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此恨飞花 3
我想我还是属于那种比较独立的女性的，当初的依附感纯粹源自于对他的爱，一旦我不再爱这个人，一切都应当结束。这时候我想起了我母亲，那个对传统充满敬畏之心的女人一直告诫我，女人必须具备做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良好美德，因为她下半生的职业就是做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但同时女人也必须记住这样一个道理，就是男人往往是不可信任的，无论何时都不要相信身边的男人比自己手中的钱更加可靠。
起初我是不愿意相信她的，但是真理就是真理，一个年轻女人怎么都不该怀疑一个老女人的话，毕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妻子、母亲和女人。
所幸这两年来我尚有一点积蓄，虽然不多，但是足够我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然后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在F城，我以研一新生的身份踏入A大中文系。那天我独自背着沉重的行囊爬上了高耸的研究生宿舍，没有人帮我，周围欢声笑语，有别人的父母和男朋友，他们忙碌着，为自己的孩子和女朋友，但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的气喘吁吁和脚步蹒跚。我赌气地想，看吧，这群自私的人们，不会比一个肉合饼对我更有用。
也许我的经历注定了我的离群与倨傲，我尽量使自己的生活路线绕开那些小男生和小女生，没有人走入我的世界意味着我能够更加专心地营造自己的世界。
我的导师只有四十岁，是整个文学院里最年轻的教授和硕导，这个单薄的男人给自己的脸上架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那种老式的大框镜占去了他整整半张脸，让人有一种不胜重荷的感觉。他平时总是保持着一种近乎猥琐的状态，五月时你还可以看到他裹着破烂的棉衣游荡在鹅池，但是一到课堂上或是与人辩论的时候则完全换了一个人，人们都说这时候的张明轩头上戴着光环。
他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导师，加上我这样一个孤僻生冷的学生，很快就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别人都会指指点点，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张明轩和姚雨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一个人物，怎么能够没有故事呢？于是故事就开始了。
后来我的前夫问我究竟是谁主动的时候，我想了很长时间都不能确定。但我想故事发生之前，我们都彼此窥视了很久。
在没有见到张明轩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近乎白痴的天才，复旦博士，研究鲁迅，喜欢跟人谈论法国新浪潮和黑****，对尼采的超人哲学情有独钟，但本人就像一只泥鳅，只会钻营逃跑的技巧。他的老婆是历史系的硕导，拥有一副龅牙和柴棒身材，是个博爱的人，为了照顾历史系的孩子们，她说自己可以不要孩子。据说他们的婚姻是张明轩的父亲为他们指定的，张明轩对此没有表示异议，因为根据张明轩自己的说法，他的异议在父亲面前从来没有胜算。
按理说这么一个懦弱的男人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而我也不可能喜欢上这么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但是感情从来没有道理可讲，也许我们太寂寞，也许这个夏天太燠热，也许他要反抗他的父亲，也许我听了前夫的电话后有一点伤感，甚至也许，就在我成为别人指点的对象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涌起这样一种冲动：去开一个恶意的玩笑，去给周围那些看客一点惊喜，否则对不起他们关注的目光。总之在这个夏天，趁张明轩的老婆去北京进修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犯下了错误。
也许就像我前夫所说的，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在我们来到这世界之前，就已经背负着原罪，所以任何错误都是生活本身的错误，不必太过认真。可怕的是这错误有始无终。
张明轩给我脱衣服的时候手脚无比笨拙，甚至找不到文胸的搭扣，我牵着他的手缓缓滑过我雪白的背脊，并且一路开玩笑说：跟你老婆的一样，不过型号大一些。他立刻脸红了，低下头嗫嚅地说，我不知道我老婆是什么样的，因为她从来不让我碰她。
我惊呆了，轻轻捧起他低垂的头颅，埋进我的胸前。我说你忘了尼采说过的话：你要去女人那里吗，请带上你的鞭子。张明轩的眼睛湿润了。
那一刻感觉自己仿佛是圣母，正在用甜美的乳汁哺育干涸的耶稣。
整个夏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像两只渐入佳境的蚊子一样快乐地哼哼。我们甚至还去了一趟海南，在天涯海角写上一些无聊的话。有一次路过一片椰林，看见一个迷路的小孩子坐在木凳上哭泣，张明轩立刻跑过去抱起她，说乖宝不哭，你妈妈有事要做所以走开了，但是她叫叔叔来看你，请你吃糖糖哦。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椰子糖，塞进小孩的嘴里。小孩因为尝到了甜头，立刻不哭了，张明轩逗她，她便咯咯地笑，像一朵盛开的花，笑地天边的一抹红霞都羞怯了。
后来小孩的妈妈找到了我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张明轩很客气地说，你女儿很可爱，抱着她好像抱着一个小天使，如果要说谢谢的话，是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跟她相处，如果我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我要整天把她捧在手心上，做梦也会笑醒的。我说你很喜欢小孩子吗？他说是的，我很喜欢，假如我能够做一天父亲。
冬天的时候我“很不小心”地怀上了张明轩的孩子。当我告诉张明轩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像被雷电击中一样，颓然倒了下去，然后他埋在沙发里面不停地颤栗，神神道道地自言自语：父亲不会原谅我的，父亲不会原谅我的，父亲不会原谅我的。
我说你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了，你要为你的孩子站起来。他说瑶瑶别让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我求你了。他的反应让我无比愤怒起来。我吼道：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你不是说如果可以做一天父亲，让你做什么都愿意吗，为什么你的孩子要求你做他的父亲的时候，你却要推开他！
他开始痛哭流涕，捂着脸说瑶瑶你原谅我吧，我不配做一个父亲，不配。我咬了咬牙，说，是的，你不配。张明轩像看到曙光一样，仰起脸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从齿缝里蹦出五个字：现在你滚吧！
我赶走张明轩的时候还并没有明晰的打算，但随着孩子在腹腔里一天天长大，我能够感觉到他和我血肉相连的心跳和呼吸，就再也不能狠心放弃他的生命。我决定生下他，做一个单身妈妈。
孩子很懂事，知道帮我做掩饰，所以我并没有大腹便便，看起来只是胖一点而已，穿上宽松的罩衫，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要熬到初夏，我就可以毕业了。
我的前夫趁开会的机会来F城看望我，居然一眼就注意到我体态的变化。我想我不必隐瞒他，于是向他和盘托出整个错误的制造过程。他震惊了，张大嘴巴说你一定是疯了，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吗？因为你不想生孩子！
我说你错了，不是我不想生孩子，是我不想受你们家人的控制。当初我一无所有跟着你去B城，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一份工作，但这绝不意味着你们可以控制我的生活，摆布我的命运。我不喜欢红色，但是你母亲一定要我穿地浑身像涂满猪血一样；我不喜欢听戏，但你父亲一定要每个周末拉着我去老年俱乐部；我不喜欢你买的香水的味道；我不喜欢你们把我的房间布置地像农贸市场；我不喜欢吃鸡蛋，不喜欢早睡早起，不喜欢穿皮鞋，不喜欢弹琴，不喜欢喝铁观音，不喜欢薄荷牙膏，不喜欢连生孩子这件事都要由你们来替我做主！
天呐，我的前夫失声叫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多不喜欢，为什么你以前从来不说呢。因为，我说，因为我爱你。但是后来我不再爱你了，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你瞧，我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是一个为了爱什么都可以忍受，但是一旦放弃了爱，就可以什么都放弃的固执的人。
那么现在你要怎么办呢？我的前夫问我，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我眨眨眼睛，有点狡狯地说：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我绝不是想占你的便宜……嗯，在我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你可以帮我付奶粉钱吗，如果你曾经爱过我。
我知道我说这话很无赖，他没有必要帮助我，但对于这个曾经与我共同生活的男人，我总是在想起他的时候就感到亲切，仿佛想起一个远方的亲人。然而他拧着眉头沉默了。
我有些失望，慌张地说，对不起，真不应该向你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一定会帮你，我只是在想，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够独自承受这些？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我说是的，我已经非常仔细地做过打算，只要我能够顺利毕业，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出去工作了，我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你相信我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睛里盛满了希望和信心，它们打动了他。于是他说，嗯，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又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你可以做到任何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哭了，说谢谢你，谢谢你能在我犯错的时候还这样支持我，将一个错误进行到底。
很快我离开了学校，踏上开往另一座城市的列车，在夏天快要结束时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张明轩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女儿带给我很大压力，但同时也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在面对生活的戏辱时，她的微笑是我活下去的惟一力量。她已经开始呀呀学语了，第一声奶香四溢的“妈妈”让我泪流满面，因为有了她，生活每天都是甜蜜的，哪怕浸润着苦水，哪怕明知是一个错误，也不愿意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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