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节 琅琊海王
熊熙来吃出味道了。
他确信浑河萨满不会对他不利,只是在向他示好,通过示好,传达一种强烈的意愿,告诉说:你们的战略都是错的,朝廷和高显最好联起手共同对付东夏,不要把敌人弄错了。浑河萨满也肯定不会站在高显人的立场,设法夺走嗒嗒儿虎,他说得很明白,你朝廷千方百计要带走这个小小的人质,无非想通过人质去控制东夏,战略的出发点还是继续错误地把高显当成了敌人,豢养东夏咬人。
他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未来,那么以他看来,嗒嗒儿虎对朝廷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朝廷继续错误地坚持下去,因为出于伪装,狄阿鸟自己都能主动送人质,而同样,假如高显王室、高官不出于泄愤的需要,那么带走嗒嗒儿虎也没有意义。
也许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让熊熙来拿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东夏王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因为他的才能,他会比任何人都危险,谁也辨驳不了。
但是熊熙来站起来走出去,就立刻冷笑着把这些话抛在风里。
他用不着去辩驳,原因再简单不过。
一个人在失去了一处地盘之后,来告诉夺走他农田的人说:“刚刚你派的那个手下有野心,将来也会抢你的地盘,你还是把农田还给我,咱们两个对付他吧。”你如果是那位夺走人农田的人,会立刻更改自己的初衷,认为你这位手下对你而言不如一个敌人么?你应该和敌人联手,把刚刚还听命于你,与你敌人搏斗的手下干掉吗?
即便你的手下有野心,时而唱反调,将来会威胁到你的安危,可你就不怕你的敌人正是利用你的这种怀疑拆你自己的台吗?
所以,浑河萨满的话再有道理也不能听。
走出来,他就觉得浑河萨满把他当傻瓜了,竟让他什么也不干,归国传播这种两强斗一弱的未来布局。
浑河萨满客气地送他,他也客气地感激。
浑河萨满动情地搂抱他,他也动情地去回报,暗示自己一定不会让对方失望。
然而刚刚分开,浑河萨满就告诉那阿及乃说:“你要去投狄阿鸟就去吧。我老了,活不了几年,就不再把你拴在身边,你以后不用再侍奉我了,去干你想干的事吧。看在你侍奉我多年的份上,我就送你一份礼物,你可以去东夏王那儿去告诉他,他的儿子正在被人掳走,掳走他儿子的人会沿着湟水南下。”
于此同时,熊熙来刚刚走出对方的视线,也独自告诉耿均一人说:“刚刚那萨满给我说了许多,就是想以他一人之力祸乱另外两个国家。他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他只知其一,不只其二,若是东夏王当真不择手段,我们早就有人质在手了。”
那阿及乃骑上骏马匆匆上路。
熊熙来则领着队伍继续上路。
这时,完虎臣忽然觉得自己晾干的衣物里多处个硬硬的角子,掏出来一看,是块折成四方的羊皮,上面写着:“若求庇佑,要么保住活人,要么送归死人。”
浑河萨满居中三边望着,望着,喃喃说:“我的话一点都没有假,高显可以与朝廷相安,却不会同东夏相安,朝廷可以与高显相安,却不会同东夏相安。”
很快,他又问:“掳子抢妻之仇,你也能客客气气么?”
说完,他回到弟子们面前,眼看天又要下雨,告诉弟子们说:“我很快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你们把我的羊分分,领回自己家吧,不要再打搅我。”
遣散完弟子,他进到自己的屋子,解开自己的辫子,任其从两耳披下,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弯刀,擦拭几个来回,双手捧上,放到一个干枯的羊头下面,退步下去,跪下说:“长生天在上,弟子给您行礼了。”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骑着快马,抡着锋利的马刀,寒风过耳,顷刻就是黑白凌乱的厮杀……眼前厚重的身体不断从马上落下,一支一支惊鸣的鸣镝,一匹一匹卧倒的马匹,最后一切都呜咽了,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分不清敌我。
他记得自己就那样地在里头爬,爬,四周大雪浇灌,是怎么也爬不出这片血污之所,就捧着满是血污的脸呜呜痛哭,这时,一个萨满踏着尸体吟哦,来到他那儿,给他灌了口酒喝,用一个充满魔力的声音告诉说:“若是你厌弃战争,就站起来跟我走。”
他本来认为自己站不起来了,然而却奇异般就站起来了,摇摇摆摆就跟到了后头,一边走,一边走……
这路似乎很短,时光飞逝。
很快,他就喊老师。
老师是那么的亲切,道理是那么的透彻,总是响在人耳边,他告诉说:“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信奉长生天,可他们总是期望从长生天那儿得到力量,剥夺他人的生命,致使战争不断,生灵呜咽。其实,这不是天神的意愿,你可以感受那些天神,他们是让我们保卫这一方的生灵呀。”
浑河萨满睁开眼睛,一滴混浊的眼泪留了下来,他喃喃念叨说:“这一方的生灵需要我来保护么?!”
他喊到:“天神哪,既然你是仁慈的,为什么还要降生盖世的英雄呢?”他问:“哪一个英雄不踏着累累的尸骨成就威名?”他恢复了平静,娓娓地诉说:“那一场惨烈的战争打完,从此湟西大地上多了一个威名远播的英雄——龙百川。我以为这就结束了,这块土地不用再死那么多人,可是……他的人马毁灭了我两个哥哥,好像就是在昨天,可他的后代却于今天坐不稳王座。又得多少人死去呀。”
他悲伤地说:“我不想再等结果,如果失败了,这浑河水迟早一片殷红。如果它发生,您不可避免地看着,您就看着吧,我要到北方去,虽然那儿也有战争,却不是在我的故乡,没有我的弟子和亲人。”
说到这里,他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羊头,慢慢抓起他的弯刀,背到了身上,顺手准备一些物么,出来牵了一匹骆驼挂一挂,就在雨中上路了。风中响满了他沧桑的谶语:“埋旗鼓,备鞍鞯,星辰斗转八百年,东夏必有王者传。王者圣佑青鬃舞,先阵女直举破鼓,旦涉湟水夕临按出虎,铁骑蜂拥,枪林生白雾……”最后,他的声音淡淡的:“应验啦,蠕蠕党那咒敌至今,终于应验了,可是你们也不要得意太早,他不是党那人,你们是被一个外人奴役,哈哈,看你们忍受到什么时候,看你们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那阿及乃抵达湟西,与狄阿鸟只隔了一个晚上。
狄阿鸟还没能抵达辽中对面的险渎,将领们就纷纷接到风声,前往险渎镇聚集。摆在他面前最严峻的形式是:湟中面临着高显水师的切断,王凤仪带回的水师晚了,又不适合内河作战,只能白白在内河入口看着。
但是,河的这岸,却是大获全胜。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浑河萨满的怨语,可东夏的将领们听说大王脱险,就已经在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兵器面前绞尽脑汁,着手恭贺他们的大王,庆祝军事上取得的胜利了。险渎与湟中城遥遥相望,四通八达,在东夏军兵出秦皇岛,夹河北进之后,强夺卢龙塞的东夏人马在博小鹿的带领下有预谋地退往锦郡与图里图利的部分骑兵汇合。
叶赫后继不力,补给断绝,只好领大军北撤。
按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再退往锦郡,因博小鹿先一步固守,攻打不下,只好放弃依靠盘锦的设想,转折北上,退到湟西中部,到了中部又扎不住,而赵过、牛六斤从柳城出兵,声势浩大,叶赫只能再往险渎收缩,希望能打通湟中。
湟中为挽救这支败兵,也倾全力渡河,为湟东的东夏兵最后夺取湟中创造了再有利不过的条件。
湟中并没有决定性的力量,即便是试图挽救湟西败兵,也徒劳无功。
到牛六斤回师自北夹攻,在从南向北逆向倾轧,叶赫又往北跑。
战争已经结束,狄阿鸟来到这儿,离曾经的主战场并不远。
最后,将领们一致通过,将士们押解列队的俘虏漫天遍野站在野战场上,举起兵器高呼“万岁”不止,以此来欢迎他们的大王。
狄阿鸟带了龙妙妙,对俘虏来说无疑会是一场可怕的*,他也就乐于看到。
只是,始终有一丝的阴云不知不觉地朝他笼罩去。他隐隐约约想问自己,我真的打赢了吗?
他根本没有余暇去想,很多战务还等着处理,而嗒嗒儿虎没有跟着一块回来,老太太那儿却派人在这儿等着要,再加上后续部队须打通湟水,支撑湟中,防止高显主力会跟到湟中,己方难以撤退,颇有点国事、家事堆积如山的感觉。
赵过已经防务了布置,让败兵、伤病过河修整。
狄阿鸟从牛六斤那儿抽调修整过的劲旅,以石砲压河,一边接应,一边过河殿后,并紧急约见王凤仪,设法抢夺湟水河道。
就在这样乱杂杂的时候,那阿及乃到了,被人带来,大喊一声:“大王,我是那阿及乃呀,还认得我吗?我有个要紧的事要给你说……”
刚刚一场聚会轰隆就炸了。
将领们打得心顺,这会儿最是意义风发,忽然听说狄阿鸟的嫡亲儿子要被中原使臣掳走,当场就把骄横中孕育的愤怒点着了。
图里图利第一个放话:“他敢?!等我们收拾完战场,立刻拾兵南下。”
他威信第一,第一个摇旗,下头顿时踊跃请战。
因为人人喝点酒,红眼狰狞,要争着领三千兵马作先锋,要朝廷好看,就在底下争得打架。
狄阿鸟一阵心悸,瘫坐在虎皮座上了。
他脑袋轰轰直响,一片空白,其中不光包括对儿子被熊熙来认出来,拿走胁迫的愤怒,最要紧的是想到了一件事:朝廷为什么会要我的儿子。
段晚容可是老太太派来索要嗒嗒儿虎的,丝毫不管他是不是呆若木鸡,冲到他面前大吼:“我看你怎么给老太太交代,老太太最疼嗒嗒儿虎,就怕他哪点不好。我没看到孩子就知道要出事,你还说孩子安全得很?这可好得很,你是想把老太太气死不成?”
那阿及乃看正是时候,告诉说:“他们是要顺湟水南下,坐船回中原。”
场地顿时吵炸了,将领们个个咆哮:“追上他们,杀光再说。”
博小鹿虽然是干弟弟,也是他自家兄弟,眼看当口,需要自己开口做一个叔叔该做的,干脆趟着往外走,想着不管过河,还是直接从这儿出兵,点上几百人,把使团截杀了再说,一边走,一边口口声声跟死拽他的牛六斤说:“阿哥的脸丢大了,子被掳,妻被抢,这样的耻辱要是传出去,不是让草原上人人笑话?”
里头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狄阿鸟只好迸发出全部的气力,大喝一声:“都要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众将静了一静,在底下抢做先锋的也不再相斗。
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着,只见狄阿鸟站了起来,慢慢地消去了最后的一丝声响。
狄阿鸟却又纵容他们一样,喃喃开了个头:“我们这可是为中原朝廷才出的兵,战死之数远超五千,刚刚打出一个结果,他们就迫不及待了。”
牛六斤说:“是呀。”
将领们感到愤怒,再次勃发一次请战浪潮,把战争中得到的自信全释放出来。狄阿鸟摆几次手都制止不了,只好再一次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他看向博小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截杀使团合适吗?你先等着,不许轻举妄动。”
他一直犹豫到深夜,因为他即不想把儿子送给朝廷,又不想开罪朝廷,毕竟这一战,得到的百姓虽多,可损失也是巨大的,并且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设想,与高显谋得一个以战求和,再丢失朝廷这个盟友,实在是战略上的一败涂地。
他再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一仗,自己没有赢。
就在段晚容为他不吭不响了的反应过来寻他,他避而不见的时候,一匹快马带来一则可怕的消息。
最先接到情报的是张铁头。
他疯狂地冲进来,眼看卫士还在统一说法,上去就是一巴掌,冲进去,在狄阿鸟面前闪了个神,就说:“拓跋出兵一万直逼渔阳,博大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兵都快到渔阳了,他才知道,这又延误了一天多,渔阳那边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望着他,问:“是实情?”紧接着又说:“这是偷袭,不怪博大鹿,只是人马?怕不到一万,这个数目的人,好行军,好隐藏。”
他之前给狄阿孝联系了的,想必狄阿孝也从鬼方向拓跋氏发动进攻,再按照战况的延搁,朝廷驱使自己出兵,张怀玉等一系列朝廷上的将领会默契地阻挠,拓跋巍巍肯定没有大张旗鼓,他又来这么快,兵力也不会太多,顶多万把人,甚至可能只有三到五千人。
不过人不少了,因为渔阳周围除了一千剿匪军,不要说军队,壮男、壮妇都几乎被抽空。
他强打镇定,招呼张铁头坐下,却在想:拓跋巍巍就为掏自己的渔阳一下而来吗?就算掏上了,这也是损人不利己呀。
不对,不大对劲儿。
拓跋巍巍难道想以这样的兵力,这种偷袭灭掉自己个?不太可能,不太可能。
猛然间,他失神大喊:“不好。”
张铁头心说都火烧眉毛了,你现在才知道不好,却还是符合说:“是不好。”
狄阿鸟看向他,断定说:“拓跋巍巍是被人引来的,你们不是说他近来老跟纳兰部人打交道吗?”
这话不是张铁头说的,不过他确实知道一些,就说:“你是说纳兰部的人想趁机插咱们一刀?”
狄阿鸟苦笑:“恐怕不止他一家。”
他站起来说:“我失踪这些天,北面克罗部有没有派人来?”
张铁头说:“这个事儿,你最好问牛六斤,他的人靠北。对了,他提过两次,都是说他怕对方知道你失踪了,就……,所以,都是巧言搪塞了。据说,对方说,他们不见到你,就不让咱们那一万多人回来。”
狄阿鸟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克罗部带了大大小小一帮联军,打仗不出力,又想不让自己在另外一个战场收罗的万把人回来,是要向自己索要好处呢。
这跟拓跋巍巍的到来岂是巧合?
正担心着,外面牛六斤也求见了,狄阿鸟说了句“快请”,让他进来,等他一进来,就看他脸色也不大对劲,连忙问:“怎么了?”牛六斤这就说:“你那个便宜干爹的人马一再下移,就在今天晚上,他们派出一只人马,驻扎到彰武去了,我寻思着他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保存实力,就连忙过来。”
张铁头迅速摊开地图。
狄阿鸟俯身一看,恰恰是自己大军回师的退路之一,往下则又兵摄柳城,就说:“他这是想干什么?”他说:“纳兰部恨我,这理所当然,因为纳兰部跟我争百姓,争牧场,他不过是想要点好处,我还会不舍得?”
牛六斤说:“他该不会想吃掉我们吧?就凭他,崩他的牙。”
狄阿鸟反问:“如果他跟高显秘密议和了呢?”
牛六斤吃了一惊,反问:“他不是与高显连年接仗吗?”
狄阿鸟叹息说:“也许在他看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牛六斤使劲咬唇,过了一会儿说:“他派人到我那儿试探多次,会不会高显人想与他议和,透露了你失踪的消息?”
狄阿鸟深深吸了一口寒气,说:“要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他能撑了这么久,才去渔翁得利,与我也父子了一场。这么说来,纳兰部也是知道的,拓跋巍巍拿三、五千兵掏渔阳,无疑是想借给纳兰部一个胆,他们这是群狼困虎呀。”
他猛地一拍额头,说:“我们还欢庆个鸟,四面楚歌了,谁说我们打胜了的?现在朝廷忌惮我们,我们又没能跟高显议和,随后纳兰部从北部出兵,克罗部观望,高显腾出兵力,一路北来,一路夺湟中,再以湟中攻我,渔阳那儿又有拓跋巍巍的人马,日他娘的。”
牛六斤问:“怎么办?”
张铁头从灯下伸头,嘴都顾不得合严实,好像舌头要随时掉出来。
狄阿鸟说:“我们不能轻易引兵救渔阳,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正是我们的兵力充裕,而敌人不知虚实的时候,这才维持着现状,一旦我们稍有异动,就会迫使各方提前发动。”
他无力地摊开双臂躺下,念叨说:“派人去备州通报,我部已为朝廷收回湟西,现将湟西移交朝廷,把功劳全记熊熙来帐上,说我与熊熙来大人商量的,只要朝廷接收湟西,体恤战死将士,论功行赏,我就送儿子给朝廷做人质。记着,派谁去,谁要给熊家送礼,礼越大越好,见了熊家老太爷、老太太,要替大王我感激他们生了个对我有恩的好儿子。”
张铁头猛地一按坐席,缩回去问:“你真要送儿子?!”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目前局势复杂,我不给,朝廷会要,可是我非要给,他们敢不敢要是一说,他们不敢要,凭什么接咱的人质?所以熊熙来千里迢迢抱我儿回去,反而招人猜忌,认为他和我勾结,我不想应付高显誓不罢休的反攻。那时,他们怕是不敢留着孩子,硬是给送回来呢。”
他想了一会儿,猛地坐起来,说:“我要去克罗部。”
牛六斤脱口道:“不可,太过凶险。”
狄阿鸟摇了摇头,以你有所不知的架势说:“克罗部其实就是想坐山观战,眼看高显全力来攻,纳兰部跟拓跋氏勾结上了,我们势单力薄,又不得我面见才受人游说,我只要出面,保准他们举棋不定,只要他们举棋不定,高显北面的军队就不敢抽调,高显北面的军队不敢调动,我们就不怕,背后朝廷一旦愿意调停,我再与他们议和,那就不停也得停。”
牛六斤说:“他们被打疼了,实力又在,要是不停呢?”
狄阿鸟心里越发有数,也就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手里有过万的俘虏,都是青壮,他们不舍得。我们手里有湟西,要是自己要不成,给谁都是给,大不了告诉他们,我们上了朝廷的当,将湟西还给他们。”
张铁头咆哮一声:“我不肯,要打就打,这湟西是尸骨堆出来的。”
狄阿鸟冷笑说:“你懂个屁,这叫制衡之术,湟西在我们手里,我们现在说的给与不给,不都在嘴上吗?朝廷不敢要这块烫手的山芋,高显要不上,我要是把它的北部给克罗子部,也速鲁做梦都笑醒。”
他娓娓地说:“我说受朝廷蒙骗,要将湟西还给高显,朝廷愿意么?朝廷不愿意,就会将湟西赐该给我们,借我们顶高显的风,还为我们调停,玩一手二虎竟食。到时,我只需把湟西划一块出来,私下与高显议和,他们也就不得不和了,不然,我手里有利,以半个湟西利诱不了克罗部么,还是那句话,湟西是我们的根本,我们既然打下来了,怎么给,都不给根本。”
这么说着,他用手指在南部靠近备州,封死南下北上的湟西部分划了一个圈,最后举了一个抓结实的拳头,给出结论说:“耕地肥沃,掌握商途的地方,我们无论如何也牢牢控制住。”
正打算把什么事都放下,连夜去克罗部,谢先令从卢龙塞赶至,引凤仪小姐及所部重要人物来见。
狄阿鸟正需要谋臣筹划,不禁喜出望外,连忙令人先安顿凤仪小姐及所部人物,先让牛六斤带谢先令到跟前。
谢先令来到时,已经听牛六斤简单说明形势,大致作过了解。大概是牛六斤已经把反对狄阿鸟去克罗子部的事也先与谢先令讨论了,谢先令见过狄阿鸟,立刻直奔正题:“大王还是把面前的情况分析透了,然后再决定的好。”紧接着又说:“不救渔阳,您就不怕渔阳被攻破?为什么把去克罗子部澄清作为急务?”
他在卢龙塞坐镇,确实也不易,身上多了一缕清瘦,脸黑了不少,另现出少许铁青,而语言干脆,面容深沉,倒与东夏第一军师的名头更加名副其实。
狄阿鸟得来一股镇定,苦笑说:“我的军师。渔阳虽然重要,我们的军事力量却集中在这里,渔阳可破,破了实力不损,可以再建,如是救渔阳,牵动一大,众人攻我,则实力不存矣。”
谢先令干脆站起来,抱了一抱拳,然后才说:“大王,您可曾记得渔阳一仗否?出兵之前,付语臣下说:渔阳一战,时也,势也,势在则成,岂以实力论胜负?”
狄阿鸟怔了一怔,想跟牛六斤说:“军师现在给我说,岂以实力论胜负呢。”因为这话他说过,而谢先令拿着他的话来说服他,他倒是说不出来,只好要求说:“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谢先令铿锵有力地说:“正是因为形势微妙,大王首重则是坐镇了全国兵马,决定国策,不以一隅废全局,怎么可以又轻身而出,到克罗子部呢。您刚刚回来,对于我们的将领,大臣来说,已经积压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须您决定,您未安置妥当,要是去了克罗部,通讯没有坐镇在自己军队通畅,瞬息万变的形势下,谁能替您做万全决策呢?”
狄阿鸟承认这是事情,微微颔首,以示自己听得进去。
谢先令又说:“大王认为实力重要,这我不反对,但是大王的实力,来自于渔阳。是时造的,是势造的,而丢了渔阳,咱们的实力就不是现在的实力……即便是你保存了一支军队,也要陷入更大的困境。”
狄阿鸟要求说:“你等等,这话从何说起。”
谢先令说:“自然从渔阳说起。渔阳,殿下王霸之基业也。渔阳一战,大王坐收东夏,成就王业,自是坐成了王气,犹如靖康之长月,高显之王城,为东夏之首重。倘殿下坐拥日久,尚不怕渔阳失陷,不过是厉兵秣马,指日收复,然现今则不同,大王得东夏不过半年,虽得百姓亲附,却不足以安定人心。渔阳存,则东夏视大王王气在,渔阳不存,百姓们凭什么不认为这只不过城头变换大王旗,强大只是昙花一现呢?一定认为大王的基业动摇了……”
狄阿鸟出了一身冷汗。
他脱口道:“我也想救渔阳,我的家眷都在渔阳……我母亲,我妻子,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呀。”
他猛然一挥手臂,要求说:“等一下,让我想想。”
牛六斤叹气道:“是呀。救。怕触乱形势,不救,则危在旦夕。”
谢先令则坚持说:“一定得救,现在就救,而且大张旗鼓地救,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地去救。”
狄阿鸟猛然顿悟。
事前还分析拓跋巍巍派遣了多少兵马。
少了,自己移兵击破之也不过是瞬息之事,多了,不救更危险。
他喃喃地说:“幸亏军师来得及时,只是我大张旗鼓,全线救援,怕湟东空白由别人填补,湟中孤军深陷……”
谢先令连忙说:“凤仪小姐的水师虽然失期,却还是来了,只要有水师,高显倒也难围湟中。当然了,我们还是想好万全之策,早日把人马顺利给撤回来。”
狄阿鸟摇头苦笑:“不再给高显碰一回,哪那么容易。”
不过,他的决心倒是下了,当下宣布:“牛六斤立刻传令下去,全军待命,各营将领行辕议事。”说完,则给谢先令说:“多亏军师教我,我们现在去见凤仪小姐吧,这个失期的,害我不得不更改战略的小娘们,现在还真不得不继续倚重。”
牛六斤火速持令箭出帐,在帐外大声宣布:“传大王令,情况紧急,各营就绪,牛录以上将领,中军议事。”
传令兵一层一层将命令传播下去:“传大王令,各营就绪,牛录以上将领,中军议事。”
再远处,牛角吹奏,想必旗牌兵开始飞奔。
谢先令见狄阿鸟带着十二分不满走下来,准备去见凤仪小姐,自一旁先让他明了,说:“您也别怪凤仪小姐。她部内讧,她父亲都被软禁,差点被杀,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回去解救父亲,拉过来一小半的船只,真的不容易。”
狄阿鸟猛地转过头,问:“怎么回事?”
谢先令说:“凤仪小姐出自雪莱王氏,有道是王与李共掌天下,李族虽被更替百十年,王氏却依然兵权在握,仍为雪莱土阀之首。司马氏小朝廷拉拢王氏,赐王氏以王爵。凤仪小姐的父亲王敦就是这代琅琊王,而凤仪,本身又是王储的未婚妻。
“王敦一直专注于海外贸易,手中握有水师,偏安于琅琊。雪莱国破,王储逃到琅琊,王敦大概内心深处仍自认为自己是李氏臣子,认为中州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就把王储给送出到一个刚刚开辟的荒岛上去。
“之后,自己知道自己虽有水师,终难在陆地上站住脚跟,也就陆续给撤过去了。
“王储不愿意呀,一直想着怎么收复旧土,不断要求王敦反攻,也不断往北方联络,希望与中原朝廷的敌国结盟……。凤仪小姐就是带着这一使命北上的,偏偏还真如大王所想,她们不清楚地域,误上了北平原,准备把北平原作为一个据点,继续往北寻找,最后也就看好了大王。
“凤仪小姐这次回去,原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说服她部,可是王储联络上了倭寇,与王敦发生了根本性的分歧。王敦呢,觉着倭国是中原的附属国,野心虽大,却非他们这些中原贵族投奔之所。王储却被倭寇游说,鬼迷心窍,认为呢,无论高显还是北方各国,都还在向中原称臣,反倒是倭国之前入侵了鸭子岛,是靖康的敌国,一心投奔。他与凤仪小姐的堂兄王直合计,突然就软禁了王敦。凤仪小姐回去,要不是王储相信他的未婚妻会支持他,恐怕就不会给凤仪小姐机会。
“凤仪小姐联络了王敦的部将,一场决裂,甚至打了场不小的水仗,最后,带回来了两艘楼船,十多艘海舰,三十多艘战艇。”
狄阿鸟知道这是他摸过的底,笑着说:“她还是跟着父亲走了。”
谢先令眼看就要到了,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然。她父亲只是无路可走,才来投靠,为人傲慢,自恃得很,未必就……”
狄阿鸟说:“那他还能想干什么?”
谢先令轻声说:“他想投朝廷,之前与朝廷谈判失败,就想保留着手里的这支海军,曾明言在外:我是西定的贵族,投降你们倒也没什么,你们要是愿意把海军交给我,我能带领水师为我们雍人打下一个大大的海域,纵横到四海之外去。”
狄阿鸟又笑了,停下来评价说:“这种人,知道海有多大,司马家族也容忍得了?有点痴人说梦的味道。”
谢先令也笑了,说:“没错。知道海有多大,想做海王,那朝廷也就不敢要他。”紧接着,他又说:“大王给凤仪小姐看过您的海图对吗?凤仪小姐之所以下定决心,我看是因为她突然发觉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有一个和她父亲一样带着梦想的人,感情上受到了冲击。实际上,他们父女的关系早些年并太不好,多次因为王储的事闹别扭。她那些部下好多都在奇怪,这一次,她怎么选择支持了她父亲。”
狄阿鸟倒不认为有什么奇怪的,说了句:“父子一体,子女自然还是支持老子。”说到这儿,他一下子想起了嗒嗒儿虎,低下头,摆了摆手,说:“我现在脑袋乱着呢,状态不好,真有点不想见他们了。”
旋即,他又记得那阿及乃告诉说熊熙来选择走水路,又振奋了,说:“日他娘。这大海之王不但可以解湟中之围,还能为我救孩子。”
再走两步,转过营门,凤仪小姐已经带着人迎接了,三个部下紧紧跟随,神情忐忑,不过,他们倒没有什么贵族姿仪,一个是穿着条文衫,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头巾,看着是个文人,但脸不白;另外两个都是武士,穿着短甲,相当古怪,充满异国气息,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胡须,另一个则裸露着整条胳膊。
这不对呀,雪莱国的贵族是出了名的讲究,怎么也不会这个样呀,不过也是,天热。
凤仪有点憔悴,大概是未婚夫跑了,内心忧伤,面纱也没戴,两条峨眉蹙如春山,先上前一步引荐说:“这一位是我父亲的军师,姓郑,名遂。这一位是我的族兄王庆;这一位,则是楼船将邓军昌。”
狄阿鸟状态还真不好,觉得说“久仰”不合适,就捧着人家的胳膊念叨:“未曾听说,未曾听说。”
弄得几个人更加紧张。
谢先令则提醒说:“琅琊王爷呢?”
凤仪苦笑:“他呀,闹脾气呢。”接着又说:“大王不用与他一般见识,有什么吩咐,吩咐就可以了。”
狄阿鸟倒没什么吩咐的,就说:“我得见见他。”
几个人倒不好拦他,眼看着他就进帐里了。
帐里是一片狼藉,一条身穿锦袍,头发微白,背上满是汗迹的粗壮大汉背着身,两边三、五个美貌的侍女正低着头,只听那大汉怒吼:“都他娘的是王八蛋……”狄阿鸟假熟和地接了一句:“骂人呢。”
这大汉才转过头来,眉目疏朗,胡须蓬乱,不少都白花了。
他意外地看着狄阿鸟,转头看看跟上来凤仪等人,张口就问:“你是东夏王呀。”
狄阿鸟再看他面前,是一片狼藉的食物,笑着说:“你是王敦,喝酒了,发酒疯呢。”
王敦愣了一愣,脱口道:“我是喝酒了,可没发酒疯,我就心里窝囊,想不明白,怎么就跑你你这么一个年轻小子面前……”他更正说:“年轻的大王面前。一群部下鬼迷心窍,看你这儿吧,也不大适合我们的水师,竟然还让我们去打内河的仗。”
凤仪见过狄阿鸟训部下,生怕父亲得罪他,连忙喊道:“父王,您醒醒。”
王敦咆哮:“醒什么?不都是被你拉过来的?一片陆地,连海都没有,还海军,还仰慕海军来着。”
狄阿鸟忍不住大笑,回过头跟谢先令说:“原来这雪莱国并不光出产鲜亮的贵族,还有这种破货,不过破得对脾气呵。”他往一旁指指,要求说:“给两杯酒喝喝吧,我也赔琅琊老哥谈谈心,免得他后悔没有去投扶桑。”
王敦倒是慢慢觉得自己的失礼,摆了摆手说:“东夏王呀,你也别见怪,我呢,就是觉着你好好的陆上大王当着,偏偏要做什么海王,你说你这有啥?请我来干啥,就是为你打赢这一仗吧。你要说不让我后悔,现在就说,说了,我就给你摆酒。”
狄阿鸟“切”了一声,告诉说:“这酒食可都是我的。”
他跟凤仪小姐说:“别愣着,陪你父亲坐着去。”接着,他为几个侍女不值,说:“你这琅琊王当的,来见我一面,还带着侍妾?”
王敦猛一挥手,大声说:“你要,拿去。”
狄阿鸟倒不要他的这个,便不再说话,只是等着酒菜,等来了,带谢先令入席,入了,则说:“就在刚才,我一声令下,全军的将领都集中到我的大营了。他们等着我回去。军情紧急呀。但是我还是觉着得来看看,琅琊王可是纵横海上的豪杰,上了陆地,脾气未免会大,得让他气顺呢。”
凤仪有点紧张,不知是不是他说自己父亲不识抬举,连忙举杯:“小女敬大王一杯,还请大王不要跟我父亲一般见识。他就是个粗人,厕所里塞鼻孔的干枣,他都就着如厕。”
周围的人都想掩嘴。
狄阿鸟倒不知别人笑在哪,诧异着问:“你们雪莱国人还有这习俗?如厕塞鼻孔?”
王敦一脸尴尬,听狄阿鸟这么一问,哭笑不得地说:“是呀。这算习俗?我也是不知道呀,只当是一边如厕一边吃果呢,谁想到他娘的一群鲜亮的王八蛋怕臭到这种程度。”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面前的东夏王有着某种习性上的亲近,点着狄阿鸟说:“说不准你去了,跟我一样。”
狄阿鸟哈哈大笑,王敦也笑了起来。
四周的人开始陪笑,就连凤仪也拿出娇笑,用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王敦见他们也笑,不禁怒道:“你们都笑个鸟,你们都知道我俩笑啥?”
狄阿鸟说:“是呀。他们都不知道人生苦短,咱们哪有心琢磨这些枣是干什么用的。”
他喊了一声:“王老。”待王敦回神,这又说:“你是条好汉。我的话到你面前说,就直来直去,和跟你女儿面前说不一样,我只问你一句:怎么能让你来得不后悔?”
王敦也干脆着回答:“还不知道,反正是失望。”
狄阿鸟又说:“你想做大海之王也不是一日两日,做成了没有?为什么没做成?你想过了再失望不迟。我别的会让你失望,但就是能让你成就海上功业。你失望,无非是失望在我的国家小,没海岸线,可你的船现在停在哪?你要说不是咱们的滩头,你就不该是琅琊王;我要的是纵横四海的海上好汉,不是一个埋怨我没给海岸,码头的庸人。”
王敦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狄阿鸟又说:“我可以为海船提供大量的好木,可以提供工匠,可以提供铁器,可以提供兵员,食物,至于海域大小,那应该是你给我看的。”他又说:“没有耐心成不了大事,给你大事你也做不了。”
王敦大声说:“你不能只给我画个饼。”狄阿鸟冷笑说:“给你画饼,我还没那么闲。这一战结束,我就先期选派五百少年,一千甲士给你学习水战,你要让他们个个成为海战的将领。这就是大事,天大的事,我不知道你失望与否,总之,海军我要建,而且不是拉两只船就罢的,我要有大批海战的人才。”
他指过去,要求说:“你的梦想我给你,你的脾气你收好,一个被部下拘禁的人,等着女儿去救,更多的应该是去反思,你想纵横大海,靠什么?”
满屋的人一下静了,谁也没想到,他揭了琅琊王的疮疤。
王敦倒一句话不说,干脆低着头把玩自己的酒杯。
狄阿鸟猛然站起来,大声说:“令下。收拾好装束,跟我去中军大帐议事。”说完,带着谢先令先一步扬长而去。
王敦等他走出门,这才站起来,说:“这小王也有脾气呀。他娘的,刚一来,就让我屁颠屁颠去议事。”
凤仪小姐无可奈何地说:“那是当你是自己人,不想去你别去,你还当自己是琅琊王呀,还当自己……”
王敦摆了摆手,说:“在海上,谁又能奈我何。我来投他,那确实是抬举他,他得有让我折服的厉害。不过说实话,这气势,可比我那不争气的女婿强多了,这人也确实和我相投。话再说回来,那王八蛋不能拿来比,也就只配和倭国勾搭。”他一边让人给他更衣,一边说:“你当他生我的气,我不这么看,他要是真想在海上称霸,他不会生气,只会高兴,为啥呢?因为我是他想要的人。”
凤仪给他几个部下一个摇头。
琅琊王却又说:“你别不信,正像他说的,你们当笑话的事那是因为你们浅薄,看不透。你们不知道人生苦短,我们这样的人哪有心琢磨厕所里的枣是干什么用的。”
他叹息说:“眼看人已渐老,虽有壮怀,亦无可奈何。真是那样,人生苦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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