喝着茶听着歌,倦意全无,心旷神怡。
他看着月亮,看着看着,竟觉得它像何晓微笑时的眼睛。想到她的家世,他不免心生怜悯。她姊妹俩年纪轻轻而父母俱亡,是够凄凉的。
念头一起,叶立生不由得想到了一个问题:昨天上午何晓去老家还钱,为什么要瞒着妹妹呢?这么一想,其他想法也牵丝攀藤地缠绕起来。冷梅的种种表现不正常,虽然何晓说她有点儿精神病,到底让人生疑。
何晓的行为也怪怪的。他是知道的,何晓的月工资是6300元,她要给母亲治病,供妹妹读大学,再刨去房租和生活费,所剩无几。昨天她还的那两万元,应该是在她妹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再需要她的供养后才攒起来的。可是,一下子还了债。
叶立生平时看到的何晓都穿着超市里的工作服,至于她有多少套时装,他并不知晓,也无从观察,但从平时来看,应该不多。她不带任何饰品,完全是素面朝天。好在她有天生的丽质,恰似出水芙蓉,美在天然。
也没听说她有什么社会交往。有时候供货商们在集会时碰头,免不得谈论些各家超市里的奇闻趣事,何晓是必谈的话题。
诸如她有模特般的身材和明星般的长相,为什么一直不谈男朋友啦;她有超强大脑,能在入职三个月就能记住食品架上90%的商品价格和摆放位置啦;她脾气火爆,把员工训得淌眼泪员工却心服口服啦……叶立生默默听着,觉得有趣又心生钦佩。
叶立生一直有一个猜测:何晓杜绝任何社会交往,只热心工作,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怕花钱。她不是吝啬而是对母亲和妹妹负责任。这不,妹妹刚独立不久,她就替父亲还了两万元的债。
可是,这里面似乎有文章。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
何晓是没有多余积蓄的。那笔钱,照她的说法,就是个死账。这种情况下,非要去还,除了说明借钱人高尚外,没别的解释。
何晓的“高尚”,在叶立生的认知之外。对何晓的行为,他首先感到的是纳闷而非赞扬,虽然他对何晓表示了赞赏。
他决定问问何晓的妹妹何翠以解心中疑惑。尽管何晓叫他瞒着,他想,说不定何翠也觉得奇怪呢。再说,这是借故和何翠聊天的好机会,而不是生硬搭讪,避免了尬聊。妹妹眼中的姐姐会是什么样子?
叶立生想好措辞,以文字的方式,给何翠发出信息,简要阐述了他陪何晓的还钱过程并提出了疑问。
十分钟后,何翠的信息才回复过来,可能她在忙。对他的几个疑问,何翠一一做了解答。何翠在信息中说,冷梅确乎有精神病,主要是因为独子失踪引起的;父亲借钱一事应该也是真的,因为父亲生前嗜赌如命而又输多赢少,借钱很正常。从借钱的日期看,应该是母亲得癌症做手术的那段时间。母亲肝癌做手术花了五万多,大部分是借的。那笔钱,应该是父亲借来用于母亲做手术用的。
叶立生心中的疑问打消了,他对何晓的行为只能点赞。初次聊天,他不便多扯,和何翠闲聊了片刻,叮嘱何翠务必保密后,结束了聊天。
其实,何翠给叶立生的回复都是谎言。她十分钟才回复是因为她在思考要如何回复。
她从没听姐姐讲过父亲借钱一事,并且姐姐撒了弥天大谎:父亲小时候进学校几个月就辍学了,因为大脑出毛病,一看书就头疼。此后父亲再没念过书,终身认不了几个字,根本不会记账,相反,会记账的是母亲。
那两万元应该是姐姐所有的积蓄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她想救赎自己的内心。冷梅是在儿子“失踪”后精神错乱的,显然是受了沉重打击。唯一的孩子猝然失踪,哪个父母受得了?
姐姐嘴上每次都说她是“替天行道”,而史万辜是“死有余辜”。一直以来,何翠以为姐姐对史万辜的死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没想到姐姐的心竟也这样柔软。为救赎自己,她生生编出一个理由,还诓骗叶立生配合演戏,算得用心良苦了。
她让叶立生出面也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她怕冷梅认出自己。其实冷梅认识姐姐的可能性很小,姐姐离开校门后直接进超市了,和周遭的人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再者,冷梅是外村的,相距好几里地,彼此本来就不认识。即便冷梅认识姐姐,姐姐在乔装一番后,再有叶立生打个掩护,也就圆过去了。
结束和叶立生的聊天后,何翠的心绪久久难平。
史万辜被打死的瞬间,姐姐的当机立断和决绝的表情深深震撼了她。她俩把史万辜沉入池塘的全过程,过电影一般,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折磨了她将近一个月。她吃不香睡不好,揽镜自顾,一日瘦过一日。同学们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只能扯谎搪塞过去。
事发当时,她要打120,被姐姐严厉阻止。对姐姐的理由,她无法反驳。情与理的纠结、道德与法律的拷问,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个重磅炸弹摆在她面前。最终,她选择了尊重姐姐的想法,妥协了。
而今想来,在那情势危急的关头,若是她站在姐姐的立场,也会别无选择。史万辜那等人渣,活在世上有何意义?何况咱是正当防卫。只可惜,她和姐姐当时对正当防卫的界定不甚清楚,并且无人作证,只能棋行险招了。
姐姐为何要瞒着自己呢?何翠不解。要是姐姐跟她商量,她也会答应的,并且会加上一点钱,虽不足以赎罪,救赎一下内心还是可以的。毕竟,她和姐姐杀了人,有罪孽在身,而冷梅也委实够可怜的。
让史万辜无声无息地长眠地下,不再对她的生活有丝毫打扰,这可能是姐姐瞒着她的主要原因。伤痛的回忆应该永久沉埋,不再提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是吗?
她昨天问姐姐,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六七”,要不要回老家给母亲上坟,姐姐说,史万辜才死一年,咱俩这几年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一动不如一静,多避避是上策。上坟是上给人家看的,一个人有无孝心和忘不忘祖,不在形式,都在心里。人活着时不尽孝心,死了大搞各种形式主义,那是可笑,愚昧。
她当然只能表示同意。
靠在床头半晌,何翠仍觉心波未平。每次想到史万辜,都要难受一阵子,无法排遣。她早养成了写WPS便签的习惯,但此刻,她没心情。叶立生的信息是枚石子,打破了她心湖的平静,而姐姐的暗自救赎则是炮仗,炸开了她伤痛的记忆。
她拿起床头的《论法的精神》,读了一页后,忍不住想起了杜炎。只有想起男朋友杜炎,她的心情才会好一些。
杜炎在本市的一家高校读法学专业,还有仨月就毕业了。他俩都是琪州市人,隔着一个县。
杜炎和她相识在地铁上。那是在去年初秋的一个周末,当时她正坐在座位上用手机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地铁到了一个站点时,顿挫感让她停下来。她抬头的瞬间,一双温润的眼睛正看着她,那眼神如一道光,射进她的四肢百骸。
“好赞哦,在地铁上看《论法的精神》,你是学法律的吧?”
“噢……不是……”何翠轻声应答,她这时发现男孩站在她的座位正对面,手拉着拉环。他头发短短的,浓黑的眉毛把贴身白T恤衬得更白,T恤因为贴身的缘故,把肱二头肌暴露出一条弧线。对健壮的男人,何翠本能地有种畏惧感,她不由得反问一句,“你偷看我?”
“不是啦,别说的这么猥琐好不好。”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你刚才手机拿的有些低,手机屏幕上端显示‘第十章——法与攻击力的关系’,我无意中看见了。这个我熟,我读的是法学专业。”
“法学专业?你是琪州师范大学的吧?”何翠收起手机,语气里不无羡慕,“那你对法律很懂喽?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你对孟德斯鸠的‘刑罚可以防止一般邪恶的许多后果,但是刑罚不能铲除邪恶本身’怎么理解?”
“就是说,法律只能规范人的行为,但不涉及人们单纯的内心想法,即,法不过问思想和精神。”
“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他认为人的本性就是恶的,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这种天性,也就是孟德斯鸠说的‘邪恶本身’吧?”
“嗯,差不多吧。”
聊了几句后,男孩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杜炎,他主动加了何翠微信。
何翠不清楚当初杜炎追求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因为她也能谈一些法律书。其实,她是普通的本科生,学艺术设计的,主攻广告艺术设计。学这个专业的鲜少喜欢法律,那是两个毫不搭界的专业,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杜炎问过她几次对未来的打算,她说,人生随时充满变数,未来不可掌握,过好每一天就行了。杜炎微笑,未予置辨。
一周前,杜炎说等他毕业了,他想带何翠回老家见见父母。这让何翠不胜惶恐。杜炎看着她退避三舍的表情,十分纳闷。
何翠望了望窗外枝头上的弯月,看了下时间,18:39。“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正是约会的好时光,何必闷在屋里呀!何翠想着,给杜炎打了语音电话。
杜炎高兴地答应她,在河边见面。
何翠迅速从简易衣柜里拿出刚网购回来的一套法式小香风套装,小心地穿上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左照右照,看个不够。这套上红下黑的假两件高腰连衣裙把她衬得淑女范十足。
黑色的大翻领让又白又长的脖子分外惹眼;黑鞋黑袜和裙底之间露出一段嫩藕似的小腿,长度刚刚好,多一寸则长,少一寸则短,就是那么刚刚好,若是视线一路往上,和白皙的脖子上下呼应,恰到好处;披肩发半黄半黑,柳丝似地垂下来,稍一拂动,满身春意。
何翠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微微潮红,像初绽的桃花。刚才的不快不觉间竟然一扫而空了,愉快的恋爱真是疗伤神药。
弯月亮高挂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像是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半。圆满总是难得的,这样想着,何翠走近了杜炎。
杜炎对何翠的着装赞不绝口:“啧啧,你这一米六九的身材,要是有大老板捧,早成名模了!”
“亏你还是学法律的,老是没个正经!”何翠娇嗔道,心里却像喝了蜜。
河边的景观灯把垂柳照得绚烂多姿。它在晚风中轻曳,宛如婀娜多姿的舞女,一颦一笑间,夜色早已活泛起来。
他俩拉着手在河边漫步。河岸边情话喁喁,如三月的棉絮一般,柔柔地从耳边擦过去。河里冷不丁地有鱼跃出水面,嗤啦一声弄皱了河水,道道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去,如少女起伏不定的心事。
闲聊一阵后,杜炎问何翠,周末去爬山可好?天气转暖后还没爬过山呢,说热就热了,变热后再爬山就受罪了。
“到时再说吧,这段时间公司里单子不断,老加班,周末不定上不上班。”何翠郁闷地说。
“搞平面设计也这么辛苦啊,啥时候自己开个广告公司就好了。”
“当老板更操心,我从来没想过。”何翠望着在灯光中变换不定的河面,语气轻飘飘的,像偷偷露头的鱼儿吐出的一个水泡。
“我发现你的情绪很不稳定啊,一会儿豪言壮语一会儿又消沉悲观,真搞不懂你。”
“我的神经有毛病,专门用来折磨你的!”
“我试试!”杜炎的手不老实地往何翠的腰肢挠过去,“我试试你哪根神经不对?”
何翠扭了下腰肢,留下一串格格的笑声。河里又一个鱼儿跃出水面。
“呃,知不知道前天的一个法制新闻,就是3月2日被贵阳市人民检察院立案侦查的那个?”何翠问杜炎,“据说受贿三个多亿呢,还在侦查之中。”
“你是说那个姓姚的贪官吗?当然听说了。咱读法学专业的,对这样的新闻自然格外敏感,也格外关注。”
“真搞不懂,这些人要那么多钱花得完吗?非要作死,不就是活腻了吗?”
“麻雀哪知道老鹰的想法?跟你说个笑话,一个拾粪的乞丐做着当皇帝的美梦,说,有朝一日真当上皇帝了,就把拾粪的粪耙子换成黄金的。搞笑不?皇帝还用拾粪吗?这就是‘贫穷限制人的想象力’,说不定你身居高位了,也是贪官。因为不尊重规则就必然出局,比方说海瑞就是这样。”杜炎侃侃而谈。
何翠反驳:“那要看是哪个阶段,等实现了共产主义不就好了?”
“任重道远呀。不过依照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速度,确实指日可待。”
“那,要当贪官还得抓紧哩!我要是身居高位呀,”何翠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我只贪299万,吃利息就够了呀,一年八万多,抵我干两年了,就算判刑,也超不过10年,是不是?”
“哈哈,真有你的。”杜炎被逗乐了,“你是不是真想犯罪呀?把中国贪污罪的处罚研究透了。确实,贪污20万元以上至300万元以下,处罚是一个区间,也就说都是判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所以呀,既然贪30万,还不如贪299万呢。反正都超不过10年。”
“所以说,‘法律是公正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有漏洞的。”何翠说到这,扭头看着杜炎,老师问学生似地问:“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
“啥问题?”杜炎看着一脸严肃的何翠,愣了。
“在中国,废除死刑的提法为什么被抵制得那么厉害?”
“唔,这个问题呀,我还以为是啥问题呢,吓我一跳。”杜炎舒口气,“这个问题很大,几天几夜说不完。法学界一直在讨论,各说各有理。简单地说,截至2016年底,全球废除死刑的国家一共89个,这个数据是网上报道的,可能不准确。
“这89个国家都是小国寡民,人口加起来也没中国多。中国14亿人口,没死刑的话,不敢想象。
“我跟你说两个例子把。第一个,墨西哥在2005年废死后,治安越来越差,警察牺牲率直线上升,废死成了毒贩们的保护伞。毒枭被抓后,毒贩直接袭击政府和警局,要求放人;
“第二个,日本律师冈村勳原本是人权律师团的副会长,支持废除死刑。但在1997年秋天,他妻子被他的辩护对象的仇人杀死了。这件事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被害人家属的沉痛心情。
“他转而不再支持废死,反而加入日本‘全国犯罪被害者协会’,最大限度地为被害人伸张正义。他被讥讽为日本法律界最出色的‘变色龙’。
“中国良好的治安在全球可以轻松地位列前五,甚至可以排到第三。据说,截至去年底,有90%的中国受访者认为独自走夜路是安全的,这个数据比全球平均数据高21%。看网上对老外的采访也能略见一斑,那些老外觉得中国的夜晚那么多人随便独自穿大街走小巷,简直不可思议。
“我常常想,中国有当下的安定是难得的,如果废除了死刑会怎么样?”
何翠静静听着,忽然冒出一句:“要是我哪天犯了罪,被判无期徒刑,你会等我一辈子吗?”
“你说啥呢,疯疯癫癫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杜炎看着何翠调皮的眼神,“咱俩来约会,你问的问题这么大煞风景不说,还净说晦气话。”
“你是读法学的嘛,谈谈专业有啥不好?你没回答我问题呢。”何翠扭了下腰,嗔道。
“这个嘛……你前面进去,我马上重新找一个。”
“好哇,你太坏了……”何翠抬手作势要打,杜炎赶紧跑开。河堤上两个你追我赶的身影像嬉戏的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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