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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 衣 3


  虽然纳闷怎么还未出现,但心里却有点庆幸。

  我晃到了阳台,往楼下一看……咦?好像有个女孩子正在等人。

  过没几秒,她抬起头往上看,当接触到在五楼的我的视线时,她微微一笑,然后鞠了个躬,再朝我挥挥手,又笑了起来。

  那是>

  可能是街灯的映照,也可能是本身就很明亮的缘故,我发觉的脸好亮好亮。

  好像黑夜中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她的脸庞。

  我们互望了一会儿,我才想到该请人家上楼。

  于是我在五楼阳台上做出一个“请上来”的手势。

  摇了摇头,然后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再鞠了个躬。

  我猜想可能是楼下的铁门没开,正想走到对讲机按下电铃开关时,我才猛然想起电铃已经故障两天了!

  我赶紧冲到楼下,打开铁门,走出去连声抱歉:“对不起。我忘了电铃坏了,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微微一笑,鞠了个躬,“不好意思,麻烦你下来开门,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不……”我连忙摇摇手,“这是我的疏忽。”

  “真对不起,蔡桑。”她说完后,又鞠个躬。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搔着头。

  我搔头、她鞠躬,就这样僵在门口一阵子。

  然后我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止动作,互看了对方一眼,视线交接时,终于忍不住同时笑出声音。

  “我们一起上楼吧。”我说。

  “好,谢谢。”她笑得很开心。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我们决定今晚只是单纯的聊聊,不上课。

  我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叫‘雨’子呢?”

  她说因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将她取名为雨子。

  原来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时出生的叫雪子?

  那么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分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也问了她为何不选台北的学校,却选了台南。

  说家里的长辈小时候在台南住过,所以她对台南有亲切感。

  后来我很想告诉,台南的雨较少且冬天几乎不下雨。

  这么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那么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与其说怕她失望,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蛮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后常跑海边所晒的。

  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而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于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并不合理,因为认识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于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于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奸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么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然后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奸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奸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同点。

  所以认识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腼腆微笑。

  不过后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了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圣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来庆祝。

  三杯玫瑰红下肚后,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米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厘米,就像电视里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第一次上课时是星期四,当和我都坐下时,我有些紧张。

  看起来神色自然,嗅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

  前一个小时是我的时间,我没用所谓的教科书,直接从李白的诗开始。

  在讲解的过程中,我和尽量用中文对话,想到什么说什么。

  兴致来了,便教她说些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台语。

  轮到当老师时,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

  “蔡桑学过日文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

  “那我们就从五十音开始。”

  说完后,抽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然后在每个格子内填上字母,边填边念。

  她的神态动作和声音语气,温婉极了。

  填完最后一个字母后,抬头对着我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我的心跳便恢复正常。

  从那时开始,我不再觉得紧张。

  心里甚至隐隐觉得学日语是件快乐且值得期待的事。

  唯一无法适应的,是上课时的坐姿。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得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说日本人就像钟摆,摆荡于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知不觉高谈阔论,忘了的国籍,也忽视了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么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后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才知道原因。”

  顿了顿,接着说:“因为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么说?”

  “日本书上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会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书里记载的和历史好像差了很多。”

  “我们日本的教科书里只强调了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描述东京被美军飞机轰炸后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造成的人间炼狱。”

  仿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后来修了中国现代史,看到了曾经犯下的错误和伤害,我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罪恶感。”

  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但我却对的神情更不忍。

  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画上等号。

  然后再将侵略与残暴无耻跟日本画上等号。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后,我试着转移话题和气氛。

  “已经是日文课了。”看了看表,微笑着说。

  “那么今天桑要上什么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突然这么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她应该不知道日据时代曾推行把汉姓汉名改为日本姓名的“改姓运动”。

  改姓运动是为了消灭台湾人的汉民族意识,可不是为了把你当自己人。

  姓林的,很多改姓“小林”;姓杨的,改姓“小柳”;黄改姓“江夏”、陈改姓“颍川”(黄、陈的祖籍分别是江夏、颍川);魏改姓大梁(战国时魏之都城)、刘改姓中山(刘备是中山靖王后裔);还有人从字形上着手,于是姓吕的改姓“宫下”。

  台湾人使用各式各样的方法保存姓氏使子孙不忘姓。

  当然没有要我改姓的意思,但取日本名字却让我联想到改姓运动。

  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不取日本名字的坚持呢?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有失公平,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后一丝尊严。

  “,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误会,轮到我这么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

  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么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后对我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名字在日文该怎么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

  蔡念Sai?很像是台语“屎”的发音。

  没想到“蔡”在台语念起来不好听,在国语念起来难听,在日语念起来更是恐怖。

  “,。”

  来而无往非礼也,所以这次轮到我向她行九十度鞠躬礼。

  又开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发觉,我很喜欢看她微笑时所露出的那两颗虎牙。

  渐渐地,我喜欢上>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

  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是浊音,不能念成。”

  用嘴形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么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先是一笑,随即收起笑容:“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阪腔的日语哦!”

  很认真地交代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阪人说谢谢是,而非>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的老师也是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么?”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于是问我。

  “一种水果。”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么?”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英文也许叫。”

  “o很纳闷。

  “奶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笑完后,我才简单向她解释,“奶鸡”就是荔枝的台语发音。

  “那么‘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在纸上写下“去势”。

  “这个哦!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后,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其实我跟除了星期二、星期四的上课时间外,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信杰偶尔会约大家一起吃饭,或是假日时一起出去玩。

  吃饭时,我和总是坐在一起,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们常会旁若无人般上起课来,也会在餐巾纸上涂涂写写。

  这好像已经是我们的习惯,甚至是职业病了。

  “喂,吃饭时专心点。”信杰常对我们说。

  有一次我在校园中遇见,她正准备走向语言中心。

  语言中心常有各种中文课程让在成大的外国学生学习,也会帮助这些人生地不熟文化也有差异的外国学生。

  说是要去拿些资料,我反正没事,便陪她走着。

  路上她说起前天在语言中心发生的趣事。

  语言中心为外国学生设计“比手画脚”游戏,就像电视上常看到的那种。

  台上的印度学生手忙脚乱想比出“叉烧包”。

  他把“包”比成圆形、“烧”比成火焰熊熊燃烧的样子、“叉”用右手比个叉东西的动作,但看起来却像“丢”的动作。

  “丢炸弹!”举手回答。

  台下的学生先是拍手,但答案公布后却哄堂大笑。

  “啊?”我很惊讶,“我是你的中文!你竟丢我的脸!”

  “o笑着道歉,“我以为炸弹是圆形的,丢出去爆炸后便烧起来呀!”

  “唉……”我叹口气,“教不严,师之惰。”

  “?”

  “这是《三字经》中的句子。”

  我拿出纸笔写下,然后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语言中心到了,在门口碰到一个外国男生。向他介绍我:“。”

  他说声“你好”后,再跟聊两句后便离开了。

  “你刚说的英文,他听得懂?”我问。

  “这些留学生,通常都会像我一样做语言交换呀。”笑了笑,“所以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走进语言中心,我则在外面走廊看着墙上贴的外国学生照片。

  这些学生什么人种都有,来自很多国家。

  我的视线停在“板仓雨子”的相片上,久久无法离开。

  “蔡桑在看什么呢?”

  转过头,发现站在身旁。

  “这些照片很有趣。”我说。

  “o很好奇。

  “多数学生脸上都挂着笑,但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并不自然。只有板仓雨子的笑容最自然。”

  没说什么,只是微笑。

  天色渐渐暗了,相片上的头像开始模糊。

  但板仓雨子的相片依旧清晰。

  “你的笑容最明亮。”过了许久,我说。

  “谢谢。”

  “如果这些是世界小姐选美的参赛者照片,那么你会拿到冠军。”

  应该脸红了,神情有些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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