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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节 十万来历


  

  秦应与朝廷上负责议和的大臣孔方文打了招呼,但上午狄阿鸟去,孔方名害怕两股势力见面沆瀣一气,更加不好打交道,还在为这事犹豫不决,迟迟不敢与狄阿鸟见面,带着狄阿鸟去见高奴的使者,所以狄阿鸟才在隔道外的小厅里坐了半晌,听到了博小鹿的吼叫,硬闯进去。

  刚刚一听说见面了,见面了,他就掌心、掌面交击,无可奈何地责怪同僚办事不利,口中说道:“坏了。坏了。”

  厅房里趟了几个来回,他决定跑去一趟,起码面对面盯着两边的人,免得他们相互撺掇,这就一个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

  他人一到,相关同僚是一个也不少,全在院外背着院门猫着,相互吃吃笑笑,交头接耳,丰富的表情全在脸上。

  眼前景象差点让他斯文扫地,当场一个一个点了名,破口问是来这儿赶饭局的不。

  众人见他来了,连忙整肃下装容、表情,有的还搂下袖子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提醒其它的人注意,收敛、收敛。孔方名生生压制住喉咙里点着的那团生烟,双目如炬,整整扫视一遭。一名属僚连忙说:“大人勿忧虑。议和已不必了,夏王正揪着高奴的少使者们写请罪书。议和变请罪啦。”

  孔方名狐疑、狐疑着,往前凑了两步,见狄阿鸟的人死死把住门厅,忽然间是半分也信不上,连忙拔脚回来,但是,却也带了几分的蹑手蹑脚,当下凑近同僚身边,小声挪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在让写请罪书?可别让他以这话作幌子,得上机会串联。一匪不为祸,合二之力将成大害。”

  那同僚连忙趴到他耳边说:“狄阿鸟揪了他们,搜出议和的条款撕了,让他们现场写就请罪书。其中一个当场转向,另一个文弱的最终也还是畏惧他,给屈从了,一把一鼻子一把眼泪,哭着呢。”

  孔方名大吃一惊:“这二使年少无知是而轻狂无状,毫无廉耻和套路,乱拳打人,今日一见,竟服帖他东夏王?”

  他从同僚们的眼神中得到肯定,越发地狐疑,于是目示僚属,正着步履走到门前,请求说:“还请通报夏王殿下。下官孔澜求见。”

  里面,狄阿鸟揪着毛小芹的耳朵耳提面授:“你还是孤的学生?那孤这会儿还是得教你。知道什么叫议和?你得罪大国,无从胁迫,拿什么与人和解?就是想和,那也不叫和了,懂不懂?那叫请罪……请罪,就是让对方原谅自己,这什么必须答应,那什么必须答应,别人不答应你也哭给他们么?”

  博小鹿在一旁推波助澜:“对。对。毛芹。你别哭,阿哥也是为你好,要不是他弄明白了你是他学生,也不教你呢。”

  狄阿鸟毫不客气瞪了他一眼,喝道:“你给我住嘴。你要真懂得,也无须孤坐在这里一字一句教你们。”

  毛芹持笔,笔尖抖得厉害,当场自己拍了自己的手背一巴掌,抽泣说:“可是我们家大王嘱我议和,我突然改为认罪,也须他知晓吧。”

  狄阿鸟冷笑说:“在孤面前,他曾几何时称得上大王,要不要孤喊他一声大王,给他作揖、磕头?写。就说你们攻打雕阴,是受到陈国的挑拨,陈国答应你们,攻占雕阴,拖住朝廷兵力,事成之后,分十个县城给你们,嫁女儿给他狄阿孝,相反,不答应,就以十万大军攻打你们。”

  博小鹿立刻帮腔:“对。对。对。就说陈国许了十个县城,咱们跟着陈国,朝廷要是也给十个,咱还跟朝廷干。”

  狄阿鸟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这会儿你明白了?”

  他又说:“万万不能直说。否则那就是反复无常,无甚价值,就这么说,他狄阿孝为朝廷镇守高奴,领死士果敢抗击陈国数年,穷困疲惫,多次向朝廷倾诉,寻求朝廷资助,均被傲慢的边臣给阻挠了,去年又受了灾。啥。什么灾?博小鹿你不插话能死么?什么灾?北方苦寒,灾多了,什么灾都行。继续,雕阴富饶,并不是你们垂涎,而是实在没办法子了,才向朝廷伸手,可以算你们借的。”

  毛芹一下止住了抽泣,抬起头来,竟然有点兴奋:“先生。我知道了。借。先生。我知道了。借。”

  他一阵子手舞足蹈,毛笔的墨溅到自己脸上都不知道。

  狄阿鸟眼看博小鹿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又怒道:“你傻呀。他都明白了,你还不明白。”

  博小鹿惊叹:“我咋没想到借呢。还是脸皮不够……”他不敢再往下说,笑着说:“还是阿哥真知灼见。真知灼见。”他敢肯定,自己要不是及时刹车,把“脸皮厚”的意思表达出来,铁定挨揍。

  狄阿鸟没功夫与他计较,淡淡地说:“你们不是扰边,是因为怕朝廷不答应,才继续向南,找皇帝陈情的。现在呢。就是写狄阿孝他如何丧心病狂,被猪油蒙心,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得不一错再错。但是错下去终归是错的。只要皇帝能原谅他,他愿意归还雕阴,归还雕阴的百姓,回到高奴,继续为朝廷镇守门户,以后哪怕是大灾大难,人死完了,也不会再犯现在的错误……并且,他狄阿孝要惩罚自己,削发代首,减斋饭,素食最好,然后登坛祭祀,祈求上苍七到四十九日,阿孝有孩子了吗?有了也写上,可以等孩子稍微大一些了,就送孩子入朝为质。当然这个时候你们就可以小小提及自己的困难,比方说马无草料,不少族兵有东归草原之心,让朝廷在东面让出两个县。”

  狄阿鸟说到这里,就任由毛芹自行书写,自己接过博小鹿递来的茶,要求毛芹说:“递完请罪书,不要等结果,我派人护送你,立刻赶回狄阿孝身边,让他星夜兼程往回赶,将雕阴交归朝廷,布防高奴,迟了,基业丢了事小,有他阿哥在,翌日还能再夺回来,但他妻子儿女必沦陷于陈贼之手,必将痛苦终生。”

  博小鹿小心翼翼地问:“阿哥是说陈国会出兵高奴?不会吧。阿孝阿哥与他们有协定的,他们不帮忙也就罢了,怎敢……”

  看着狄阿鸟严厉的目光,他不敢往下说了,一个劲挠自己脑袋。

  狄阿鸟冷笑说:“要不要你与阿哥打赌,你赢了,阿哥给你开军衙,输了,老老实实交出兵权,上几年学,读几年书。”

  博小鹿赖笑摇头。

  狄阿鸟沉声说:“为将者须有自信在胸,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乃兵家大忌。不敢赌,你就更不合格,兵权不但要交,还要处罚,到时孤把你的俸禄和封户一收,看你能养得起你招来的几个小女子?”

  博小鹿大惊失色:“阿哥。没有这么一说,那可都是我的战功。我知道阿哥为我好,嫌我年纪小,不许我蓄妾,可是蓄都已经蓄了,总不能赶走?”

  他哭丧着脸说:“到时你阿弟走投无路,在军中兄弟面前乞讨过活,也丢脸得很呀。”看狄阿鸟不动分毫,他只好一咬牙,大声说:“赌了。输了,我就交出兵权去读书。”

  狄阿鸟点了点头,同意说:“这才像孤的阿弟,欠什么,输于什么,就去补什么。”博小鹿在心底嘀咕:“什么跟什么呀。哪有逼着人硬与你赌的,不就是找借口让我去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能读来什么?不读书我照样打仗,封我官我也做得了,你都当了大王,我读书不读书不都一样吗?”

  他半点也不敢表露,只是看看毛芹想:“读书读成他这样,竟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老子都觉得他欠揍,他不是阿孝阿哥的小舅子,我早揍他十次八次了。阿哥的江山,难道将来竟要让这群哭鼻子的玩意治理么?”

  外面的人禀报,说孔澜来了。

  狄阿鸟要求说:“博小鹿,帮阿哥迎一下,等咱们应付完,阿哥带你去见个人,准你喝酒喝个痛快。”

  博小鹿接到人,见上了面客套几句,待毛芹写完请罪书,恭恭敬敬递上,狄阿鸟先来一句似乎很漫不经心的建议:“他们请罪,甘愿伏待圣裁,接下来由皇帝决断,不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赶紧赶走。”

  孔方名只是觉得哪儿有些不妥,一时还来不及反应,稍有迟疑,狄阿鸟立刻显现出不可拂逆的强势,逼问:“你能不做主?能做主,现在就赶,不能做主,老子来做主,来人,护送使者出城。朝廷要有朝廷的尊严,你要维护,皇帝下圣旨让他们全体自裁,他们不该不听,也不敢不听。”

  说完,起身一把抓住孔方名,一个眼色,就要一起“赶”了走。

  虽然孔方名略有小胖,小腹微凸,但他这么一抓,还是一只脚挨不上地,当下心中自是一股羞愤,口中却要客气:“大王自重,容我三思。”

  狄阿鸟笑骂:“你三思。你思个屁。文人就是文人,这事还三思。放心吧,但有圣意,他们不敢不从。娘的,来议和?他们也有资格议和?就得定为请罪,请罪的折子上了,还用留他们在这儿?”

  狄阿鸟的手不啻铁钳,孔方名挣脱不了,连翻脸都试着翻了,却根本不能自主,只得在心里暗叫不好:“据人说博格阿巴特生性跋扈,我现在就成了他百闻不如一见的欺负对象,这事未上报朝廷,能不能让走,一时也想不及,可如何是好?”

  眼看这一抓一走,从同僚们面前经过,同僚们都瞪着诧异的眼神望着,人丢到了家,顿时一阵眼花头晕,已口不择言,再向外,眼前一瞄,有朝廷的军士在,脱口就喊:“诸军救我。”

  众军士从没想会是挟持朝廷大臣,尤其狄阿鸟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听到孔方名这么喊,只是淡然发笑,用另外一只手轻拍他头顶,嘴里乐乐嚷着:“喊阿兄我就放开你。”登时心里一悟,也仅是围观。

  博小鹿由衷崇拜。

  他们被围在这好几天了,实在没想到阿哥一来,上去抓住这文官头头,大摇大摆带着他们就出了大门,官官兵兵没有个敢吭声的,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心里,赶在孔方名后面,清脆地掌击其股,喊道:“驾。”

  孔方名一阵奇辱涌上心头,差点吐血。

  他刚击完第二掌,狄阿鸟扭过头来,一脚把他踹坐地上,骂道:“没大没小,孤开孔大人玩笑开得,你开得?”

  毛芹却是另外一种感觉,狄阿鸟只连带看上他一眼,他便胆战心惊,两腿颤颤。

  孔方名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人扔在马鞍上,再看驿馆已远,两路都是百姓,呼喊也是无用,便心灰意冷,反倒拼出修养,笑着与狄阿鸟说话,一路语无伦次来到北门。

  到了大北门,门侯见是驱赶和谈使者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儿,也不验什么文书,敞开城门就把人给放了。

  狄阿鸟与孔方名站在城楼上,眼看自己的人护送着毛芹出城走远,马蹄起烟,洋洋得意地说:“孔兄觉得难办,办了数日都办不下来的事,孤转眼就替你办妥当了,怎么样?也不请孤吃酒么?”

  孔方名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倒也不知是感到屈辱还是难以向朝廷交代,干脆一闭眼,朝垛墙冲去,却感到后背一紧,扭过头来,见求死都不能,又被狄阿鸟抓后背抓得死死的,只得念叨:“苦杀下官也。”

  人放走了,这人不死,没什么事情了,若是这官员一个想不开自尽,这事儿不但消停不得,反而闹大。狄阿鸟想了一下,悠悠望着远方,肃穆说道:“孔兄怨孤呢?畏罪呢?怨孤霸道,孤可以向你斟酒赔罪;畏罪呢。大可不必,是对是错,非你所能视及,你又怎么知道朝廷一定怪罪于你?好好上个条陈,与那些嚼闲言的人辩辩,与这等小酋议和,朝廷把自己当什么了?”

  孔方名怒道:“那也不该由你狄阿鸟做主?!”

  狄阿鸟丢了他,走到女垛边,负手抬视苍穹,嘴角慢慢翘了起来,慢吞吞地说:“孤怎么就不能做主?高奴王为孤幼弟,少年不懂事,孤来看管,做错了,孤来处罚,放他的使者走,就是让使者带话给他,让他将功赎罪,抵御即将到来的陈贼。”他重重结尾:“事不决,有人断。平生看不得畏首畏尾,胡思乱想,却不敢去干的人。孤还就不信,在你内心深处,自己身为三品要员,就愿意与这些小孩子天天打不清不楚的嘴仗。”

  他说完,转身就带人走了,留下孔方名在城楼上吹野风。

  孔方名极目远望去,只见北兵营帐接连,牛羊马匹等牲畜川流满野,悲角四起,绵延几十余里,所号称十万未必有假,不由咬牙切齿道:“世之枭雄。世之枭雄。”

  正是他气愤而又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如何自保的时候,一行人扣关要入。

  一人骑马盘旋,在门楼下大喊:“速开城门。我是汾阳令。速开城门。我要上报朝廷,北兵肆掠府库,洗劫百姓,抢掠女妇……”

  孔方名大吃一惊,探出头去。

  一时之间,他再往远处看去,只见那绵延的北营,顿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惧意,狄阿鸟的跋扈顿时有了理由。

  他顾不得再自怨自艾,找去与羽林军将领交谈几句,匆匆奔往城中。

  狄阿鸟这时已经走远。

  已经站在城楼上看到己方盛荣的博小鹿是百爪挠心,急于有话要说,却知道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狄阿鸟回去让人准备上酒席,为张奋青归来大示庆贺。

  眼看席间只有狄阿鸟,自个,麻传甲,张奋青,尉迟,喝了两杯,再也抑制不住,大声说:“阿哥。我们的兵驻满原野,数十万之众,为什么不能攻城,若是俘虏了中原的皇帝,那可就……”

  狄阿鸟“噌”地站了起来,瞪住博小鹿,比划了下自己的脑袋,再往外望了一望,要求说:“老麻。去。把门窗掩了。不许人靠近。”

  等只剩下他自己,博小鹿,张奋青,尉迟秉,这才说:“尉迟秉。你来告诉他。”

  尉迟秉环目一瞪,粗声说:“你小子知道什么?这些不是我们的兵,这是大王威逼利诱,给诓来的……诸部百姓。草原连番征战,困乏之极,大王得了东夏难以镇抚,便以过冬为由,要各部出人,按人头补贴粮食,诳来中原卖马的。本来只拟个三五万人,没想到投降来的各部辎重尽失,单单为了口粮,就混杂上老弱妇人*,凑了十多万人,这能打仗么?大王已经倾尽府库,粮草旦夕食尽,又如何旷日围城?”

  博小鹿一下泄气,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随即,他想起什么,喊道:“为什么不带我们自己的兵?”

  尉迟冷笑说:“你是怎么领兵的,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兵力一但大肆抽调,高显立刻就会坐收渔翁之利,非但湟西不保,只怕渔阳和北平原也难以保全。”

  狄阿鸟笑道:“博小鹿不在草原,自然不知实情。博小鹿,孤问你,这你明白孤为什么要冒险入城了吧?一旦不入,两边就会相互戒备,各部知道无利可图,再威逼也约束不住,凭朝廷现有的兵力,拒我等那是轻而易举的。到时进退不得,你来告诉孤,你有什么本领抓住人家的皇帝?”

  张奋青却失声道:“阿鸟。不好。如今你入了城,投降来的各部会不会滋扰生事?一旦各部挑衅……那朝廷会不会杀你。”

  狄阿鸟大笑道:“孤以几百部曲横扫东夏,各部岂无畏我之心,何况还带了二千精锐铁骑,所以孤是能够约束他们的。放心吧,大事不会有,洗劫府库的小事不会断,朝廷不知我们根底,又怎么肯与我玉石俱焚?越发生这样的事情,朝廷越觉得我资本雄厚,也越畏惧我等,会尽快促成交换,那就不怕粮食不够吃。”

  张奋青问:“即便朝廷想尽快促成交换,一时之间,他们哪来那么多的物资交换?”

  狄阿鸟又笑:“他们没有,别人有呀。”

  他娓娓道:“我早已加急传书给三分堂、狄宝他外公,算着日子,各大商行、钱庄一证实消息,怕已在筹集咱们要的东西,中原缺马,谁囤积马匹谁能暴富,也许他们都想来了看看是不是需要压价观候。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朝廷强行分派,物资送上来就由不得他们。”

  但这样的事情,他同样也心有余悸,说:“这都是被自家阿弟给逼到绝路上了,不得已而为之,孤把孤的人头都赌上了,你们万不要学孤,日后领兵作将,大肆仿效。出奇制胜,你们都还不行。”

  说是要痛饮,除博小鹿一个喝了个痛快,别的人其实都没有喝多少。

  张奋青听靖康朝廷上的声音听得多了,隐隐担心狄阿鸟进城容易出城难,没人了不免询问狄阿鸟的打算和看法,而且两人久久未见,互相之间话好像说也说不完,干脆秉烛谈到夜深。

  朝廷的决策动向狄阿鸟也不是百分之百放心。

  张奋青除了让狄阿鸟想办法尽快出城,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皇子们夺嫡在所难免,却也仅限于这一时期,朝廷的状况早已不堪内耗,皇帝又一直扶持嫡系,朝臣中的实力大臣都是他破格选拔上来的士族,门阀被一一清洗出局,大多数实权派大臣们会根据皇帝的倾向行事,如果秦应短期翻不了盘,等于大势已去。阿鸟你要支持他,不但要替他争取门阀,还要有失败的打算……”

  狄阿鸟与中原门阀并无往来,自觉没有为秦应拉拢门阀的可能,微笑说:“孤知道了。秦应还是有一定的才干的,相比秦理,他好像更能够虚怀纳谏,毕竟小小年纪出镇在外,知道依靠臣子,行事也更理性,要与我共释前嫌可见一斑。若是他做皇帝,对孤来说也未必会是件好事。你不要担心,孤也是与他利益一致,各取所需罢了,并不会在他身上投机。何况……”

  他不想往下说了。

  也许出于没保护好妻子的愧疚,也许是骨子里压制着的有仇必报,也许是为了东夏国的安全,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乐于看到秦应与秦理骨肉相残的。

  夜深了,张奋青已经去睡觉,狄阿鸟却丝毫没有睡意。

  与张奋青的谈话,触及到他内心深处的神经,一躺下,李思晴的影子就浮上心头,一笑一颦,美艳不可方物,目光澄静令人不可正视。内心烦躁,他干脆坐起来,随手取件披风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月光皎洁,如水一般温柔,绵绵倾泻,无力阻挡。

  他想到陇上,想起李思晴,也想到了雕阴,而这两个地方,都礼遇过他,却又都因为他而饱受战乱,也许在别人看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在他自己看来,却好像是自己的一种罪孽。

  在陇上,如果他勘破了拓跋巍巍的战略呢?

  在雕阴,如果他没有个叫狄阿孝的阿弟呢?

  想着想着,不由一种无力感,他“唉”了一声,眼角濡湿,但陡然间,他又把自己给唤了回来。

  这不是他怀念亡妻之地,也不是他怀念亡妻之时,确实如张奋青所言,事已办成,速走为上。

  他的思想总不可思议地跳跃着。

  下一刻,他又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秦应和秦理之间的太子之争,觉得自己得从中借鉴什么,避免十年、二十年之后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反思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偏爱嗒嗒儿虎,除了李芷从不护短,随他任意塑造嗒嗒儿虎之外,嗒嗒儿虎的性格和可爱总让他觉得那么像自己,在别人眼里嗒嗒儿虎太听话,太憨,狄宝更加像他,而在他自己眼里,嗒嗒儿虎才是肖父的,无论性格,体格,神态,习性,憨可爱的外表下深藏的狡猾。

  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缘由。

  有的时候,他自己都怪自己是自己对黄娇娇心存芥蒂,但细细想想,又不是,再细细想想,嗒嗒儿虎怎么会让自己觉得最像自个呢?除了孩子的天性,也有自己不厌其烦谆谆教导的份,而对狄宝,狄阿狗,自己好像都没有这么精心地培养。也许真正偏爱的原因应该是内心深处的嫡庶之分。

  自己家族似乎没有嫡庶之别,自己又为何有名分之念。

  想到这儿,一个从来没有的念头闪现,令他打骨子里悚然。

  看来自己他在秦纲面前自信满满,轻蔑表示东夏不会出现诸子夺嫡,但实际上连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在早做提防,这才着意栽培嗒嗒儿虎,利用名分这个东西,保全自己的孩子们,不至于骨肉相残。

  但是,自己老对嗒嗒儿虎另眼看待,虽有嗒嗒儿虎自身争气的缘故,其它孩子会不会不满呢?

  其它孩子一旦不满,是不是事与愿违了?

  想到这儿,他大步流星回屋。

  嗒嗒儿虎已经睡了,横在炕上,缩得像一只小猴。

  事实上,跟着阿爸出来并不是那么有趣,坐在马鞍上不一会儿就会腿麻,风餐露宿,缺少玩具和玩伴,也许诸多孩子,也就嗒嗒儿虎这样粗神经的才会不哭不闹,晃着、晃着,乱七八糟背着书,眨着眼睛,新奇地看向两路,一千零一问,打破砂锅问个不休。

  掌了灯看孩子睡得恬静,脸色红润健康,手指曲握蜷在脸边,嘴角还不停会动,旁边放着他所有带出来的玩具,几块髀石,一把羊角柄小刀,一个羊角号,一个狼头面具,一盒方木,一本画册。

  狄阿鸟把灯放在一旁,着手收拾,然而翻开孩子手边的画本,看一下就愣了,没想到这两天没管嗒嗒儿虎,他都在画画。第一页画满了大眼睛的人符号和小狗一样马,一个一个半圆包包,这些人和狗前面一个小孩在揉眼睛,后面俩小孩在哭,歪歪扭扭写了:阿叔和阿宝别哭呀。

  翻开第二页,画了一条大路,大路上走着一匹马,马上一个小孩坐在大人的怀里,抬着头看着天空,天上飞了几只扁嘴的鸭子,跟人走的得方向一样。

  翻开第三页,路上打仗,一个人坐在地上,一个小孩在哭,肯定是说自己受伤了,嗒嗒儿虎在一旁哭。

  第四页,一条光怪陆离的大街,路边还盘着条像蛇的怪物。画里的其它的东西,一大半狄阿鸟辨认不了。

  第五页,一所大房子,几个小孩,几个大人,一个像是自己的人在倾倒饭菜,饭里还有条全是刺的鱼。

  ……

  末尾,嗒嗒儿虎涂涂抹抹,勉强成字:小叔叔,阿宝,阿爸不带你们来,肯定怕你们觉得不好玩。O(我)也觉得不好玩,可是阿爸说,要做好小孩,就不能光玩,阿宝,O(我)写的信,你都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0(我)讲给你听吧。

  也许这是嗒嗒儿虎眼里的世界吧,也许这是嗒嗒儿虎想带回家给阿狗和狄宝看的。

  狄阿鸟叹了口气,硬起心肠把嗒嗒儿虎摇醒,让他看自己的画册,问:“嗒嗒儿虎,这是你画的?”

  嗒嗒儿虎揉着眼睛点头。

  狄阿鸟问:“回家后给阿狗和阿宝看的?”

  嗒嗒儿虎撇撇嘴,大概实在是困,有点想哭,还是说:“也给蜜蜂看。”

  狄阿鸟问:“为什么?”

  嗒嗒儿虎慢吞吞地说:“阿爸带偶出来打仗,又不带他们,他们肯定不高兴,偶回去就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别生偶的气。”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问:“谁教你的?”

  嗒嗒儿虎说:“不会的字偶问的阿参叔叔……,其实字偶都会,写的时候就忘了,他一告诉偶,偶一想,字都会写。”

  他说的叔叔肯定是那几位参军。

  狄阿鸟疑惑地想:难道是这几个参军中有人教他?但很快,他觉得无论怎样,眼前都是一件好事,这种见闻的分享,有助于孩子们相亲相爱,而这个办法他刚刚都没想出来。

  他亲了嗒嗒儿虎一下,说:“你画的画,写的字别人都看不懂怎么办?这样吧,阿爸替你找些画师,专门帮你画一个画册好不好?”

  紧接着,他又说:“不过,画师是要收钱的,你一个月不吃肉,节省下来雇佣他们好不好?”

  嗒嗒儿虎有点迟疑。

  狄阿鸟微笑着冲孩子挤挤眼:“要是你一个月不吃肉,省下钱画画册,就是为了让小叔叔和阿宝阿哥高兴,他们才知道你爱他们是不是?不然,你趴下来,飞快地画两幅画,他们看不懂,还觉得阿爸偏心,而你只管去玩,不想他们,敷衍他们。”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答应说:“那偶一个月不吃肉,可是肉都要给偶留着。”

  狄阿鸟伸出小拇指,等嗒嗒儿虎给自己拉了下勾,宣布说:“男儿说话算话,不要让别的小孩笑话啊。”

  嗒嗒儿虎小声说:“阿爸。偶说话算话,阿妈说胖了不好。”

  这也是他自己安慰自己的,干脆爬起来找只笔,让狄阿鸟记在他胖胖的手背上:“说话算话。”

  墨还没干,他一头扎下去,又睡着了,鼻子里还钻出来个透明的泡泡,自己用手胡乱抓半天抓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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