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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节 七巧玲珑心


  

  夜里呼呼啦啦来了阵风,赶着些雨,逢上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子,追兵、被追的兵都往外跑,是谁也分不清谁。追兵和被追的兵一起出了镇,因为身份特殊的东夏王具有等同于之前战争战果,情形太过紧迫,一匹匹快骑拉开了一张搜捕的大网,到了河跟前,调集船就冲对岸了,一方面围捕,一方面又紧急通知前方人马维持的那张网,一夜的激流湍浪,风打梨花落。

  到了天明,水军都游弋个来回,东夏王却杳无音信。

  事后,龙琉姝因为行头的交代不得体,使她犯了疑心病,她迁怒行头,拷打之后自己动手杀人,再调动身边所有能调动的人,又把千户镇搜了一遍,折腾一宿,殚精竭能在其次,总觉得心口郁结一块怎么都吐不开的灰铅,梗得难受。

  天亮后,身边的人劝她去休息。

  她一阵阵暴躁,哪能躺得下去,哪有风吹草动,消息一刮过来,她立刻遥控指挥,挥走传令兵。

  到了半中午,镇上调上来的百姓得不到片刻休息、吃饭,提着兵器跑一趟,跑一趟,不得不嘀咕:“你藏东夏王了吗?你敢藏吗?往哪藏呀?都挖地三尺了,只怕东夏王都跑过了湟水?!”

  别说他们,镇上的千户又怕又急又牢骚。

  龙琉姝身边的人也只做点眼皮子活,在她注视下运动运动,转身就打瞌睡。又到了中午,据说追查到狄阿鸟的下落,说他领着好几百人跳出了追捕圈,在河对岸的荒山上,给搜捕的小股骑兵打一仗,往湟中的方向去了,龙琉姝忽然一阵心悸,忽然浑身无力,心中绞疼,捧着蹲下了。

  镇上紧锣密鼓的追捕立刻告一段落,改为到处请郎中,请萨满。

  龙琉姝自幼就未怎么生过病,体力卓绝,躺那儿接受大群仆女的侍奉,思前想后,自己不曾这样,忽而怀疑中了巫术,紧接着肯定起来,特意让人请到一名原汁原味的萨满。

  一名来自于黑水下游的大萨满过来给她看了一番,作了法式,告诉她说:“这是被东夏王手底下大巫蒙住了心,所以心疼,非得找到一个有着玲珑心的*,挖出心脏食用,才能快速好转。”

  龙琉姝深信不疑,躺下来念叨着,好了才可以继续追捕狄阿鸟和龙妙妙,立刻照他的传话给当地千户,要其将功补过,寻来当地最为伶俐的*,供她食心治病。吴隆起本身就略通医术,自认为她怒火攻心,加上心力憔悴,才引发了心绞疼,苦劝无功,再私下派人,去给千户交代:“你还是找颗猪心羊心骗她一骗,若是让百姓知道王储要生吞*之心,家家深藏爱子,怕非引发恐慌不可。”

  可怜的千户为了戴罪立功,眯了一会眼,傍晚时带着人又搜一遍镇。

  当地他熟,搜不出所以然,自认为谁也没有窝藏东夏王的可能,只有中原人不可信,回想起东夏王利用使团财物,又奔熊熙来的使团去了,火把凑到猫猫狗狗上,把使团重新翻上一大遍。

  因为狄阿鸟第二次要丝绸通过熊熙来,熊熙来安排的有话,再加上使团没有肩负贸易使命的时候,没有报关,而即使报关有大笔货物,其中所夹带的财物也等同走私,是犯法的,在这儿一张口痛快了,回去可是要蹲大牢。

  使团内中挑夫走卒、士大夫,谁也不承认狄阿鸟送他们那儿的丝绸是他们夹带过来的。

  不承认归不承认,可这是件心知肚明的事儿。

  当地人哪来这么多丝绸?不是使团夹带的怎么来的?

  千户担心身家性命,哪顾得邦交礼节,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下头的人,吊起来就地拷打。熊熙来怒不打一处,却又无可奈何,一时怕有人挺不住,供出来,就以破坏邦交和引发战争恐吓千户。

  一时你拷打,我黑唬,你黑唬,我继续拷打,满院鸡飞狗跳。

  嗒嗒儿虎的乳母心虚,都瘫坐在地上,李言闻心里忽通忽通的,死死搂住嗒嗒儿虎,藏在人堆里寻思。

  果不其然,千户休息之后,精力充沛,这一次搜查对照,已先一步通过底层人员名单,准备一个一个对照,找出使团多人的事实。

  熊熙来干急没办法。

  不过,在他看来,李言闻困境中找到了自己,放到公上,那是朝廷的子民,自己这个使臣有义务对其保护,放到私下,那是道义之交,不该不管,也不能不管,但东夏王确实来找过他,他在一定程度上给东夏王创造了逃走的诸多条件,东夏王逃掉逃不掉关系着国家的安全,关系着朝廷的利益,即便东夏王已经逃之夭夭,回他东夏了,朝廷会因为这个暗助,陷入与高显的交恶中,孰重孰轻?

  两下权衡,再三比较,国家利益才是大,他一男一女一个孩子仨人终归是小,事有大有小,逼不得已,那只好自己揭出小的问题,掩盖大的问题。他干脆上前一步,不等千户找到多出来的人,告诉说:“噢,是这样的,千户大人,这里头多出来的两个人,他和东夏王没有一点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慢慢给你说。”喘了口气,他就向李言闻招手,开始慢慢说:“这本是我的一个同乡,也是世交,姓李,家住卧牛山王屋镇,多年不见,不想家道中落,竟沦落到被人骗到关外,行医求生,勉强度日的地步。天怜他救世之功,让我与他异地重逢,听他说他有心归往故土,这才把他收在身边,你看,千户大人你看,他一家两大一小,三口人,哪个像东夏王?”

  李言闻强打镇定,拢着嗒嗒儿虎和嗒嗒儿虎她娘上前一步,连连鞠躬作揖,乞求放自己回国。

  千户看看,人要是像了才怪。

  不过不管像还是不像,千户总要秉公说话,就说:“你?!是怎么来我高显的呀?是谁家的奴才呀?啊?既然成了我高显人,再回中原,那就是叛逃,那就是……不行,不能带走。”他伸出熊掌大手,冲李言闻几挠,忽然又有了疑,问:“你是哪人呐,虽然你不能跟上国使臣一走了之,可是你既然与上国使臣有交情,我就冲着他的颜面,派人送你回去,给你的主人或者户官打个招呼,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对你好点儿。”

  李言闻一听,心里咯噔一响。

  他与熊熙来介绍自己容易,说自己是哪里哪里的,怎么怎么来的,怎么说怎么是,当着高显人,一个狡猾的高显千户,再卖旧账,那就难了。

  他可是跟熊熙来说过,自己是行脚郎中,中原的乞丐一样带着马车,老婆,孩子一路给人看病,看来看去,跑来跑去,到哪给人看了病,让人给口吃的。

  就他自己在狄阿鸟身边呆的这一段所了解的,这样一双没有自保能力的男女这么来来回回,在高显,即便是没有官府的理睬,也是不可能的,早就老婆与财物一起被抢,自己被人家拽走当奴隶郎中,儿子被当成小奴孩儿了,说不定一家人都被人杀了还不一定。

  虽然自龙百川的爹那代,杰出的首领为了保护人口的繁衍,取缔有仇必报的可怕,开始着手“买命钱”规则,要求杀了人得付钱。

  可是人与人有差异呀。

  杀某个家族的人,你可能需要赔偿成圈的牛羊,用以解除有仇必报的死结,但杀个流浪猎手,先前只需要赔偿一根草绳,马拉着拖荒郊就行了,就算最后,律法一修再修,需要赔偿五两银子,但是,一个流浪者,无人告发,无人问,一家死完,买命钱都给不出去。这个时侯,你能拿哄熊熙来的话哄千户?

  可不说也得说了。

  李言闻略一迟疑,说:“按说我归高显城外龙姓百户管,可那百户,他是脑满肠肥,对辖制所下不管不问,竟坐看邻家侵吞我们家的田地。地没有了,他不管,我去求他,他就说,我会治病,以后就拿这个谋生好了,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妻子四处行脚,给人看病,借以换个温饱。”

  千户盘问说:“你?!怎么会有地,你以前是中原人,来这儿不过几年,又是被骗来的,怎么会有地?你是被人从湟西掳来的,还是……”

  李言闻差点回答不上来,想起狄阿鸟给他讲过父辈们为了吸引工匠,专才,人口的举措,连忙说:“都不是。大人有所不知,区区家道中落,还不至于身无分文,被人骗出关,那也想着带了钱财来买屋买田,重振家业,不料一出关,家私被骗我的那人卷走,我们一家进退失据,遇到了走关北的乡亲,说是给安家置业,就一起到高显的,到了高显,给了二十好几亩。”

  千户一声冷笑,猛然抓向他的手,举了起来,手上没有耩子,修长白皙。

  李言闻知道他想要看什么,不等他得意忘形地宣布出来,就先一步说:“大人,在下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那也不是一个人出关谋生,出来时,带了两个忠心的仆从,耕织之事,都是他们与我那妻子操劳。”

  千户一愣,往人堆里看了看,问:“他们呢?”

  李言闻说:“后来没了地,哪里还能养他们,就让他们给别人种地了。”

  千户还想说什么,但看盘问数句,只怕再问,熊熙来小看,就说:“老子信你了。”他一俯身,看到了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啃着食指,抬着头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人是虎头虎脑,且不说这拷打,这拽他爹他不害怕,就是这模样也有问题呀。

  一个流浪的郎中,他日子好过吗?

  就算勉勉强强过得去,他儿子会长这么好?

  壮壮实实,白白胖胖,招人喜欢。

  自己堂堂一个千户,家里因为孩子多,那还都顾不上,一个俩的,鼻涕拉着,满地打着滚,黑泥鳅一样,站人跟前,不是拽裤子,就是嗷嗷叫,跟有点傻差不多,这流浪汉的孩子能长这样吗?

  他又妒忌又稀奇,一弯腰,捏嗒嗒儿虎脸上了。

  狠狠甩了两甩腮肉。

  嗒嗒儿虎竟没哭,瞪着眼,伸出一只小脚踢他。

  他一下又找到了破绽,手丢了,嘴唇是一层一层地绽开,指了李言闻问嗒嗒儿虎:“他是你阿爸?”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李言闻一下就懵了。

  他想不到自己绞尽脑汁,急中生智,好不容易糊弄过去,却是白费功夫,千户把手段用到四岁的嗒嗒儿虎这儿了。

  千户急迫地问:“他是谁?”

  嗒嗒儿虎厉声反问:“为啥告诉你?”他上前一步,抡了拳头,对着千户的腿打两打,大声说:“欺负我大。”

  使臣们都疼他,登时全都松了口气。

  熊熙来都着急解释,连声说:“大就是爹,爹就是阿爸。”

  以他的身份,是解释得莫名其妙。

  嗒嗒儿虎却大声说:“不是,你说的不对。”他也不说为什么说的不对,吸了一下鼻孔,又拿脚踢千户。

  他腿短胳膊短,不但打不住,也踢不到跟前。

  千户也没理由讨厌他,又问:“你阿爸说,你们家里以前有两个仆人,你见过没有?都叫他们叫什么?”

  李言闻害怕嗒嗒儿虎露底,抢先一步说:“他那时还不记事。”

  千户一瞪眼,招呼说:“让他说。”

  嗒嗒儿虎一字一字重复给千户:“我那时还不记事。”

  熊熙来过来圆场,表示自己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能把这二人带回国。

  千户没有机会撬嗒嗒儿虎的话,却给熊熙来说:“你想要人,给你几个也不是不行,可他们确实有问题。”

  在熊熙来一愣中,他间断地说:“这孩子。”

  片刻之后,他回了口气:“这孩子太不一般了。”

  熊熙来连忙说:“那时我这位兄长教得好,养得好。”

  千户摇了摇头,断然否认说:“不。你们中原人养不出这样的孩子,尤其是读书的人,工匠,郎中……”

  熊熙来说:“不是给你说了吗?他们家,那以前,也是官宦人家。”

  千户又摇了摇头。

  熊熙来都摸不透他判断的依据,咋就无缘无故地肯定。

  他和北方的巴特尔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都不按常理思考,想法千奇百怪,就说:“合着我们中原人养不出来?”

  千户一招手,让士兵拽了个镇上看热闹的小孩到跟前,要求说:“阿九,给他摔跤。”

  这也是个光屁股孩儿,却怕人,眼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畏惧,就站在千户脸跟前哭了起来。

  千户指了一指这孩子,说:“他父亲是个有名的巴特尔,可是我让他站到这么多人的面前,他竟然吓哭了。”

  他得出结论:“这个孩子有问题,孩子有问题,他们一家都有问题。”

  熊熙来却从嗒嗒儿虎身上得到了一种民族的骄傲,竟态度蛮横过千户,大拇指回指肩膀,晃着冷笑,大声说:“什么问题?这是我们雍人骨子里的问题。我们雍人的血脉里自有刚硬之气,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岂是你们这种人能体会得到的。他现在虽然小,可是他父亲以儒学治家。”

  他一激动,手用力往前一捅,大声说:“就养成了他这种胆气,不但是胆气,还有聪慧。”

  他带着轻视笑起来,蔑视地说:“你们高显是处处效法我中原,但精髓,你们拿不走,我们士大夫的钢骨,忠君爱国之思想,旷世之才华,做人的道德,廉耻之心理,以及文武六艺,你们是下辈子也学不会。”

  千户静静地看着他,一回头给身边的人大笑,无礼地说:“熊大人熊性大发,说不定要给你们比力气呐。”

  在他看来,熊熙来可是个文人。

  熊熙来却一阵笑,贴上他彪壮的随从一拦后裙宽裤袋,单手提往头顶了。

  千户一下咽了吐沫。

  熊熙来又一阵笑,把人放了下来,淡淡地说:“千户大人,我可是一介书生。”

  千户羞恼不已,熊熙来的人干脆也讥笑开了,说:“千户大人不是想给一个光屁股孩子比力气吧。你肯定赢他,不过论聪慧,恐怕你就差远了。”

  他们要用这个契机搅搅,借以对千户拷打下人的行为谴责,竟鼓励嗒嗒儿虎给千户出算术,嗒嗒儿虎一下掰了手指,一遍掰一遍诵:“鸭有一群,狗有一窝,鸭狗一样多,狗的腿比鸭子的腿多八,八脚,问鸭狗几何——”嗒嗒儿虎的题,每次都是多“八脚”,如果是八脚,太容易猜出来。

  熊熙来看千户迟疑,觉得他答不上来,知道时机恰当,给嗒嗒儿虎打断了,增加难度说:“多八十八脚,共有鸭狗多少只?千户大人,咱们赌一赌,你要是在一刻钟答上来,这三个人就给你处置好了,要是你答不上来,你就把他们三个输给我,以后再也别拿他们的茬子。”

  千户其实是听愣了,没做过,一时明白不了题义,含含糊糊过一耳朵,虽受激将,却还是没答应,只找个台阶说:“我这是在追查东夏王的下落。”

  这么说完,他就不再众人面前继续站着了,带着自己的人往外走。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三个人就这样了,能一起入关了?众人见千户带着人走了,给些下人、士兵松绑,个个宽慰说:“不碍事了,不碍事了。”有甚者纷纷指着嗒嗒儿虎说:“是这孩子把你们救了。”

  嗒嗒儿虎的乳娘搂着嗒嗒儿虎,一边哭一边亲。

  嗒嗒儿虎也一阵得意。

  眼看心口的大石头落在地上,松了口气,千户出走一刻,满脸阴笑着回来了,吵嚷一阵子,大着嗓门问:“他刚才出啥让算?”

  熊熙来刚刚回屋坐定,还没有跟底下商量他们到底怎么办,怎么平安回国,听得他叫嚷,走出来,信口给他复述了一遍。

  千户倒没有去算结果,只问一句:“这问题不是你们教的,是那孩子自己提的?”

  熊熙来自认为他赖给大人,表示他不是输给一个孩子,就说:“那还有假?”更不料,千户听得都想落泪,最后情不自禁哑笑半晌,吹出来的音都是嗓子里沙沙响,笑完了,他这才脱口说:“玲珑心,原来这个世上,真有玲珑心。”

  熊熙来正在奇怪。

  外头一溜烟跑来几个千户的随从,冲过来一跪,趴在地上打滚,嚎啕哀求:“爷,你不能那样做呀,世上哪有玲珑心,杀了一个孩子不行,再杀一个孩子不行,咱镇上的人不都要绝种么?”

  熊熙来还在发愣。

  千户举着两只手,泪光盈盈地跪了下来,说:“弟兄们,我也有儿子,自然知道出这主意治病的混蛋挨千刀,是想把孩子们杀绝,好在长生天保佑,让咱给找到了有玲珑心的孩子。咱们就带着这孩子去,让那个畜生自己说,这是不是玲珑心,杀了,吃了心,到底好不好,如果不好,那就让他偿命去。”

  熊熙来浑身一冷,大吼一声:“我看你们谁敢,人来!”

  双双士兵顷刻间对峙。

  一个要交差,定夺了嗒嗒儿虎去,一个义愤填膺,涌起保护欲望,虽然一时尚且克制,却争执不下。

  嗒嗒儿虎的乳娘卷嗒嗒儿虎到僻室藏身,与李言闻站在一起着急。李言闻听人来说原由,略微镇定,想出个法子,轻声说:“生病。”嗒嗒儿虎的乳娘猛一抬头,朝他看去。李言闻这就解释说:“先让孩子害上瘟疫,缓和上几天,也许这几天足以周旋,设法治愈那吃心治病的人。”

  嗒嗒儿虎的乳娘破口就骂:“只当你有什么妙计,却是这样的鬼主意,孩子有了瘟疫,你定能治得过来?”

  她又说:“连日奔波,孩子吃不好睡不好,身体虚弱,再经你去折腾么?”

  李言闻默认这个事实了,因为嗒嗒儿虎年龄太小,夏天热,打起战争,而瘟疫横行,他跟着奔波,不是上草原,就是住军营,近几日又忙着逃亡,身体差一点儿,没有自己这个郎中陪伴着,只怕再经不起折腾。

  虽然自己可以不让他沾瘟疫,只给出点患了瘟疫的假象,可你令他呕吐呢,剧疼滚汗,拉肚子,发烧,能保证他撑得住?

  他看了看嗒嗒儿虎,嗒嗒儿虎黑了不少,也瘦了一圈,两只眼睛猛然变大,精神是更精神,可……

  他可还是个孩子。

  体虚病入,要是往他身上折腾,一个挺不住,纵有回春妙手,也凶险之极。

  这是万不得已才能走的一步,这会儿,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

  一个回转,他拿不定。

  再一个回转,他更没法决定。

  再朝嗒嗒儿虎看去,只见孩子两眼已经红了。好几天见不到亲爹亲娘,孩子也是又想念,又心焦,听得乳娘吵闹,竟然要哭了,使劲嚷着喊:“我阿爸呢,他跟那个坏女娘去哪儿了,我想回家……”

  他一扬脖子,不是喊他阿妈,就是喊他阿奶,叫得人心发麻。李言闻心里大不是滋味,安慰说:“阿虎乖乖听话,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嗒嗒儿虎的乳娘搂着孩子的背一阵轻拍,口中念念有词,却哄不住了,越哄孩子越难过,转眼间,孩子的眼泪就滚珠子一样往下落。乳母不免着急,恨恨地说:“少见这孩子哭过。”

  嗒嗒儿虎能这样吵吵?

  李言闻连忙引诱说:“就快回去了,阿虎,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嗒嗒儿虎生怕他忘了,倒是顾不得在哭,连连说:“就过河,就走路……太阳落山,是西……”

  他呜呜啦啦也说不清。

  李言闻就接着他的注意力说:“是呀,我们得往西走,过一条河,到了个村,过了村,有条小路……”

  他就这么真真假假,牵引着嗒嗒儿虎回忆,把嗒嗒儿虎的乳娘也稳住了。嗒嗒儿虎的乳娘倒是真知道路,细说一半,又计较怎么走,然后才回到眼下局势,问了一句关键话:“那个熊老爷,他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他会不会把孩子给……”这么一说,又把李言闻暂且抛下的担心说了上来。

  李言闻虽然嘴里说着“他是个读圣贤书的君子”,却想出去看一看,如果那熊大人态度不坚定,不能捍卫住孩子的性命,自己再设法游说住他,万不得已之下,把孩子的身份说给他知道。

  他急于出去,丢下一句:“你看着孩子,我出去看看。”

  还没走出门口,熊熙来到了,在门口要求说:“李兄,带上孩子跟我一起去,见见他们的王储和丞相,给他们理论,料他们也不会定要一个孩子的命。”

  李言闻对萨满教的风俗已理解众多,大吃一惊,连声说:“不可,不可……”

  熊熙来叹了一口气,说:“还有更好的办法?”他说:“外面都是他们的人,我不让,他们不会硬夺?一旦硬夺,孩子救不回来,还要出更大的事儿。你不要急,咱们死马当活马,走走看,我让你带着孩子去,还有一个用意,即使打消不了他们野蛮而恶毒的行径,也可以游说缓和,让你施以妙手。”

  李言闻醒悟过来了。

  熊熙来带着自己送孩子过去理论,是看看能不能创造一个让自己给他们王储治病的机会。

  他这就回来,发觉乳母死死抱着孩子,把屁股撅起来,藏在后面,想给她说什么,却又忌讳熊熙来在,只好回头,给熊熙来说了一句:“我知道大人也是为了救孩子,您且等着,我给内人好好说道,让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

  熊熙来这就带人回去给千户说上一声,你盯我,我盯你,一起等着。过了一会儿,李言闻说服嗒嗒儿虎的乳娘出来,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到了跟前说:“走吧。”

  一行人这就去见龙琉姝。

  龙琉姝这会儿不敢睡觉,又头疼,因而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病更重了,一动不敢动地躺着,有气无力地催来催去,恨不得立刻将心找来,一口吞下去。

  外头,两个萨满正在吵架,弟子们几乎要动手。一个头上像是长了肉陀的丑陋萨满正在指着另外一个萨满骂:“浑河萨满,你的心才被狗吃了?你凭什么说我是骗人?你凭什么说我给自己留了后路,就因为我说玲珑心不好找?你南下中原,就成了混入狼群的婴孩了吗?就不会走路了吗?你能把尊贵的王储治好吗?”

  另外一个萨满穿得很整洁,年龄很大。他叹了一口又一口地气,说:“那你能治好?你不就拿玲珑心难找做幌子?”千户带着敬重给浑河萨满行了个弟子礼,站起来,借机冲那萨满冷笑激将:“我给你找了一个,你要说不是骗人,那先看看,到底是不是?看好了不迟。”他侧过身,两位萨满就给看到了嗒嗒儿虎和抱着嗒嗒儿虎的李言闻。卫士已经代熊熙来传话,看看龙琉姝见不见了,熊熙来也站着,使劲打量两位萨满。

  浑河萨满见礼了,客气地说:“上国使臣不要笑话,哪里都有害群之马。”

  另一个萨满却转移了目光,带着心惊,打量嗒嗒儿虎了,千户退一步,手掌伸去介绍说:“你可以试试,是与不是,你说个信服的究竟。”

  他一扭头,竟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嗒嗒儿虎出的题,冷笑说:“这孩子给你出的题了,免得你判断错,你还是先回答上来,再告诉我们一个肯定的答案吧。”

  那萨满惊退一步,把手按在一个穿珠子的手链上,略一闭眼,倒也不知道算的猜的,迅速给了结果:“八十八只。”

  熊熙来自觉小看了他,不敢相信地望过去。

  萨满接下来就是一句惊叹:“这是他出的?这是不是玲珑心?”

  浑河萨满说:“还需要近一步观察,是吧?”他苦苦摇头,说:“你这等俗套的把戏且不要拿来糊弄人了,你我都是萨满,我奉劝一一句,不要光顾自己,害了大家,害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那萨满却不听他言,却阴森森地问嗒嗒儿虎话:“你叫什么?”

  嗒嗒儿虎却不看他,扭过脸,看向李言闻的肩后,李言闻得了机会,就说:“这孩子之所以会算计,是因为我教会了他算经,他哪是什么玲珑心,世上有玲珑心么?”他大声嚷道:“你这是害人。”

  千户不干了,张口就说:“什么算经?为什么别的孩子都不会,就你的孩子能教会?”他大声说:“我孩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天天教,能数十个数就不错了。”

  浑河萨满却呵斥说:“人与人不同,教的方法也不同,这玲珑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

  有个弟子打圆场,也是想着千户,要求说:“还是说有玲珑心的人看好再说。”

  嗒嗒儿虎毕竟是孩子,心里混,趴在李言闻耳朵边问:“玲珑心是什么呀?阿爸说人聪明,会算数,是脑子好,不是心里发芽,脑袋跟梨子一样,汁多,我就喜欢吃梨。”

  几个人吵吵闹闹,李言闻也顾不得搭理他,他一心让李言闻解答,就将话往高里嚷了,给周围的人听得正正的。

  人一致发愣。

  浑河萨满说:“这孩子果然不凡。”

  他走了两步,上下观察,连连点头,说:“长大了,一定是个巴特尔。”

  千户也没注意他的称呼,却挑衅地盯住要人心的那萨满。那萨满终于给出了个道道:“有玲珑心的人生下来就不一样,有人说这种人一出生就比别人先会走路,先会说话……弃之隘巷,马牛从他旁边过都不踩它;徙置之林中,野兽不食;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

  嗒嗒儿虎倒确实如此。

  他拿大人夸他的话炫耀:“我八个月就会走路了……”

  李言闻恨不得捂他的嘴。熊熙来想说什么,还没说,里头的人出来了,传话说王储谁也不见,要是找到了长有玲珑心的*,赶快杀来给她食用。一句话把人惊上了。熊熙来也干脆改了口,要求说:“劳烦千户大人帮忙,事已至此,孩子我可以给你,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让我见王储一面,杀了人家儿子,总也要给人家父母一个方便,让我带着他们回国。”

  李言闻抱着孩子就要跑,大声喊了一声“不行”。

  已经有人把他按上了,从他怀里夺出了嗒嗒儿虎,一大一小挣扎撕咬,全无用处,熊熙来也就感情复杂地向李言闻看了一眼,要求说:“人死之前,总要饱餐一顿吧,你们且不要折磨他们,我会亲手剜出心来,奉食殿下。”

  李言闻目瞪口呆,顿踣急呼:“你怎么能变卦?你是圣人的门生,你是天朝的使臣……”

  熊熙来全然不理,扭过头,出了一口气说:“李兄,我也是迫不得已呀,王储的命就是国家的命,别说是你的孩子,就是朝廷的王子,到了这一步,在人家手里,还是要被开膛破腹的,是不是?而今之际,保全你我,顺利回国吧。要说怪,怪你一个读书的人,怎么就抛却圣人,妄想投效异邦。”

  李言闻本来是要嚷出嗒嗒儿虎的身份的,听到这儿,心凉了半截:没错,要是王储定要拿一个人救命,谁也阻挡不了,哪怕他是王室贵胄,到这节骨眼上,也许高显人知道了嗒嗒儿虎的身份,反而涌出报仇之心,让孩子死的更恶毒。

  他一头扎在地上,埋到地面上痛哭,无声地念叨:“大王以道义待我,如兄如友,危难之时,我却保不住你的孩子……”

  往日景象尽皆浮现,他不知道熊熙来问安,怎么拿着孩子的命取悦对方了,只相信自己被出卖,孩子被出卖,自己照顾不周,愧生回河西。

  熊熙来说进去就进去了,浑河萨满心里怜惜,让两个弟子照料他,千户也变了态度,温和地告诉他说:“这都是人的命,你也别怪谁你,要是你愿意留下,我给你谋个百户,只要我有一天不死,我就保证你子孙满堂。”

  嗒嗒儿虎被放到那头陀萨满面前,供他辨认。

  天已经黑了。

  嗒嗒儿虎怕他面目,忽然朝一只抓自己的手上咬一口,趁机往院子的黑处跑。

  众人追不及,就见他哪黑哪钻,两条短腿飞快,不见了。

  李言闻听得人喊,惊喜地去看,旋即又被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心说:“他跑得了一时,跑得了一世么?”

  猛然间,他见熊熙来问安出来,一张面孔,生生带着笑,一步蹿上去,啪就是一巴掌,再要打,被熊熙来抓住了手。

  熊熙来说:“有道是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嘛?”

  突然,有人替他大喊:“王储有令,这个孩子要让熊大人找人宰杀,烹食,也好去了人味,能够入口。”

  那头陀萨满正找嗒嗒儿虎不着,气急中转回来,大叫一声:“那怎么行?他一个外人,怎好放心?”

  熊熙来半响没吭,却坚持说:“上国的人要有上国的官员来杀,轮不到你。”

  头陀蹦了上来,熊熙来甩了李言闻上去,两人都是虎狼体力,卫士们只好跑来一堆拉扯。千户持中说:“当然不放心,不过我可以跟着,看着他杀,看着他烹。”

  熊熙来说:“我的人头都许下了,两国的和平都压上了,还能不杀?”

  千户冷笑说:“那可说不定。”

  熊熙来笑笑,说:“那好吧。”

  头陀萨满无话可说了,又说:“要是出了意外,你们一起偿命。”一转脸,他又咆哮:“这孩子跑了。”

  熊熙来回身一指,要求人看好李言闻,自己则没入黑处,温和地喊:“阿虎,别怕,是熊伯伯,没事了,你快出来吧,熊伯伯带你回家见你娘。”

  李言闻不知道他到底拿嗒嗒儿虎交换了多少利益,以此心诱骗孩子出来,又急又气,喉咙一甜,竟吐出少许鲜血,不免仰天长叹:“朝廷亡矣。”这一刻,他已经不单单想的是怎么给狄阿鸟交代,而是去想,狄阿鸟知道会怎么报复。他前往东夏,仅仅是作为一个医生,同时也磨不开师母和师妹的脸面,出了关,他一直都在想,自己师妹嫁给的那东夏王,表面上人畜不伤,实际上却带有一种桀骜不驯,自己怎么说也是一个中原人,也念叨着自己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就好了,这人万不要与朝廷决裂,百年无疆事,而东夏王也确有和平之心,定居修德,敬供朝廷,只醉心于贸易,寄希望于贸易富国强兵,却没想到,熊熙来为了记得利益,把他最心爱的儿子往死里出卖。

  也许一个儿子不算什么。

  可东夏王见儿子躲身鸟巢,竟编纂神话,见儿子被掳,竟轻身犯险,可见对儿子的期望之深,爱子之切。

  即便这点仍然不足以让他决裂大国,可这势必会让他想起别的事。

  他的父叔皆亡于朝廷,而今儿子又死于中原人的出卖,父亲和儿子隔代之恨,绵绵无期,埋下的可是……

  东夏王言谈中对他叔父不以为然,认为他叔父骄蛮,不会忍辱,那反过来就说明了,他自己时刻拿着他叔父提醒自己。

  也许事发之后,他能若无其事,可越是这样,他越是积蓄力量,喷薄而发,发泄的战火,降临的都是黎民百姓,都是黎民百姓。

  医者父母心,可行医只能救一人、二人,天下成千上万无辜的性命怎么办?自己且坐在这儿看着,无计可施,改日人若不死,又得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东夏王,无异于在亲手葬送许多的人命。

  他的心撕裂般疼痛,旋即又心疼嗒嗒儿虎了,担心,怜惜,暗暗告诉说:“孩子,你得知道,他这是骗你出来的,你得躲好呀,躲好。”

  熊熙来的声音温软极了,哪个孩子顶得住?

  随着一声一声,他的心一紧一紧,干脆大叫一声:“阿虎,你藏好,谁叫你你也别答应。”

  但没用,士兵们举着火把,把哪个角落都照得大亮,一个孩子,在陌生的大院落,往哪去藏呢?

  熊熙来喊不到,回来了,头上也一头汗水,到处跟人说:“这孩子知道事。”

  他跟千户说:“还是把你这儿的屋子都搜一遍,免得给他藏身。”李言闻一听,便是痛骂。熊熙来凶恶起来,想冲过去打他,却还是没动手,只是扯着他晃,冲他大喊:“你儿子一命,却换来两国休兵,换来你夫妻的命,换来我们大伙的命,你知道不知道?”旋即,他又巴结龙琉姝了,着急地给人说:“王储还等着吃心呢,是不是要给他说一声呀。”

  他一阵疏通,进去的人跑了出来,小声说:“那孩子刚刚趁乱跑里头了,在给王储殿下揉胸口呢,看王储殿下的样子,却是喜爱上了,说这孩子让她心里酸,想起了哪个孩子,哄他叫阿妈呢……算了。算了,有些事不必给你说。熊大人,你说,怎么从她怀里把这个孩子讨出来,给她说么?给她说了,她会不会……”

  李言闻就在一旁听着,又一阵大喜,暗说:“我听说这王储与大王自幼一起长大,关系甚深,难道她见了嗒嗒儿虎,回忆起幼年的大王来了,也许如此一来,能打消她食心一念。”

  不料又是一阵空。

  熊熙来小声叮嘱说:“你怎么这么笨?先把他从王储身边骗走呀,你们这些侍奉王储的人就不能说王储身体欠安,不得让这孩子打搅,带出去好生对待,改日再送她跟*弄,不就好了?”

  下头的人万分感谢,又一头往里头扎去。

  过了不一会儿,嗒嗒儿虎果然被刚刚那人捂着嘴,一路小跑抱了出来,到了熊熙来跟前,看着一样苦等的千户,往熊熙来怀里一塞。

  熊熙来怕夜长梦多,再惊扰王储,夹着孩子,带了千户跑走。

  李言闻没了侥幸心,心也担到了最后,再无心可担,只感到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李言闻很快被人弄醒过来,看看四周,都是使团的人,才明白自己已被人拖回使团,转念记得嗒嗒儿虎,一个焦急站起身,见一名武官拖了个盘子进来,一时倒也没看真切,就听得他说:“心挖出来了。”

  当下懵了一懵,大叫一声往跟前扑,给人拽住,就和人厮打开了。

  众人把他按住,而熊熙来则要了娇小跳动的人心,往跟前站一步,仍笑吟吟一团:“你看怎么煎好?我要了这差事,还不是给你留的?”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言闻恍然好似做梦,心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吧,他杀了那么小一个孩子,要自己给烹出来?”

  捏捏自己的皮肉,一阵疼。

  他闷咽了一声,奋睁双目,喊了一声:“你把他杀了?把他杀了?这么小一个孩子,你怎么就下得了手?是的了,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这么把百姓草芥,年老的,年幼的,司牧司宰。你把他当成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这个给杀了,我告诉你讲,有你后悔的。”

  熊熙来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

  千户走上进来盯着阴笑:“上使果不是一般的人,杀了人家儿子,竟执意让儿子的父亲烹煮。”

  熊熙来笑笑,客气说:“彼此,彼此。”

  他挥挥手,赶了人往外走。只等剩下千户和李言闻,那千户已经迫不及待了,上前一步,提了呆傻着的李言闻脖颈,问:“你这郎中,能治好殿下的病么?这可让我等都担了性命的干系。”

  熊熙来则站在一旁,鞠躬说:“多谢千户大人一个糊涂。”

  千户冷笑:“你还是赶快让他煮药吧。”

  熊熙来连忙转身,问李言闻:“王储心疼,脉相外浮,快而无力,查看面表,略显神虚,气也显得短……你看下什么药?”

  李言闻冷哼一声:“死了才好。”

  千户扬身把他一提,手掌高举,被熊熙来拉住,才怏怏地给熊熙来说:“这个不知好歹的。”

  熊熙来说:“千户大人且不要急,在下也略通医术,自是知道,这西子捧心之疾,不易治也。”他一回身,捧了托盘上来让李言闻看,口口声声说:“你还是先看看这玲珑心,可好入药。”李言闻侧目一看,心脏还活着,跳得厉害,登时想捧,却又怕挨,虚捧在那儿好一阵哭。

  千户不耐烦地说:“你们这读书人,话怎么就不能说开?你当我不知道怎的?它哪里是一颗人心?”

  李言闻猛地把手按上了,捧起来,透过血糊糊的外观辨认。

  熊熙来却也不管他,再次谢千户说:“若不是跟过来的是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心有慈悲,这戏哪敢得来?”

  千户哈哈一阵笑,说:“我也是不想剖稚子之心,痛恨那种妖人,更不要说依着他治,风波众多。”

  李言闻认清了,惊喜交加地说:“羊心。”他双手一松,任心落盘,张开两只血手摸向人,乞求说:“孩子呢,孩子呢,让我看上一看。”

  熊熙来摇摇头说:“现在不能给你,你要是一贴药下了不好,我等没奈何,还得以他备用呐。”

  李言闻想来是个交换,咬咬牙,应承说:“好。”

  旋即,他又说:“在浮脉相类的脉象中,又包括洪、虚、散、芤、革、濡等六种脉象,不知是哪一种。”

  熊熙来毕竟不是医生,判断不上来,草率地说:“反正是心病,医呗。”

  李言闻冷笑说:“照你这么说,那就是已经无药可医了,也好,我问你,她脉象到底乱不乱?有没有长时间端坐不敢动,缓慢呼吸?……”问了数次,问得熊熙来脸上冒汗,他却又突然轻描淡写了:“这是阴虚火旺,治宜养阴清热,无大毛病,安神静养即可。”说完,要来纸笔,“唰唰”开了几种草药,要求说:“和了煎,入眠后找个奴仆看着,搬动手脚,看牙关,听呼吸,若是均无问题,次日一觉睡醒,就好好的了,近期养生得当,日后也不会轻易复发。”如此说来,当真可以一剂药治好病。

  熊熙来大喜,牵扯上千户往外走,照方去抓。

  李言闻也往外走,去寻嗒嗒儿虎,却被拦了下来,当即又七上八下的,翻来覆去,最后坐起来,心说:“他套我药方么?”

  一夜东一头西一头地难受,到了天明,杳无消息,外头把门的仍把他严严关着,他别无办法,最后忍不住困,睡着了。

  睡到了午后,使团中有人高声喊唱,顷刻间,人一片躁动,说的是“给让走了”。

  过一会儿,几个人把他拽出来,塞上一辆马车。

  他既没有看到嗒嗒儿虎,也没见着嗒嗒儿虎的乳娘,却也不知道熊熙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封锁自己塞上马车,到底是要干什么,就见使团拔了旄开拔,自己这车走上了前头,之后一波一波。

  无论他作何央求,也无人理睬。

  紧走慢走,就是两三个时辰不停歇,走到了傍晚,熊熙来骑着马追上来了,弃马钻车,见了他就说:“李兄,你把我骗得好苦。”

  李言闻却急切问:“孩子呢?你让我见见,我才信你。”

  熊熙来慢又斯文地说:“你有什么不能信的?东夏王的嫡长子,扔给高显人,岂不是太可惜了?”

  这么一说,确实没事儿。

  李言闻一阵惊喜,旋即又麻木了:听这么一个意思,熊熙来有意拿了孩子要挟东夏王呢。

  他欲盖弥彰地说:“哪里有什么东夏王的嫡长子,那是我的儿子阿虎。”

  熊熙来冷笑:“你不肯说予我,可我把你关起来,不给孩子的乳母见孩子,见你,她终是容易开口的多。”李言闻狡辩说:“当年我给东夏王家族的人看过病,这一次往西走,就是想着去湟西投他,想必内人怕你草芥我孩儿性命,忆得我与东夏王家族中人熟识,冒吓你等一场。”

  熊熙来给了个你继续的神态,淡淡地说:“你不觉得破绽百出吗?”

  他轻轻地问:“你爹哪去了?怎么也不见得你寻找?”

  这问的是麻川甲。

  麻川甲哪去了?在狄阿鸟身边呢。

  李言闻想了一会儿,似默认似不默认:“就这些?”

  熊熙来又说:“那千户都怀疑了,我又怎么不怀疑,你手无缚鸡之力,口口声声说一家是迁来的,家里四岁的孩子怎么有着高显孩童的爱好?可能你会说,这是他与其它的孩子在一起玩,学来的,那我问你,他列数马匹如数家珍是怎么办到的?你一个郎中,家里养了几匹马?”

  他又问:“你与孩子他娘,怎么一点亲热劲都没有?”

  李言闻无言以对。

  熊熙来又问:“孩子翻天入地玩闹,怎么他娘从不打骂?”

  李言闻又无言以对。

  熊熙来笑着说:“这孩子胸前的长命锁是长月城老字号的铺子里给打造的,你要怎么给我解释?”

  李言闻说:“这正说明我们一家……”

  熊熙来打断说:“实话告诉你,那背面刻了生辰八字,难道你又入关,到京城打造?就算你有这种能耐,后面还有‘九命’呢,孩子叫虎,他父母反倒以猫祝愿,只能说明,嗒嗒儿虎不是虎。这四个字是你能起出来的吗?就算你起得出来,孩子描述长月城的景象,是你讲给他的?”

  他总结说:“我当时就怀疑了,多方试探,已经确认无疑,一直以来只故作不知,我救东夏王救不了,掩藏他儿子却无问题,我创造条件给东夏王逃跑,总要握点让他别不承朝廷人情的东西对么?东夏高显之争,一胜一败,东夏在湟西打赢了,那可是朝廷的土地,你说东夏王会不会乖乖还给朝廷?我认出孩子的身份了,时机不到,我会傻到告诉东夏王和东夏王的人,这孩子是东夏王的孩子,在我手里?”

  这话说完,李言闻确定他是真认了个准,不是诈谁唬谁,就说:“那你想怎么办?”

  熊熙来笑笑,说:“我以假杀孩子,换来通行不容易,看高显人也不像言出必行的样子,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他又说:“不管他们是为了留下一名能给王储治病的先生,还是怕我回朝廷,撇开高显与东夏谈湟西归属,他们反悔的可能都很大,追来的可能都很大。就算他们顺利给我放心,过了河,只怕东夏王还等着截我呢,这样吧,我带上些人,和你一大一小先走,与使团分开走,不在一个地方过河,说什么也要把孩子带回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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