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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节 出兵调解


  

  风月也觉得这孩子太听话,与狄阿鸟小的时候大不一样,也许他理想中狄阿鸟的孩子该像狄阿鸟那样鬼灵才是子肖父,长大了才出类拔萃,正因为这点儿,隐隐间,他虽然说不上不喜欢,却失去逗弄嗒嗒儿虎的心思。

  当然,注意力不在望着他的嗒嗒儿虎身上,也因为心里藏着事。

  刚刚,他洗澡的时候已经向狄阿鸟简要地说明狄阿孝的意图,提出接应鱼木黎的要求,见狄阿鸟不表态,连问都不问,只认为狄阿鸟在心里憋着,怕一见面就触怒自己隐忍不发的,也没有往深里说。

  他更是认为时候到了,狄阿鸟会摊开了讲,自己急也不能急于一时。然而坐到席上,花流霜问到了狄阿孝,有了话引子,他便把自己的心思绷住,抓上这个契机,逼狄阿鸟表态,尤其是在花流霜面前,狄阿鸟一旦表态,但凡有一点赌气的样子,花流霜就会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

  花流霜面冷心热,打小喜欢孩子,把狄阿鸟当成亲儿子来养,自己都已经分不出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也极喜欢狄阿孝和狄阿田,狄阿孝与狄阿田都跟着她身边长大。孩子们那三岁看老的小时候,她就一直觉得狄阿孝会比狄阿鸟有出息,好武,凶狠,英气外露,不像狄阿鸟那样老不着调。

  她由衷地关心狄阿孝,更觉得狄阿孝一旦回来,就会成为狄阿鸟最为得力的臂膀,驾驭这个转眼间庞大的国家,刚见面的时候就曾问过风月阿孝的情况,然而虽然得到了答案,又觉着没有要到自己想要的,这会儿又问:“阿孝不回来么?”

  不等笑眯眯的风月回答,又连忙说:“他还不知道他阿哥捡到宝了?恋着俩县城,不肯回来?他占的那地方多大?就听阿鸟喝醉了吹嘘,那地方是他给他阿弟栖身的,要我说阿孝不容易,也不知道过成什么样,没谁帮着,有你们说的那成就已经很不容易,也就他这做阿哥的,非要夺夺功劳,沾一身光不可。”

  风月心知肚明,朝狄阿鸟看过去。

  狄阿鸟像是不乱居功,笑了笑,打个哈哈:“阿妈。我何曾说起过你那些话,只是偶尔气他不听话。阿孝呀,一门心思要报父仇,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现在过得肯定不容易,媳妇还是我帮他娶的,没人告诉他怎么过日子,他是那种媳妇都不知道怎么找的,我敢说,他现在就在大帐里不停挠头,心里在说,不赖上阿哥,下一步咋走?”

  风月哑然。

  本来他还不觉得,听狄阿鸟这么一说,再品品,狄阿孝的扩张战略,送俘,都是逼着狄阿鸟,就像是赖上。

  不过,他也欣慰,因为从这口气里,他听得出来,狄阿鸟没有憋上一肚子火,牙痒痒要不管。

  花流霜给了狄阿鸟一个白眼,怏怏道:“都听听。”

  风月却连忙承认,跟花流霜说:“阿鸟的话也没错。阿孝还真怕他阿哥不管他呢。”转过头又说:“阿鸟呀,你可不能不管他,他是你阿弟,高奴也是你的基业。你的布置,我也看得出来,受人扶持,羽毛未丰,你不敢与靖康决裂……可是,与之相比,那是你的阿弟,亲阿弟,亲疏有别。”

  秦禾虽然知道个阿弟狄阿孝,却没有概念,甚至都不知道人在哪,怎么回事,但第一个不愿意,大声说:“老人家你太没有道理,肯定是年龄大了,思想糊涂。阿鸟要与朝廷决裂?我父皇是君,他是臣,是忠大还是亲大?要说亲,我父皇是他……他的父皇,也是亲的,谁亲谁疏……”

  风月没想到狄阿鸟身边有个秦纲的女儿,一时汗下。

  狄阿鸟烦心地挥舞手背,喝止秦禾说:“住嘴。你知道在讲什么呀,我阿师让我与你父亲怎么样了吗?”

  他又说:“你父亲也是我阿爸,我还当了外人,倒是你,是帮着自己家还是帮着你那些兄弟家?理不清道理,你父亲不给你嫁妆,不给你封地,你不是也闹吗?到时候把国家都留给你兄弟了,连封地也不给你一块,你高兴呀。”

  秦禾被说混了,一下闭嘴,嘟囔说:“北平原,我不是给咱们家要来了吗?”

  谢小婉最了解狄阿鸟砸她话的心思,故意说:“北平原荒山野地的,你要在关中要一块沃土做封地,看你那些兄弟们还不反对,还不唆使满朝的文武反对?”

  秦禾想想也有点气不平。

  前代公主的封地不少都在关中,就自己封了个北平原,刚去的时候,完全是个野甸子,就这,说要,满朝文武都上书反对,好像自己不是什么嫡亲长公主,而是父母不要的孩子一样。

  要也要过了,后悔也来不及。

  她这就气鼓鼓地说:“阿鸟。你别气,北平原大呀,周围的荒地咱们家都占上,不就是垦荒苦点儿。”

  花流霜被逗乐了,笑着说:“是呀。是呀。阿鸟,阿禾可是跟你一条心,这不,都教唆你多占点地?”

  狄阿鸟眼看风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回话,叹气说:“我能不管他?我给他一样我就不管他,一点话也听不进去,我不管他,我干嘛强留张怀玉,不让他回兵。我做阿哥的,也只能帮他这么多,还让我怎么样,跟他一起出兵么?”

  他一抬头,不忘哄秦禾:“靖康是谁的,阿禾她父亲的。”

  秦禾乐了,说:“就是。”

  谢小婉又扯她,怪责说:“阿禾,你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别乱插嘴。”她小声说:“阿鸟、阿孝的父亲都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仇不共戴天,阿孝一时想不开,也是情有可原,你可是个嫂嫂,这些事能化解就化解……”

  风月的声音很快把她的声音盖住了,问:“阿鸟?给你上万的百姓你也不要吗?你呕心沥血的黄埔学堂,你也不要了吗?阿孝是不对,可他心里有你呀,他赖你,那是他想依仗你呀。”

  狄阿鸟又叹了一口气,说:“我能怎么样?”

  他干声说:“雕阴那可是我的心血,他偏偏说打就打。我还就想起小时候了,我要织帐放牧,他看不惯,就给说过,我牧羊,他就抢我的羊,偷我的羊,非让我放不下去牧……”

  花流霜猛然记起来了,小的时候是有过这段往事,事实上突然打仗了,狄阿孝并没干成。

  她嘿然说:“狄阿鸟呀。你阿弟的几句玩笑话,你记到今天,你的度量够大呀。”

  狄阿鸟连忙解释:“阿妈。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觉得阿孝……”

  他早感觉到了,宴会冷场了,无论是在场的牛六斤他们,还是一群妻妾孩子,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就连忙说:“这些事情不急着讲,喝酒,喝酒。”说完,站起来就一仰头,喝尽一爵,吐着残余的酒气说:“阿妈。阿师。总要容我想一想怎么办吧?这接风洗尘的,不能让一腔欢喜都一扫而空,哦,对了,六斤,六斤他们也在呢,这些话,吃完饭,咱们私下说……”他吆喝说:“诶。阿狗,狄宝,嗒嗒儿虎,我记得昨个你仨昨跟图英学了舞蹈,在长辈们面前跳跳,让他们看看。”

  他眼看气氛还是僵着,又连忙说:“六斤,你也是自家兄弟,提个酒。”

  牛六斤知道他想借自己闪过话题,连忙举着酒杯,站起来说:“我带来个好信儿,大好信,手底下报上来的。”

  他绞尽脑汁,磕磕巴巴地说:“湟西的那个什么山,山上有树……”

  郭嘉一听要糟,这啥好消息,有座山,山上有树,急中生智,起身说:“将军说那个事呀。对,对,报上来了。湟西额多斯城外小山上闪现两条青龙,交缠嬉戏,吞吐宝珠,宝珠落地化成一棵大树,那树生得奇怪,树干几个人抱不住,枝叶虬绕,生生是个夏字。这是天大的祥瑞呀。”

  花流霜一听懵了。

  风月也难辨真假,站了起来。

  侍奉在旁的录事长史是典型的文人,又爱引经据典,几乎蹦到众人脸前,眼巴巴地盯着,喘着气问了一个大家都忽视的问题:“那龙是金龙吗?”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喜极而泣,问:“几爪的?”

  郭嘉胡诌的,但旋即反应过来了,什么龙不好,怎么可以是金龙,怎么办?五爪么?这会儿不说五爪,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说:“狄阿鸟当不得天子?”整个事情都是胡诌的,几爪都能说,郭嘉舌尖上却就是想冒“五爪”二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想说“五爪”,牛六斤竟然以为真有此事,有人报到狄阿鸟这儿了,抢先一步,脱口道:“肯定是五爪。”

  众人一下爆发出来,要不是秦禾大喊一声“不可能”,他们怕是乱糟糟一团。

  长史“扑通”跪下了,颤抖着说:“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天降祥瑞,五爪金龙,那是天子之兆。”

  狄阿鸟把郭嘉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也是撒谎不眨眼的人,淡淡地说:“休得胡言,那些人根本没看清,何况是两条金龙,遗下一珠,珠诞一树,树如夏字。”他又说:“说是祥瑞,确实是祥瑞,但也不像你们所言,二龙,高显、靖康二国,两国相戏之地,湟西乎?落地为夏,乃瑞兆我东夏之地,非尔等所想。”

  风月就觉得狄阿鸟太冷静,也太平静了。

  一时之间,他怀疑自己眼花了,耳震了,如此祥瑞,竟如此平静地对待,如此冷静地分析,自己这个学生,究竟成长了什么程度?无怪他能对狄阿孝的闹腾不动声色,照他的话说:“绝了。这孩子成精了。哪怕再心深如渊的英雄豪杰,这点也不及他。”

  狄阿鸟想借酒遁,坐得纹丝不乱,却小声跟郭嘉说:“借这个机会敬我酒,传话给他们,都向我敬酒。老太太肯定站在阿师那边,逼我蛮干,我得脱身。”

  郭嘉一起身,敬酒就停不住。

  一旦有一人祝酒开个头,其它的人不祝,那还不显得极不懂事?

  这会儿谁都挡不住部下们向狄阿鸟敬酒,就连狄阿狗这样的小小人,都知道跑阿哥跟前敬杯酒显得懂事,也跑来敬了一杯,而一时之间,狄阿鸟很快就听了一筐奉承话,喝十来杯。

  风月只好放一会儿再往下说。但他万万没想到,狄阿鸟喝了十几杯,借口如厕,回不来了。

  风月的注意力都在狄阿鸟身上,一直往外望着,但又不得不与花流霜、龙蓝采闲话家常,讲讲阿孝平时的生活,讲讲目前高奴所面临的形势。听着,听着,花流霜就觉得情况紧急而且严重。

  她有心让狄阿鸟来听着,一连指派郭嘉、牛六斤去找,是去一个回不来一个,只得到狄阿鸟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回话。

  其余人见大王不在了,领头的也不在了,如坐针毡,也不断告辞,最后,只剩下一屋内眷。

  个把时辰过去了,风月不免心里嘀咕:真醉了?嘴里却要劝花流霜:“阿鸟喝不少酒,醉酒就醉酒了。情况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

  花流霜让人扶风月去休息会儿,自己则带着段婉容出来找去。

  他们绕了个大圈,找到狄阿鸟府上小殿,硬闯进去,就见狄阿鸟仰面朝天,在一张军事地图下的褥子上就地睡着,郭嘉正在收拾一堆乱物,牛六斤蹲在一旁,像要呕吐。

  花流霜退出来,苦叹摇头,跟段婉容说:“我看呀,还是年轻,三人醉了一对半。”

  花流霜一扭脸,见段婉容一时落在后面,眼睛往后看着,若有所觉,和悦地说:“你想理会他就去呗。”

  段婉容“哦”了一声,胡乱回个话:“我有个东西忘了。”

  花流霜撵了她,见她转个弯,到另外房子去,好像真的要找什么忘了的东西,没好气地一笑,摇摇头走掉了。

  段婉容很快转回来进去。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揉揉眼睛。

  牛六斤、郭嘉都好好的,狄阿鸟持一支铁杆,给牛六斤、郭嘉指划地图,三人正盯着她。

  牛六斤很快清醒,又要假装作呕,被狄阿鸟制止了。

  狄阿鸟笑着说:“六斤。还当是小时候呢。”

  段婉容出于意料地沉默,给他们一人到了一杯水。

  她也在关注整个事情,就听牛六斤说:“阿鸟。要想既不沾身,又能接应到人,何不派人冒充部落扰边,引诱白登山的官兵主动出击呢。”郭嘉摇了摇头,反问:“他们要是不出击呢?”他分析说:“以现在的形势,白登山军力抽调一空,有部落扰边,定然龟缩不动……要不然,就把希望寄托在来人身上,既然白登山空虚,他打通关卡,来投大王,这就谁也没话说的了。”

  牛六斤则反问:“凭他们的力量,打不通呢?岂不置上万人于不顾?”

  段婉容白了二人一眼,嘟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兵带多点,打进去完了。”

  打进去,那就意味着与大国开战。

  天时,地利,人和,包括道义都站不住,后方又不稳,显然不经大脑。

  牛六斤苦恼地说:“诚如阿姐。要是这样简单,我们也不用百计无施了,要不,连夜派人召阿过议事。”

  狄阿鸟却夸奖说:“阿过回来有什么用?你可别说,阿姐这也是个想法。”

  他挥挥手说:“什么办法都用。先上部族土匪。六斤,辛苦你了,召集一支武装,装扮成小股残兵马匪,连夜赶到白登山,引诱白登山官兵。郭嘉,令人传召阿过,让他混入关内,前往鱼木将军处协助。你们快去吧,我呢,就按照阿姐的办法,集结大军,打进去。”

  牛六斤、郭嘉顿时目瞪口呆。

  旋即一想,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如果前两种办法皆不可行,也只能集结军队,打进去接应了。

  唉。谁让那高奴王是狄阿鸟的阿弟呢。这事儿不能这么干,也只能这么干了。

  郭嘉顿时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

  狄阿鸟又评价说:“还是阿姐提醒得好,有些事,越直接了当,越能解决问题。”他一边哄得段婉容高兴,一边打发说:“阿姐。这个决定谁也不能告诉,你回去办一件事,问我阿师,他能来劝我,怎么不能规劝阿孝。我每次都要被逼着给他擦屁股吗?你去,他是我阿师,我是不能冲他急,你自小就敢顶撞他,这个事情只能你去,你让他派人知会阿孝,就说这一次我不会去管,也好让阿孝知道,我这个阿哥不是他说调动就调动的,以后少来这套。”

  段婉容抚抚腮边的秀发,愠色道:“去就去。我也觉得他们偏心了。你不好说,我去说。”

  她雷厉风行,爬起来就走。

  人出了门,狄阿鸟啧啧嘴唇,说:“一个阿师教的,怎么就这么单纯?”

  他看牛六斤、郭嘉也要立刻去办,要求说:“郭嘉稍慢。给冯山虢带个口信,就说我早就被册封过了,不用再等着朝廷同意才能搞个登基仪式吧。”郭嘉眉心一动,站住不动了,他已经嗅出了话味,扯了扯牛六斤。

  牛六斤也连忙站住,反问:“不是压根没打算要朝廷同意吗。朝廷不同意,阿鸟你就不登基了吗?”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那是自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登基。不过,我有所求,对朝廷意味着什么?我越想要,他们越不给。”

  牛六斤骇然:“您是要找个打进去的借口?”狄阿鸟摇了摇头,并不揭破,起身说:“你们去办吧,出去的时候,让门下传召樊全、樊缺,另外让录事参军——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郭嘉、牛六斤告退,狄阿鸟便摊纸提笔,一连写了数封书信。

  书信写完,正要唤门下送了出去,有人来报说:“张怀玉张将军已经恼怒,提剑闯出驿馆,人都拦不住。”

  狄阿鸟自顾让门下送走书信,见赵过带着几个将领匆匆赶来,骂道:“这都咋了?咋了?没见过人着急吗?他着急,你们也跟着着急了?我还正怕他不闹点动静呢。”他笑着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忠臣呀,要是有一天我有难,你们要是不管人是不是好酒好肉招呼着,心急如焚,拔剑就来救我,不,救孤,哦,孤就是我。我会是很欣慰的。”

  赵过扶了扶剑,眼睛皱了一皱,不解地说:“阿鸟。你还高兴上了,孤就是你,我知道。”

  狄阿鸟冲赵过勾了勾指头,等赵过到了跟前说:“你派人传话过去,就说我是为了让他休整好再走。另外问他,他还有多少人?伤兵怎么办?杯水车薪,回去干什么?这也是他亲戚家,多住两天就不行了吗?”

  他要求说:“措辞一定要严厉,问他,我狄阿鸟那儿做得不对,我是不想让他走吗?我是怕他回去不起作用,吃败仗。”

  赵过连忙劝他:“阿鸟。吃你这一激,他非更要走不可。”

  狄阿鸟气质悠悠,慢吞吞地说:“留人一时,不能留人一世,这样吧,不管他了,伤兵也扔给他,粮食不给,让他走吧。”他又命令说:“快去办。他不是要走吗?他怪我不厚道,我还就不厚道了,你们从他们那拔下来属于我们东夏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草,一块烂布,快去。”

  人说走走了。

  狄阿鸟笑笑,觉得可以睡觉了,就回去躺了睡觉。不到半个时辰,冯山虢匆匆来到,热锅蚂蚁一样在外面等候,几次央求门下代喊,没有结果,干脆就大声喊道:“大王。你难道要忘恩负义了吗?”

  狄阿鸟“听”到了,就让人放他进去。

  他见着狄阿鸟,就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告罪说:“实在没有办法,才在大王睡觉时惊扰。臣知道大王并不是真的忘恩负义,而是一时生气,大王还是收回成命吧。”

  狄阿鸟含愠而卧,喷着酒气喝道:“收什么收,我好心好意,知道他只剩几千残兵败将,回去起不到作用,怕他一世英明都说不定会付诸东流,他可好,这般对我。这还是亲戚吗?不就是我与阿婉成亲了吗?是成亲了,可是成亲了之后呢,我心胸照样宽广,他却内心狭窄。”

  冯山虢苦笑:“大王喝醉了。对了。大王不是正忧愁自己登基大典得不到朝廷的同意?您何不为朝廷纾解暂时的危机?不但能让朝廷承认您的登基大典,还把人情还了回去……是。大王是觉得张将军为东夏牺牲众多,实力大损,放他回去起不到作用,那大王为什么不帮他一回呢,帮朝廷一回呢。他没兵了,大王有呀。”

  狄阿鸟“嗯”了一声,慵懒地说:“令尹糊涂。我是想帮他,我是有兵,可是我领着兵,能不得朝廷诏命,就能入关吗?不能。再说了,入关是要死人的,我是想还人情,要封赏,可是他张怀玉会认为我是个图吃亏的?他会愿意我带兵随他入关?”

  冯山虢连忙说:“大王无须过虑,我可以说服张将军,只是出兵的数量,何时出兵,从何处入关,这些细节,需要拟定。”

  狄阿鸟想也不想伸出三指头,大叫:“当我兵多呀,我只出这么多。”

  冯山虢说:“少,我不好与张将军说的。”

  狄阿鸟又一伸指头,五根,他说:“别再说少了,这可是我所有的兵,足够给朝廷和高奴王调节矛盾。”他躺回去,哼哼说:“去吧。得信了我再准备。”他又问:“知道什么信吧,封赏,我要封赏,战死的要议论体恤。”

  冯山虢一出门,就钻入马车,直奔左驿馆。

  他是接受了张怀玉所部除了张怀玉外其它几位重要人物的委托。

  现在,这几位都在天字号虎字厅等着他,一见他来时的激动神色,顿时露出了笑意。

  就在前日,监军已经拿鸡毛当令箭,很吃味地告诉他:“冯君,上次狄阿鸟坑了朝廷数万石粮食,那些轻信过你的同僚,可是一入朝廷境,当夜就有自缢谢罪的,你身上的罪责不清。你若要洗清勾结狄阿鸟,陷害同僚的嫌疑,就看你这一次。如果你能成功说服狄阿鸟一起出兵,解了圣难,咱家才好在主子那儿与你好言语。否则你即便满身的委屈向朝廷倾诉,又如何见容于国?”

  冯山虢对狄阿鸟已是又敬又畏,深知狄阿鸟的不可琢磨,怕狄阿鸟起兵纾难,兵入关内,浑水摸鱼,甚至常驻登州不走,祸乱中原,自己一方引狼入室。他是反复分析。好在他能确定狄阿鸟后方不稳,还有求于朝廷,入关后顶多自己去府库捞好处,连纵兵洗掠百姓的可能性都不太大。

  时间紧迫,几位想靠他作游说的重要人物又压逼得厉害。

  他又得到郭嘉提起过索要册封的口信,顿时不再犹豫。

  狄阿鸟想要朝廷答应他的登基大典,看起来事小,其实不小。

  这说明他心里在乎朝廷的册封,想利用朝廷的支持树立自己的正统地位,这一要求,也正是现在开始忌惮他的中原朝廷不想满足和认可的,他要是带着这样的要求入关,自然不敢乱来。

  于是,他匆匆去见狄阿鸟,眼看狄阿鸟被自己说服,先伸了三个指头,理所当然认为狄阿鸟要以很小的代价博弈,不肯多出兵,最后被逼伸五个指头,那也是随便派几个人,进关走个过场。

  监军出自内监,城府终究不及,是迫不及待,张口就问:“他答应出兵多少?”

  冯山虢连忙举了三根指头,回答说:“他先给我伸了仨指头,我嫌少,他伸了五个,依他对劳师以远的理解,不超过五千,是不是五百都不敢肯定。”

  护军赫然怪他:“你怎么不问清楚?要是他只出五百兵呢,顶个屁用?事情之所以紧急,逆奴所分一路已有数万,声势浩大。”

  要知道狄阿鸟是有前科的。

  张怀玉所部都知道,他们曾催救兵,结果狄阿鸟玩了杨雪笙一把,走后才授令张铁头告知杨雪笙,事实上他只带了个位数,把杨雪笙气得差点吐血。现在在场的人几乎都能肯定,狄阿鸟无利不起早,怕开销大,这兵不是五百就是五千,五千还差不多,要是五百还不闹出笑话?

  冯山虢心里也显少,但也想先含糊过去,以免现在把数敲实,造成狄阿鸟的退缩,便苦笑说:“看他的模样,不敢多加索要。现在他伸了五个指头,我是觉得肯定是指五千,但隐约担心万一不是五千,而是……”

  张怀玉的副手嘿然:“若借五百以下,五十,五个,有得好笑。”

  冯山虢语不惊人死不休,脱口道:“过后一想,我倒不担心少了,就怕,就怕是——五万。”

  众人顿觉好笑,说:“你说他能凑五万不假,这东夏他还要不要了,据我们探知,各部现在只是被他慑服,高显,纳兰,猛扎特克罗部外部威胁犹在,他遣兵五万,岂不是自取灭亡?”

  冯山虢也放下心来,轻轻地说:“他末尾告诉我是他全部的兵马了,我只是往这一想,再推敲回来,他既然有所求,就不会太不像话,出五个,五十,五百。”但话题一转,却又说:“不过他总是让人摸不透,要是五万呢?”

  众人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觉得他一点常识都没有。就在他们弹冠相庆,商量着怎么与爱面子的张怀玉说时,那边赵过还在狄阿鸟跟前。赵过被授予临时兵马大元帅一职,弹压诸部,临时军帐在百里外,察觉靖康军有硬来的迹象,碰巧赶了回来向狄阿鸟回报,倒也不用特别召回了。

  狄阿鸟怕来不及,本不打算再与他商议,直接下令,但见他回来了,还是有商量的条件,就把当前的情况与他说了一遍。

  赵过随狄阿鸟在雕阴呆过,更加了解高奴的情况,半天没有吭声。

  他也明白东夏被狄阿孝给绑架了,眼前的状况让人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终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救不行,自家兄弟,只是……主战场还是在阿孝那,要是他打赢,我们就借口劝架,劝架还是能劝的,得罪朝廷归得罪,但还不至于反目。”

  狄阿鸟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沉思片刻说:“阿过。打赢已是不易,关键是伪陈会不会趁机取高奴?”

  赵过抬头看了一会儿地图,想了想说:“会。”

  狄阿鸟意外地盯着他,带着考验问:“你说会?理由是什么?”

  赵过说:“你不会不知道吧?雕阴是一所大门……对于拓跋部来说,进别人家大门还得经过另一家,那不麻烦?”

  狄阿鸟带着不信的口气:“那为什么白羊王与伪陈站一方时,能占高奴,现在阿孝表态与伪陈站一方,拓跋氏会乘机打高奴?”

  赵过想了半天,苦笑说:“我说不好,但我肯定他们会打。”

  狄阿鸟哈哈大笑,满意地说:“阿过再学习、学习,将来肯定超过我。我也断定,伪陈要打高奴,很简单,白羊王那时候,伪陈需要休养生息,想要一个缓冲地带,这是其一,其二,伪陈可以随时越过白羊王过境,但是他们会判断,狄阿孝与白羊王不一样,不会允许他们过境,他们又相互攻伐了一、二年。”

  他又说:“而且我还能肯定,狄阿孝与朝廷作战,一定先赢后败。”

  赵过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狄阿鸟说:“首先,狄阿孝,咱们的阿弟,他也不是吃素的,自幼要驰骋大漠,军事才能还是有的,简单地说,只比你弱一点点。”看着傻乐的赵过,他又说:“其次,朝廷一直都没提防过他,一直以为他与伪陈苦战成仇,怎么可能反戈;再次,一开始,他的士兵中那些雍人一部分带着对朝廷的不满,一部分想打胜仗……要知道,战胜而降才有资格被朝廷宽恕;第三,朝廷需要防备伪陈,毕竟伪陈才是大敌,一时之间不会全力对付他;第四他劫掠了我的牧场,骑兵得到扩充;第五,他不具备攻城优势……”

  赵过打断说:“这也算他能打赢的条件?”

  狄阿鸟轻轻地说:“算。怎么不算?他想多拔城,拔不动,那么他想贪贪不着,只能选择不贪。不贪,他的骑兵优势就凸显,朝廷兵马虽多,但是正是因为多,野战不好统一指挥,就能被他所乘。”

  赵过点了点头。

  狄阿鸟又说:“但朝廷的实力在那儿放着,接下来再战,能摸清虚实,又占天时地利人和,必然后胜。他跟我在武县打过仗,觉得打朝廷容易,我等着他摔这一跟头,给彻底摔醒。”

  他吩咐说:“我只给你一个重任,就是你带着樊全樊缺去鱼木黎那儿接过他的指挥权,当然,他肯定不服你。他是咱们家资格很老的家臣了,但限于眼界和阅历,他根本不清楚登州的地理,无法避实击虚,调动朝廷军队,你去指挥他这一路,樊全樊缺熟悉登州,我才放心。我这里有一封信,见面你交给他……”

  赵过担心地说:“既然他是很好的家臣,只凭一封信,他能够交出兵权吗?”

  狄阿鸟摇了摇头。

  但他很快就神秘地招过赵过,凑在赵过耳边说:“你愿意与阿田好,再加上这封信,就顶用了。”

  他生怕反悔一样说:“不是我非让你与阿田好,你不与阿田好,他铁定不交权,不交怎么办?不交,你就得——”

  狄阿鸟挥手作了个杀的动作,然后却又悲催地说:“可是那样,天下人怎么看我狄阿鸟。那是咱家最老的家臣了。”

  赵过咽了咽吐沫,说:“这有关系吗?”

  狄阿鸟正色道:“他是阿田阿爸的门户巴牙,众人之长,你要是和阿田好,到时强行拘押他,他知道你的身份,就不会鱼死网破。”他又要求说:“所以你一到,就要先在众人面前宣布,你,赵阿过,是狄阿田的夫婿。成与败,关键在这。其它也是关键,你当众宣布,就得一辈子照顾阿田,把她往好里管。”

  赵过颇有些为难,当众宣布这一条,似乎脸皮得厚点。

  他正要争辩,风月到了外面,在外面说话呢。

  狄阿鸟一下起身,吆喝说:“让我阿师进来。”

  风月走得急,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一进来就喝道:“狄阿鸟。你什么意思?你让阿容拦住我说你阿弟的不是,这什么时候了,是说是与不是的时候吗?阿孝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可是人家那是血性,有仇必报……父仇不共戴天,有错也应该被原谅。”

  狄阿鸟怏怏地问:“阿师说我忘了父仇?阿师一点面子不留,说我忘了父仇,你怎么能说我忘了父仇。”

  他似乎一下急眼了。

  赵过连忙爬起来,分辨说:“阿鸟给我讲过很多次,他阿爸死在政治里,政治的仇,不是哪个人。再说那个秦台,他死啦。”他又反过来问狄阿鸟:“他死了没有?”

  狄阿鸟竟然混个擦肩,往外走了,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有什么比说别人忘了父仇更难堪的吗?”

  他竟然迈出了门,念叨着,回头蹦着喊着,扬长走了。

  风月愣在当场,赵过也愣在当场。

  不但他俩愣在当场,跟着跑来的段婉容也愣在外头。

  旋即,赵过给醒悟过来,阿鸟绝对不是生气爆发,他借气愤跑了。

  风月愣过神来,不敢相信地问赵过:“他是被我伤了?”随后,他连忙出去,觉得自己跑跟着,跑不动,连忙给段婉容摆手,喊道:“快跟着。看他要干啥。”

  段婉容反应过来,朝他消失的地方,一溜小跑。

  段婉容跟着一路跑,就见他直奔他的土宫殿去了,正吃惊,就见他招呼了一大堆武士,大喊着:“去。去找朝廷的人。快去找朝廷的人,他奶奶的,让他们等着。还有,你们几个,去敲钟。”

  他打了个长长的口哨,锐尖锐尖的,他那座宫门的土墙上人仰马翻,武士们个个跟头绊子一样反应。

  就这,他一手握着卷筒手诏,举伸两只胳膊,仰天长啸,如月夜狼啼。

  段婉容骇然,喃喃说:“坏了。老头戳得他发疯了。”

  她一个调头,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飞快地去寻花流霜。

  往回跑间,见着风月,她一个急刹,脱口就责怪:“老头。你点他死穴了,他嗷嗷叫,兵都乱窜。”

  风月懵懵的,问:“喝醉了吧。”

  他眼看段婉容又调头跑,连忙在后面晃晃跟着,摆着手喊:“你去哪。他还不是真喝醉了,发酒疯。”

  等花流霜出来,钟声已响,手诏已下,背着红色令旗的骑士已经集结,就见其中一名健牛宣布:“大王令。马跑死,人累死,也要在子时前点在齐烽火,召齐各部,凡各部首领后天子时不到者,夷灭之。”

  花流霜一脸惊容,脱口问道:“他到底是酒疯还是真疯?”

  他们赶到殿前,不知是萨满还是武士的人已经在钟下的土坛上围成一个圈子,上身赤裸,肌肉精壮。

  狄阿鸟大吼一声:“威。”

  一时附和雷动。

  他又大吼一声:“利。”

  一时又附和雷动。

  精壮彪悍的男人们奔马一样舞蹈,赶来的武士们逐渐成林,仗剑呼啸“威”、“利”。

  花流霜一把拉住要上前的风月,轻声说:“他要出兵了。这个王八蛋,做事从来不说一声。”

  几个中参、小参跑得飞快,见了他们一行礼,往大殿冲去。

  风月不敢相信,拽住一个问:“是要出兵吗?说打就打。”

  被拽住的小参十七八岁,黑头土脸,也不知道是不是雍人,一回身,带着骄傲说:“那当然。还能光说打不打。”他又鞠个躬,然后歉意地说:“急着传令校检。无法细说。晚了军法从事。”

  风月跺着脚说:“哪有这么急去打仗的,就是小部落,也要先准备,动员集结呀。”

  段婉容也像是反倒放了心,说:“你戳出事来了吧。他这不就在准备,动员集结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大本营作战命令一下达,史文清脑门上三根抬头纹紧紧地收缩到一起。

  三天前他按要求估算完岁入,呈送到狄阿鸟面前时,狄阿鸟就下令要求他紧急调集大批粮草至渔阳,那时他已经感到奇怪,却也作了理解,连番大战,草原萧条,入了多少百姓,就要出多少粮食赈济,大王着急估算,迫不及待调集粮草,无非是想稳定东夏形势,却万万没想到,这是一批军粮。

  给是不给?

  东夏后方不稳,大王要救援朝廷,竟然如此穷兵黩武,就不怕兵马刚出,基业即毁。

  大王骄傲了。

  连战连胜,大王骄傲了,不考虑后方是否稳固,靖康是否忌讳,入境靖难,无非是拉过去几万军兵亮亮自己的实力。不行,我得过去提醒他。史文清对属官安排几句,匆匆赶去王府。

  到了大殿外,那儿已经开始出兵前的祭祀,武士林立,呐喊狂野。

  他想了想,觉得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场面,自己想私下与大王说些话也说不成,就连忙绕了过去,到小宣室的大本营处登记守候。

  大小文职,人到了二十好几个,有的在忙碌,有的七嘴八舌。他人是一眼就看到了谢先令,也不管唯谢先令马前是瞻的官员是不是也充满疑问,挤进去拉上袖子就请求说:“谢公,借一步说话。”

  谢先令点了点头,抬手止住正在说话的一个官员,随他出来。

  到了外面,史文清脱口就问:“大王举兵勤王,倾巢而出,给你说了没有?”

  谢先令微微一笑,轻轻地说:“没有。他只是送了一封书信给我,让我回来商议。我从中觅到了一点,但不是很肯定。今天我刚回来,本是打算劝他出兵的,没想到,大王又走到了前头。”

  史文清大吃一惊,两眼睁大了问:“你是回来劝他出兵的?”

  谢先令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他要求史文清附耳,等史文清附耳过来,便凑过去说了句话。

  史文清恍然,叹息说:“原来如此。”

  随后,他又行色匆匆,道:“那我就不等大王了,先走一步,准备粮草。”

  谢先令目送他离开,正要回去,郭嘉捧了一卷书赶过来,大老远叫他,到了跟前,行礼见过,轻轻问他:“谢公,大王这次最终选择出兵,您怎么看待?”

  谢先令知道他是新进的红人,有心考校说:“那你是要劝大王不出兵了?”

  郭嘉摇了摇头,说:“我想来想去,出兵不妥,不出兵也不妥,为何不既出兵,又不出兵呢?”

  谢先令抻开手卷看看,脸色转讶:“大王事先未与你商量?”

  郭嘉道:“大王让我传召四夷,我因此得了启发,既然要召集各部,何不……”

  谢先令目光转向郭嘉本人,年轻,纤瘦,淡然,风采照人,叹息说:“怪不得大王看重你。”

  他拔下头上的簪笔,寻了随身携带的壶墨,蘸了一下,在上面签了几个字,签完,就问:“以此四字代替如何?”

  郭嘉看罢,由衷叹服,称赞说:“谢公真不世之才……”

  正要再赞,谢先令嘴角流露出几丝戏谑,轻轻地说:“谬赞了。我不过是在填空。要说不世之才,那也是大王呀。”

  郭嘉眼睛一亮,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

  他是明白了。

  他们且站着,想交谈些什么,却又因为彼此还不是很熟悉,只是他们都清楚,对方与自己想到一块了。

  末了,郭嘉问:“那他为什么不与我们商量?突然为之,要吓大伙一跳?”

  谢先令说:“你当真不明白?”

  郭嘉倒是明白,高奴王是大王的弟弟,大王也许不想公开这个秘密,也许已经知道隐瞒不住了,只是却怕风声传出,到时又如此出兵,一旦被靖康疑神疑鬼,再有动作,就不那么容易。

  对面多出几个黑影,郭嘉辨认出来,一个是花流霜,一个是风月。

  被召过去,他们都已经抱定了主意,不作多言。

  风月有点堵,好像这一切都怪他,因为这结果出于意外,说出兵就出兵未免草率。于是,他轻轻地问:“他要出兵,准备出多少?听说他已经调集了过冬的粮草,足够十几万人一个月吃用,一旦出兵,东夏能不能支撑得住。”

  谢先令和郭嘉对视一眼。

  郭嘉看到谢先令点了点头,就说:“还没公布,据说是五万。”

  花流霜幽幽地说:“五万就五万吧。这个不省心的阿孝,虽然时局不稳,可是要对大国用兵,怕也只能拿这个数了。”

  风月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又问:“五万是不是竭全国之兵呀,要是那样,身为臣子的,应该劝劝他,从长计议。”

  谢先令和郭嘉面面相觑,不明说,则怕二人担心受怕,明说,则又不知该不该说,末了,谢先令只好劝他们说:“夫人和太师莫要担心,大王自有定数,绝非一时斗气,你们还是早点安歇。该劝他的,我们自然劝他。”

  风月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很慢。

  一路上,他不停地问花流霜:“是不是我那些话太毒,伤到了他?忿不兴兵,怕意气用事呀。”

  花流霜安慰他说:“他又不是小孩了,哪有那么容易伤害的,这样的话,我也不是没有说过他,他都皮厚无事。你怎么不从其它的原因去想,前些日子,一个口口人的贵族投奔他,他看人家大胡子漂亮,也想留胡须,还让他的女人给缝了个袋儿收着,过了几天,修形状时修差了,刮了一大块,就在给人感慨,蓄胡须都这么难,何况蓄百姓。雕阴那边过来了百姓,少说也好几万,你当他就真不动心么?”

  花流霜早已派人安排了房间,让段婉容带他安歇。

  到了住处,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后方不稳,倾全国之兵是为死结,就让人叫来段婉容说:“阿容。你还是带我到他的住处,一是见见他的大妻,说一说话,二来定要等到他,问问他,不然我哪里睡得着,这心不安。”

  人说什么的都有,段婉容心里也七上八下,见他要去,就扶着他过去。

  天早已晚,到了,李芷却还没睡,因为狄阿鸟的妻子儿女集中在这儿。

  尽管他们都知道,狄阿鸟决定出兵,也未必当晚出发,可还是集中在这儿,大人们说着话,孩子们却都闹着打仗,蜜蜂不大会儿又哭了,咧着粉红的唇瓣,眼泪哗啦啦的,却是扯着大人喊:“我也要去打仗。”

  大人们纷纷讥笑她,一个女孩,二、三岁,一碰就掉眼泪,竟要闹着打仗,莫非要哭死敌兵?

  龙妙妙却感到一丝温暖。

  这多像是曾经高显的一个传统,自狄阿鸟十三岁北上打仗骗发了财,到打仗时,哪一家的孩子不更是这样哭着闹。

  她见只有嗒嗒儿虎一个小人趴在灯下识字,不时嫌众人吵闹,嫌蜜蜂爱哭,用沙沙的嗓门喊两声抗议,陡然觉得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忽然想起自己的阿爸在自己小的时候,怕自己读书,总是说:“你读书读成博士,阿爸岂不是很丢人。”

  她在今天才明白阿爸为什么那么说,大将们都在计较战争,孩子们都闹着打仗,只有自己一个女孩趴在灯下读书,做阿爸的,会生怕女儿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越发觉得小小的嗒嗒儿虎像自己,伸手抱在怀里,捏了脸蛋就问:“你不去打仗呀。”

  嗒嗒儿虎抬起头,用沙沙的声音说:“我只有四岁,长大了再去打仗。”

  段婉容一来就接上了话:“你长到多大算长大?你阿爸十二、三岁就跟人家跑去打仗了,盔甲又大又鼓,人跟蛤蟆似的。”

  几个小孩,包括狄哈哈家的都凑来看嗒嗒儿虎。

  有别人家的孩子在,兄弟一心,狄宝忍不住把他扳朝自己,小声说:“阿虎,别说,人家笑话。”

  嗒嗒儿虎却说:“你也是小孩呀,不长大了就去打仗,别人还要救你。”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阿狗立刻就点着人头,数一圈的小孩,乐乐地说:“只有我长大了。”

  段婉容也捏上嗒嗒儿虎的脸,追问他:“就你胆小,你长到多大算长大?”嗒嗒儿虎很严肃,伸出十个指头,数呀数呀,末了说:“我也十三岁才长大。”他说:“我习武,读书,多吃饭,十三岁也长大。”在别人都认为他是转移众人说他胆小的笑声里,他宣布说:“我认识好多的字,能算数,还能背古诗。”说着,说着就背:“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他口齿还算流利,但节奏全无,一时之间听得大人小孩愣愣的,风月也是好半天才知道是什么诗。

  风月心里却是在叹息:这么小的小孩,识字,算数,背古诗,装懂事,肯定是被功利心的母亲教坏了,也是,他阿妈是大妻,他是嫡子,将来的世子,也难怪被教坏。

  看着几个外家孩子都出于妒忌,嘟囔嗒嗒儿虎胆小,狄宝护短,大叫说:“嗒嗒儿虎,给他们摔跤。给他们摔跤。”

  他从大人怀里拽出嗒嗒儿虎,要求说:“你们有本事,不胆小,摔赢他。”说着,他就把一个小孩拽上了,推着说:“你摔得过我阿弟么?”

  那小孩大两岁,却还愣头愣脑,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哪,是不是显得不礼貌,上去就搂。

  嗒嗒儿虎退一步,就用头顶他肩膀上了。

  两人“哼哼”扛一会儿,蜜蜂也不哭了,在阿妈的怂恿下喊加油。

  嗒嗒儿虎哼哧,哼哧着说:“你-脚上落一只虫,我给你踢走。”那小孩低头一看,嗒嗒儿虎趁机一扭,把他摁下去了。

  众人笑死了。

  那小孩爬起来就不愿意,说:“他骗我有虫。”

  嗒嗒儿虎却说:“真有虫。”然后趴地下,真捡了一只虫出来,还说:“我也不知道你怕虫,放我脚上吧。”他把虫放在自己脚上,与对方摔,团了半天,又把别人摁倒了,等别人倒地,他把虫尸捡起来,傻乎乎地说:“虫被踩扁了,是你替我踩的吧,你给我说就好了,我不趁机摔你。”

  这么一说,大伙都相信他说对方脚上有虫,刚才摔跤的时候,那小孩脚上真有虫。

  那小孩爬起来就说:“我只顾给阿虎踩虫,才给摔倒了的。”

  段婉容退到风月身边,忍不住说:“嗒嗒儿虎一点不像他阿爸,太傻,看他笨的,赢都赢了,好像人家都因为虫才输的一样。”

  李芷也说:“因为虫子分心,人家才会被你摔倒的,所以你还不算赢,不能骄傲,而且要记住,谁因为虫子分心谁就会输,认你的字去吧。”

  风月抬头看看李芷,见她至始至终都笑眯眯地着看着,此刻却带着几分责怪,就很小声给段婉容说:“这都是阿妈教坏了孩子。这么小的孩子,用得着礼让吗?非教迂腐不可,人家都在玩,就她让孩子去认字。闹成这样,孩子认字认得进去吗?”

  他们顶闹,一直闹,嗒嗒儿虎也一直在读字,后来不知不觉读得很大声,听着竟是黄埔学堂的启蒙新书。

  风月又一阵不舒服。

  狄阿鸟创立的黄埔学堂,里头的启蒙新书虽然叫启蒙新书,却不是给小孩读的,而是摘自谢天师的物理手卷,被用来转换新入学学子们的思想,要学子们不要死读圣人书,学习就要学以致用。

  孩子的阿妈教孩子读这个,那是去认字吗?

  除了取悦狄阿鸟还为什么?

  他们好像不打算睡觉了,直到狄阿鸟回来,除了因为路远,送走几个外家孩子,人也都还在。

  狄阿鸟进来,一看风月和段婉容在,不免惊讶,旋即醒悟过来,坐在风月一旁,说:“阿师。是我不对,累您费心了。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为了报仇兴兵的,而是……”他回过头看了打瞌睡的秦禾一眼,低声说:“有些事不好说破。”

  他按在风月手上,说:“就是被阿孝绑架了,我也得认,谁让我是他阿哥,我心里没这个数吗?但是要怎么办,却会计划好的。”

  风月不放心地说:“真的不是一时性起?”

  狄阿鸟先是摇了摇头,继而笑笑说:“为阿爸报仇,不正是你想要我做的吗?”他故意说:“哪一个做儿子的,不以父仇为重?即便知道不应该,可又有谁做得到?人都不怕天下人耻笑?”

  风月一时不知道哪真哪假了,毕竟好几年不在他的身边,连忙说:“报仇那是尽孝,但是不考虑怎么报,去送死,那是愚孝。”

  狄阿鸟拍了拍他的手,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儿子,突然一阵感怀,止手不让众人喧哗,宣布说:“今天你们阿爷在,有个问题,我想考考孩子们,谁回答得好,我就带他一起去打仗。”

  众人止笑,除了蜜蜂用脚使劲地踢桌子,其它几个孩子飞快坐好。

  狄阿鸟沉沉地说:“如果我,你们的阿哥,阿爸这次带着你们去打仗,刀枪无眼,战场上战死了,军队让你们接管,孩子们,你们该去干什么?”

  众人都没想到他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心全被揪住了。

  风月责怪:“阿鸟你疯了吗?出兵作战图个吉利,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让孩子们去回答?”

  狄阿鸟笑笑,低声说:“无妨。君子惕行,不应惧恶言,阿师。你不想看看我这些孩子们的心性吗?”

  他要求说:“阿狗。你来回答。”

  阿狗想也不想就喊道:“阿哥。我让士兵们披麻,给你报仇……”

  狄阿鸟制止他多余的话,说:“阿狗要激励哀兵给我报仇。狄宝,你呢?”

  狄宝咬着牙大吼:“我也要报仇,不过我要先回来召集全东夏的军队,不然打不过,然后把敌人战胜,杀光,全部活埋。”

  风月不由微笑,说:“这孩子,竟然还知道回来召集军队。”

  狄阿鸟转过脸来,问李芷怀里讷讷的嗒嗒儿虎:“嗒嗒儿虎,你呢。”

  嗒嗒儿虎眼泪一下迸出来了,往四周众人脸上看一看,发现人都不做声,瘪着嘴唇说:“我偷偷把你埋了,哭……”

  众人全傻了。

  风月连忙给狄阿鸟说:“孩子还小。”

  狄阿鸟却不罢休,盯着嗒嗒儿虎:“还有呢?光偷偷埋了,哭?”

  嗒嗒儿虎一下哭了出来。

  李芷给嗒嗒儿虎揩着眼泪,却也不哄他,哄着说:“说说看,然后呢。”

  风月制止说:“好了好了。把孩子都吓哭了。”

  嗒嗒儿虎抹抹眼泪,说:“阿爸你打仗干啥?”

  他问得没头没脑。

  狄阿鸟却回答说:“打仗干啥,打仗是为了东夏的基业,保护东夏。”

  嗒嗒儿虎噙着眼泪说:“我也还保护东夏。”

  众人轰然,秦禾尖叫说:“你不给你阿爸报仇呀。”

  嗒嗒儿虎又哭了,哭着说:“我长大了,会打仗,打得过敌人,再报仇。”

  众人都觉得这孩子没救了,连哄他阿爸高兴都不知道。

  狄阿鸟却笑了,说:“嗒嗒儿虎是糊里糊涂回答了个好答案。阿爸不是一个狷忿狭隘的人,子承父志,那才是真正的孝呀。要是阿爸战死了,东夏已经是灭顶之灾,你们不想着保卫东夏,反而一心报仇,岂不是自取灭亡,阿师,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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