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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立长立贤


  

  面对狄阿雪的不以为然,狄阿鸟故作神秘地说:“我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母亲。这批真金白银,在母亲看来,是让我这个小朝廷壮大的希望。我想她也怀疑过,怀疑钱在高显,或许也怀疑过这个钱就在高显的府库,我想这也是高显屡次伤害她,她却还是一心让我去做上门女婿的深层原因。”

  说到这里,他一转脸,脸擦着狄阿雪的嘴唇扭转,却并不在意地说:“你别看现在我建国了,要是再没钱,今年冬季下场暴风雪,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他再一次肯定:“我二叔的黄金白银大部分都在高显的国库里,而粮食,则留在庆德的粮仓里。”

  狄阿雪脸色果然变了,讷讷地说:“阿哥,你说的是真的?!都便宜了外人?”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当今朝廷的大业就是靠这批粮食,当然,也有秦台收刮的粮食,所以,自从皇帝入关,各地无论怎么歉收,军队供应上,也一直不曾缺粮,多奇怪?!至于高显,当年朝廷货币贬值,我们在长月深有感触,高显自己又没发行钱,那么高显的国库中会是什么呢?”

  狄阿雪失声说:“朝廷的钱。”

  狄阿鸟说:“当然并非全部,但一大部分都是。高显当时恐怕很艰难,可是阿雪,高显财政不但不缺钱,而且,完成了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要知道高显和游牧部落还不完全一样,有不用粮饷的兵,也有用粮饷的兵。舅舅却做到了。以我看,战争之前,朝廷货币一贬值,他就慌了,肯定求助于叔叔,贷了一大笔款,而后发动战争之前,他肯定又以没钱打仗为借口,又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钱。这也是在战争中,舅舅想置于二叔死地的最重要一个原因,因为他欠二叔太多的钱,他还不起,二叔不死,高显可能会破产,国家破产,简直就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噩梦,所以,他开始了他的阴谋,最后二叔死了,战争结束,按说这个时候,高显应该山穷水尽,可阿妹知道吧,高显反而盖了一座宫殿。”

  狄阿雪说:“那也不对,高显也该没钱了呀。”

  狄阿鸟微微笑了笑,说:“舅舅又想了个人给他买单,他接二连三诈死,朝廷遣返游牧大军,花的是谁的钱?朝廷的。他诈死,人质死在朝廷,战败的条款又不用履行,还调动了全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心,不说别的,朝廷的条款一条也用不上了,连看一眼他的国库都做不到,因为那个时候,要么重新开战,要么你得用人家国王的死亡免除一些东西,到了最后,舅舅的国力简直雄厚到了极点,可是他的丞相还因为几匹瘦马的死亡叫穷,那真是越富越叫穷,你说他们穷?就是因为悔次婚,他们不经讨价还价,毫不犹豫地送了我三万石的粮草,这才几年,他们那时会穷?”

  狄阿雪感叹说:“舅舅真是这个世上排行第二的奸贼呀。”

  狄阿鸟愕然更正:“第二人,还有第一人?!”

  他顿时明白过来了,这是在说他本人,连忙谦虚地说:“阿妹呀,这第一人绝对不是我,奸诈不是好事,我得坦然说,我奸诈远不及舅舅,他一诈起来,我二叔,当今皇帝,都在他手指缝里跳舞,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算人,不如算天,而我,则已经不奸诈啦,都是在算天呀,要知道,人总要得做点傻事,这时算算上天的那笔帐,说不定,上天反而在某一天会给他一个意外的好事。”

  中间的间隔并不长,等别乞再一次进来,狄阿鸟便走了出去。

  他走出来,看一看别乞选的挺是地方,还搭了台子,立刻走到当中,盘腿坐在坐毡上,双手往腿上一放,闭目养神儿。

  这么一坐好,叮铃铃,喝呀呀就是一攒响动,他不为所动,狄阿雪却浑身一震,赶紧跑了,不大工夫,扯了李言闻闯进来。

  别乞又着急又没法奈何,只好把声乐停了。

  狄阿鸟听到异样,睁开眼睛说:“干什么呀?!”

  狄阿雪折中说:“两个人都给你看病,都给看。”

  李言闻踟蹰了一下儿,尽量笑笑,说:“大王,是呀,这祈祈神拜拜仙,也无可厚非,可是指望它把伤势治好,恐怕五五之数,还是让我给看一下,好么?俗话说,这医巫僧丐,他都是上不得门面的人,你给我较什么劲儿,是不是?哪有跟郎中较劲的?”

  狄阿鸟说:“我给你较什么劲儿?”

  他大喝一声,强调说:“我的病,它非得东夏的人看不可!”话音刚落,哪儿飞了鞋子出来,正正砸他脑门上。他倒是临危不乱,泰山崩与前面不改色,除了眼皮眨眨,再没有别的动静儿,当既再转脸一看,谢小婉叉着腰站那儿呢。只见谢小婉往前一指,大叫一声:“狄阿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言闻是咱们自家的人,不比你招来的什么玩意?”

  她一转身,扯上别乞的僧衣,提一提,问:“你说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毛*洗过没有?这就是你们东夏一绝了?”

  别乞尴尬到家了,一扭头,连声大叫:“大王,大王。”

  狄阿鸟在脑门上揉一揉,轻声说:“小婉,你不清楚,长在中原缨络之门,不解风俗,不识萨满,我不怪你,可这神坛?它是你踏的地方么,天下事,哪两件最重要,祭祀和打仗?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祈求长生天,祈求长生天。”他要求说:“你们这些做萨满的,让天神在上面看着吗?把人给我赶走。”

  谢小婉给说虚了,声音一低,说:“那你也不能不让言闻大哥给你看病呀。”

  狄阿鸟说:“有这你劝我,不如去劝劝他,我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轻来小去,都让上国人给看病么?”

  说完他一摆手,目视狄阿雪,要求说:“还有你,给我下去。”说完,喊了一声:“梁大壮,把人给我赶开。”

  别乞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在想:“不管他在中原多少年,他骨子里还是我们东夏人,这不,都只让我们东夏人给看病。”

  他猛地往地上一跪,双手举向太阳,皱起皱巴的面孔,扯着六音不全的嗓子大叫一声:“长生天哪,看看我们大王的心。”法式又开始了,显得比刚才隆重十倍,没有一个萨满弟子在这个时候,敢行差一步的,这不只是看次病,这还得让大王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们大王,我们东夏就是有着这种传统,在他们的表现下,烈马奔跑了,野性燃烧了,灵魂鼓舞战旗,生命像是黑暗中突然的勃发,一匹老狼站在无人处,让人不知道这是野蛮,是邪恶,还是激情的澎湃。

  花流霜也被惊动了。

  她走过来,儒家出身的家令一溜烟往外跑,他们不允许一个国王和巫人混在一起,去请援兵,去找别的人商量,看看怎么办?她也苦笑连连,扭头一找狄阿雪。狄阿雪和谢小婉口径都很一致,个个小声说:“他说非东夏人他不让给他看,这是想用他自己的身体逼迫李言闻定居东夏。”

  花流霜回思一番,眼看龙蓝采也来了,担心地望来望去,大概是想上去说,你这样,我也这样儿,病我也不看了,于是,一把拉住她,说:“妹子。你别管他,别管他了,他这是想让李言闻留下来。”

  说到这儿,花流霜猛地转过脸问谢小婉:“那小李先生,他能留下吗?你就让他看着一群妻子,一个母亲的真心,留下来,我们东夏,虽然国不大,可我保证让他一世不受冷待,衣食无忧。”

  杨小玲便说:“他就是疯脾气,婆婆,你管他,你把他打下来。”

  花流霜强调说:“这是神坛,能吗?”

  那边已经有人在劝李言闻了。谢小婉只好怏怏地说:“我怎么嫁了这号人?!”她们只好一起望着,望着。

  下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游牧人都疯狂着蜂拥。

  紧接着,渔阳方面上了样儿的官员也突然集合。

  史文清怒不可遏,叉着手指激动:“各位,各位,国王有病,不去看病,他现在……他现在求巫师保佑他,这怎么能行?!我们得把他给劝醒。”

  博小鹿上午被赵过提去集训,正走在王府的路上,走一半碰上他们,眼看他们跟闹蝗灾了一样,群情汹汹,人还分成两派,一边走一边,一边支持,一边反对,上去一问,扭过头,呵呵笑半晌,一看,人又往前跑了,连忙追上去,要求说:“排好队,排好队。”

  他们并成两列,文文武武,穿着一色的衣裳,排着队上门了。

  大人孩子都不曾想到,连忙给他们让开一条道路,不时还能听到狄阿狗大喊:“他们穿的是发的衣裳。”

  他和阿宝,嗒嗒儿虎都在大人的腿下到处跑,去看看他们的阿哥,父亲怎么这么奇怪,干这事儿,却在兴高采烈的热闹中被各自的母亲给收走了。

  黄皎皎看四下太乱,指挥着狄宝的乳母,一溜烟把狄宝塞回去了,阿狗则被杨小玲掳走了,杨小玲是一边走一边说:“你敢学这些,我打断你的狗腿。”

  狄阿青也被人带走了,蜜蜂,就连蜜蜂,也被谢小婉的母亲抱着换地方,老夫人一边走一边说:“这干啥,把孩子吵吵的。”

  只剩一个嗒嗒儿虎。

  李芷把他抱起来,可是哪也没去,就站在花流霜身边,让他往里头看他父亲,一边让他看,一边告诉说:“看看你阿爸,在干嘛?”

  嗒嗒儿虎说:“在看伤……”

  花流霜冷冷地哼哼,告诉说:“看伤?你哪只眼看到你阿爸再看伤?”

  嗒嗒儿虎想一下说:“那他晒太阳,身上湿了。”

  他说的湿是太阳下沁的汗,花流霜都被气笑了。

  李芷轻声跟她说:“娘,这既然是东夏的风俗,您老都不要再苛求了,和二娘一起回去吧。”

  花流霜叹了口气说:“我看着他。”

  她感慨说:“这孩子,打小就没听过话。”说到这儿,用手捏了捏嗒嗒儿虎的脸,说:“哪像我们的嗒嗒儿虎。”

  李芷见她已经不生气了,就告诉说嗒嗒儿虎说:“你阿爸是在祈求长生天的保佑,祈求她保佑我们东夏国,国泰民安,人人安康,祈求风调雨顺,祈求我们家的嗒嗒儿虎快快儿长大。”

  嗒嗒儿虎重复说:“长生天。”

  他好奇地问:“长生天是什么呀?”

  花流霜拿不可思议的眼神往李芷看去,轻轻地说:“长生天就是上苍,是天国的统治者,是芸芸众生的父亲。”

  嗒嗒儿虎问:“也是我阿爸的阿爸吗?”

  花流霜笑笑,嗒嗒儿虎说到父亲的父亲,让她有点伤感。

  李芷趁此机会却又说:“嗒嗒儿虎你记着,你阿爸之所以会祈求长生天,是因为他永远和东夏国连在一体,你也是。”花流霜浑身一震,伸出胳膊去抱嗒嗒儿虎,责怪媳妇说:“你给他说这些干什么?他才多大?”李芷叹了一口气,说:“他不管多大,今生已经是东夏国的王子了。”

  嗒嗒儿虎忽然有了点儿鬼头鬼脑,说:“那,我和我阿爸一起求求。”

  他一心往下溜,突然,花流霜就看到文武大臣趟开一片空地,一起跪下了,上头别乞做法,下头他们一句长一句短狄喊:“大王。”一时没奈何,只好嗒嗒儿虎放下了,就嗒嗒儿虎他打后面上去,小老鼠一样,爬到狄阿鸟身边,眨着两只眼,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别自己的腿,盘盘一坐,只有两只眼睛动。

  花流霜扭头看向李芷,想再说句责怪她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就说:“你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兔崽子,真是的,闹翻天了。”

  翻天也好,入地也罢,很快脱离东夏王看病的事儿。

  狄阿鸟对内外臣民的一视同仁,刻意揉合,使得中原旧部和东夏人平日好像毫无嫌隙,可就是这个已经撮合了缝隙的时候,这一天,就因为这一件小事儿——一件即便是花流霜自己都不觉得是多大的病时,两边的阵营突然间分明了。

  他们先争论大的道义,讲礼仪,谈王化,要不要这种愚昧的仪式治病,再一争,给争到要不要赈济流民。

  一阵捋袖子的吵嘴,花流霜彻底傻上了眼。

  靖康国过来的中原人一个也不要赈,但凡东夏土人,却个个要赈。

  中原的文臣们说:“我们没有粮食,赈了自己就没有吃的了。”他们攻击对方说:“你们是一群粗人,都是二五眼,根本不知道咱们的粮食够不够,快饿死了还能往外掏。”东夏的武将说:“往常朝廷一会给我们这给我们那,到处指挥我们,我们也给他一回,还还人情。再穷的奴隶,有客人上门,没大羊也要把羔子掏了。”而他们则嘲笑反击:“那不还是你们的族人么?难道你们自己有了饭吃,就看着自己的族人饿死?”

  吵到后来,花流霜都“哎呀呀”着咳嗽,摆着手要走,不停跟身边的人说:“这都成啥了,相互谦让?!给你的,非让你收下,不收的,偏偏不要,他们要为了这个打起来,才让人哭笑不得呢。”

  打是没打起来。

  狄阿鸟等看完病,和几个儒家谈谈因地制宜,因人而已,梳理了一番,把人给撵散了。

  场散干净,就连着傍晚了。

  他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到了晚上的家宴。

  这家宴?母亲,兄弟,妻,妾,丫鬟,亲戚,孩子不必说,这博小鹿是养弟,这赵过,就是兄是弟上没有论过,这也是兄弟,这李芷那边,樊全、樊缺都是她的宗室,他们虽不在,樊凤和她嫂嫂,这谢小婉,因为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只好跟着她生活,师妹无处去,也都随来了,更是一大群,而韩英,算半个养子,这城里,还有几个算这样儿的养子呢,长长一大溜,按照谢小婉的话说,那就是:“你看,都排到门外头了。”

  狄阿鸟出来一看,心里却还在幸庆。

  他真正的两个养子——许小虎和狄阿瓜在上学,一群无名有实的养子也都在上学,暂时还没来到身边;牛六斤是自小到大的哈哈珠子,跟亲兄弟一样,离的不远,没来上;博大鹿大概还在路上,没能回来;张铁头在北平原;牙扬古去了中原,想想日后,他们成了亲,有了孩子,妻妻妾妾再一群,到时蜂拥一来,摆摆这家宴,他都怕要摆到城门外去。

  李芷把女眷往后安排,前头腾出来给他们爷们喝酒。

  他还是放弃将来对人坐不下的小愁,较为满意地走过去坐了上首,坐好了,往下头看一看,眼看李思浑和韩英也来了,在下头坐着,连忙叫上了一声,让他们坐自己身边,眼看博小鹿瘪瘪嘴,轻声给他介绍说:“这是你思晴阿嫂的弟弟李思浑,要是你还记得你阿嫂,过来跟他喝一杯。”

  一句话把博小鹿的神给揪了。

  阿狗的母亲、段含章,她们两个哪一个对他都不怎样,唯李思晴一个,上门买点卤肉都不忘他,李思晴出事,他都咧着嘴巴哭,哪能忘了,这就连忙提着酒往上跑,一边跑一边说:“我还不知道。”

  李思浑倒忙着给狄阿鸟敬酒喝。

  狄阿鸟喝了一碗,他又要敬,这边韩英也要敬,赵过拦了不让,一味说:“好了,好了,让他少喝一点儿。”

  狄阿鸟还是破例多喝了些,突然指挥他们寻自己的堂伯狄南非灌。

  眼看狄南非几下就顶不住了,跑走说是要给夫人敬酒去,下二个被敬酒的对象轮到狄阿鸟的堂姑父,再依次花落开、狄哈哈、善小虎,还有狄阿鸟家的一个姑父,下头摇摇上来一个少女。

  狄阿鸟回过来脸来,她已经到跟前了,头上包了个粉巾堕,葱指抓着只碗,下头用手遮住,往下那么一跪,举起杯来说:“大王在上,民女敬您老酒来了。”

  狄阿鸟认了片刻,问了半天,才知道是李思浑半路上捡回来的阮桂英,当即扭头,见李思浑收过酒碗,转了过来,剜了他两眼,嘴里没说,却再明白不过,这是家宴,你把这个娘们弄来干什么?

  李思浑有点儿顶不住,讷讷地说:“她要来,想求您带她去北平原,说她那些乡亲们都在受苦,您带着她去,让她帮帮忙,她也心安。”

  阮桂英用膝盖走了两步,头也不抬,把一碗酒送了过去,顿时使得众人的目光攒聚,李芷都从一侧过来,遥遥站着忘了。

  大家把视线放到眼前的这个少女身上,从上面找到许多用心修饰过的痕迹,饱满的小褂干干净净,蓝绒半身裙,修长的腿裤往下一垂,腿部曲线毕露,粉红的头巾带儿,前一半趴着,后一半辫在头发里;大伙再把视线放在狄阿鸟身上,狄阿鸟探出身子,审视着,下颌微动,似乎正在起意。

  这边都是男人,大提上都已经心领神会,有的暗中叫一声:“好大胆的女子?”有的暗说:“这不是在引诱他么?!”有的却想:“太过分了,他的妻妾都在,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跑他跟前呢。”

  他们继续观察着狄阿鸟,正觉得这酒喝与不喝,表现着他对此女子的用心,陡然发现一样怪事,狄阿鸟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都是很熟悉狄阿鸟的人,心里都在狂笑:“他竟然还有脸红的时候。”

  狄阿鸟伸手了,把手伸去了。

  突然,他一把抓过酒碗,往前猛地一泼,泼了阮桂英一脸,再沉胳膊,把碗砰地敲在案棱子上,敲成了两瓣,从肺腑中低沉地咆哮了一声:“滚。”

  这只是一瞬间。

  阮桂英的视线全是他的袖口,反应不及,感到大山碎在头顶,立刻尖叫一声,往后打了个滚。

  李芷摇头一笑,不禁哂然。

  这个女子的用意,她心里清楚得很。

  按说,这种大胆之举表现出她本人的非同一般,她容貌出众,自信满满,认为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就能让男人意动,却根本不曾了解过她面前的男人。狄阿鸟不是那种视女子如衣物的男人,只重美色,对这个家犹为在意,眼看妻妾们都在,儿女虽然小但都已经有了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最是在意,可这个少女不知道,当众杀了出来,把他一个贤夫慈父的形象毁了个精光,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妻妾都会以为,自己和这个女子已经有了什么关系,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何况他很不喜欢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那是他心底的一根阴刺,会让他想到另外一个人。

  紧跟着,狄阿鸟喊了一声:“把她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李芷以为他会忍住不发作,闻言大吃一惊,立刻上前一步,喊了一声:“慢着。”

  她赶上几步,扶了阮桂英一把,见阮桂英趴在自己的脚边儿,假意责怪:“你这性子。到底怎么着?人家敬你一杯酒,你反倒要把人家打杀,难道你做了大王,就想杀谁就杀谁?”

  狄阿鸟息了口气,扭过头,没有吭声。

  李芷这就挽一下阮桂英,招个丫鬟过来,带了人走,说:“你们就继续喝你们的酒吧,我们走。”

  她们一走,狄阿鸟就再一次把视线放到李思浑身上。他发觉李思浑的手脚都有点儿没地方放,心中不忍,轻声说:“阿浑,这不关你的事儿,不过,你以后再也不要让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往我跟前凑,这什么人呀,为什么敬我酒?啊?我平生最恨三种人,也说给大伙儿知道,第一种,就是肆意乱攀,毫无廉耻;第二种是忘恩负义;第三种,那就是祸国殃民。我问问你,这个女子受你所载,而今有衣有食,为什么不敬你酒,敬我酒?”

  说到这儿,他要求说:“继续代我向长辈们敬酒,让他们以后帮我教导你,照顾你。”

  博小鹿还不等大伙缓过气,自己倒先自若了,揉着头顶的光丘,上跟前,把脸一扭,让狄阿鸟看他的圆盘耳坠子,说:“阿哥,我刚打的,怎么样?好看不好看?”赵过要看看,招他过去,等他一到,将手指伸到圈圈里拉住,扯扯,换两声“唉吆”,看着那张已经嘴歪眼斜的脸说:“好看,你们不看看?”

  狄阿鸟也一下笑了,勾着手指头让去。

  那边狄哈哈也喊。

  博小鹿惶恐地看一看,那哪是看?

  那是要揪揪,一圈揪下来,自己的耳朵就给扯坏掉了,心里一个害怕,连忙摘下来,连连说:“再不戴了,再不戴了,明天寻个婆娘送了。”

  表面上他不戴了,人却一个劲儿嘀咕:“一群野蛮货,他们的耳环哪个也没我的好看,纯金的呢,出去谁不说好看?”

  喝了两碗酒,博小鹿还是为自己的耳环不值。

  狄阿鸟挂一耳朵,恰恰听到了博小鹿贬低大伙野蛮,顺便用这个再一次提头,黑着脸问:“博小鹿说什么呢?”

  博小鹿吓了一跳,连忙说:“外头的人都说我的耳环漂亮。”

  狄阿鸟冷冷哼一声:“别以为我没有听到,你是说我们都是野蛮货。”

  博小鹿一下吐舌头了,都打算低着头过去,让狄阿鸟给揍上几下。狄阿鸟却指了博小鹿,冲众人说:“这小孩儿说我们是野蛮货,我们野蛮吗?”

  众人一阵否认,个个眼睛冲博小鹿瞪去,有心揍他。

  博小鹿连忙把头一低,一手在头顶抓来抓去着挠。

  狄阿鸟微笑着朝他看一眼,顺势提了一个头:“我们野蛮么?那好,咱不能这样大碗灌酒了,一定要在这个没世面的狗崽子面前献一献绝艺怎么样?他说野蛮是吧,咱们先说好,咱们都得来文的,什么诗词曲赋,吹拉弹唱,议论国政,一位好汉轮一回,给他看一看怎么样?”

  众人正叫着好,叫到一半儿,心一下虚了。

  狄阿鸟哈哈大笑,问:“都怕了?”

  他猛地站起来,喝了半碗残酒,吆喝说:“从我开始吧,笔墨纸砚伺候。”

  旁边的卫士一阵慌乱,给他去准备。

  片刻之后,文房四宝抬了过来,宣纸也已经铺开。

  他低头收了几下袖子,径直上前,挥动巨毫一阵甩,众人纷纷离席去看,只见上头栩栩如生地现出一只老虎头,一侧写着四个大字:“百兽之王。”

  众人正在称奇,里头却是有不认得字的。

  狄阿鸟的远房姑父看了一眼,大叫:“好,好,这猫画得好。”

  众人放声笑得喘气。

  狄阿鸟笑着说:“本来是该我伯父了,可是他跑了,那咱可就父债子偿,狄哈哈,你来。”他问:“诸位,诸位,你们都说,让他干什么好?”

  狄哈哈左推右拒,实在不得已,说:“我唱,我唱。”

  他咳嗽、咳嗽,在众人的引逗中唱了一只跑调的歌儿。

  到了狄阿鸟的堂姑父,则拉了一段胡琴,混了过去。

  善小虎担心越到后面,越是技穷,早早爬前头,要求说:“我也唱歌。”

  众人都不愿意,非要他作诗,他一阵挖,实在是做不上来,到处求饶。狄阿鸟便罚他了一樽酒,让他喝得捧着肚皮坐下,嘴里冒水儿。

  转眼间,众人又向赵过起哄了,等着他一起出洋相,赵过却要写字。

  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了满满一篇,却还是政策,为首就是:“欲霸东夏,重在经营湟左。”

  狄阿鸟喜出望外,连声赞道:“好,好。”

  正说着,王本和王合哥俩翩翩来迟,问大伙乐什么呢,众人立刻把目光递了过去,先罚酒,后作诗。

  王合读过书,一板一眼做了首诗。

  王本却在观瞻赵过的墨宝,等众人催他,便小心奕奕狄揭了赵过的手书,递给被人,提笔写了下去:“欲经营辽左,必先按制辽右,不按制辽右,不如走马牧河,绝沃土以走胡尘,饥餐渴饮……”一句话把众人写得愣愣的。

  登时,场面一静。

  这辽右是哪儿,这辽右,那可是高显的根本,这个按制,岂不是……要打仗?

  虽然这高显和东夏之间存在点问题,可众人都从来也不曾想,也不敢想过。

  这一纸书下来,一家人汗涔涔的,个个偷瞄狄阿鸟,却是见狄阿鸟面色黑峻,一言不发,不免为王本捏了一把汗。

  陡然之间,王本大声说:“没错,辽左均沃土,若不能在辽左垦土经营,则我东夏并无根本,难以生养。”

  狄哈哈再一次抬头朝狄阿鸟看去,发现他仅有的一丝表情也收敛了,连忙打个圆场说:“这辽左经营,还须从长计议,起码也得高显王公同意,才能算数。”

  狄阿鸟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王本,说:“这王本?破解阿过来着,阿过刚刚说要经营辽左,看起来蛮有道理,其实呢,王本不是说了吗?要经营辽左,得先按制高显,我们能给高显打仗么?能么?那是亲戚,兄弟之国,是不是?”

  王本愣了一愣。

  狄阿鸟怕他二五眼了,一把把他拉怀里,揽住脖子,一边给他看手指头,一边冲赵过吆喝:“阿过,刚才你可没有蒙混过关呀,这个酒,补上。”这个时候,原本给按了下去,谁也不曾想,陡然冒出了第三个人,有个人在背后说:“王本的意思,明明是赞成阿过的呀。”

  狄阿鸟扭过头去,见博小鹿傻不拉及地在上头瞅,话分明是从他嘴里说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又想议论。

  狄阿鸟一时情急,转身扔他了一巴掌,喝道:“刚才我就想揍你,打个金耳环,到处招摇。”说着,他又踢了一脚。

  众人连忙去拉,去拽。

  博小鹿一下哭了,大声说:“我就打了金耳环,是我自己的钱。”

  狄阿鸟又要冲过去打他。

  席间一阵鸡飞狗跳,一直到花流霜派人让博小鹿去他那儿,放话说,回头再要狄阿鸟好看,让他吃一顿饭连发两次脾气。

  狄阿鸟退回席上,眼看众人沉闷,就借自己气得病发,退席了。

  过不多会儿杨小玲去看他,问问,听他自己说,他有点发烧,连忙让他躺好,烧盆热水,打湿毛巾,给他敷在脑门,自己则坐到一旁问:“你看看你这脾气,一顿饭你发作两次,这博小鹿不说,你不让他打金耳环,那是管他,可是人家一个姑娘感激你,给你碗酒喝,你发什么脾气,人家知道你有病么?我看你都是当大王当的了,没当大王时,那脾气好好的,也不曾见对谁不讲理。”

  狄阿鸟“哼哼”两声,微微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把胳膊圈过去,轻轻抚摸她的屁股,不等被她打掉,就轻声说:“我能不生气么?这边儿正焦头烂额调粮草,那边,偏偏还有人给我阿妈告状。”

  杨小玲叹了一口气,说:“我就告你的状,我怕你变,当年在雕阴,咱们家多穷,可是透着支,也在接济穷朋友。我知道你难,可是北平原那边饿死了好些人,都是一条条人命呀,如果是咱真没吃的,他们死,谁也救不了他们,可要是我们手里有粮却不救呢,这人命不都摊在咱头上了么?你在外打仗,杀人不少,正应趁这个时候,多积点功德,也好消弭杀孽造来的祸端。”

  狄阿鸟有点感动,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杨小玲又说:“你怕是不知道,你出去打仗,狄阿宝和阿狗在老府邸玩,干脆搭座神龛,有时候就跪跟前,要保佑这个,要保佑那个,牙牙说话,让人心里酸酸的,你知道你一出去打仗,我们这些人心里怎么一个牵挂吗?我们多想求神灵保佑的时候,能够有个话头?!”

  狄阿鸟“噢”了一声,说:“宝儿信佛我知道,可他胡乱念叨,还不是黄皎皎家的老娘们给教的?”

  外面开始散场了,他静静地听着,苦笑说:“漫天神佛,满天神佛有什么用?咱们渔阳还有个佛爷呢,青唐大和尚,倒没见他超度谁,要他佛主有用,根本用不着我拿粮食,把他送过去,给快饿死的人念经得了。”

  杨小玲责怪说:“修得妄言,你要是真不信他们,今下午立神坛干嘛?”

  后面传来两声咳嗽。

  杨小玲一听是花流霜,连忙再次把狄阿鸟的手打掉。

  花流霜只当没看见,却是说:“阿鸟,听说他擅长扎答之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点麦成袋,上次打仗,他本来唤金刚来助战,却不料我们家阿鸟是长生天的儿子,金刚掉头走了,他也就受到神佛感召,来投奔了你。你可以试试这个和尚的法力,如果能用,那皆大欢喜,不能用,那就是他在妖言蛊惑百姓,倒时别留着他了,杀了算了。你说呢,媳妇?”

  杨小玲倒是不辨真伪,惊奇道:“还有这番神人?”

  狄阿鸟半点都不信,情知这是母亲怕杨小玲说动自己,让自己名顺眼顺借人头安抚人心的,连忙说:“这长生天,我权信着,我倒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这佛主我不信,谅它也没什么用。”

  花流霜说:“有用没用,要试试才知道,你不想往北边填人吗?你且问问他,北面是生路还是死路。”

  狄阿鸟愕然,他这才知道阿妈不是只说给杨小玲一个人的,还是要自己按她的意思,派出青唐大和尚,让他造谣,让流民在兵丁的护送下,自愿往北走,一路上饿死点老弱病残,活着的再给粮食,划算多了。

  倒是若是他们不服,自己就借青唐和尚的人头,说他妖言惑众,把自己也迷惑了。

  他现在大了,倒越发不敢直接拂逆阿妈的意思,坐起来,轻声说:“阿妈,我试一试。您老也受了一天的括噪,我送您回去。”花流霜说:“送我?谁让你送我,这阿雪,这你二娘,都还没回去呢,离的也不远。”

  她又说:“刚刚你的小舅子过去给我问安,我瞅着能文能武,易于栽培,眼看你马上要在黑山剿匪,不如把他派在博大鹿身边做个参谋,历练历练。”

  狄阿鸟犹豫了一下,说:“还不行,年龄太小,性子鲁莽,有点二五眼,我就怕他性子一上来,冲锋陷阵去,出了事,我给他爹娘没法交代,照我看,还是留在身边儿两年,在我身边,不也是栽培么?”

  花流霜叹气说:“我不想让他留你身边,怕李芷看不得。”

  狄阿鸟反问:“她看不得?”

  杨小玲碰碰狄阿鸟,说:“婆婆,咱娘的意思是说,你太宝贝他了,大夫人觉得他姐姐在你心里比她重……”

  狄阿鸟立刻打断,反问:“你心里呢?”

  杨小玲说:“我?你心里想着她,那是应该的,我能有什么?”她又说:“李芷和我不一样,她是大妻。”

  花流霜说:“李芷不是让他住到三里外?你不是不知道。以后你都是一国之君了,爱谁不爱谁,哪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狄阿鸟连忙分辩说:“阿妈,李芷没什么想法,她让人住外头,有她的考虑,反倒是您老想多了,说句实话吧,就嗒嗒儿虎他娘,我再清楚不过,她一撅屁股,拉几个粪团团,我都知道,反倒是你们都这么说,这么做,思浑那小子知道了误会。”

  花流霜上去在他脑门上印一记,嗔道:“你个王八羔子……说你媳妇什么呢?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就给你实话说了吧,我疼我媳妇,其它的人要是碍着她,我就得让人给挪一挪。”

  狄阿鸟无奈,说:“阿妈,我让他跟在我身边有我的用意,我回头试探、试探李芷的意思好不好?”

  花流霜这才愿意,慈爱地说:“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又只是普通家室,嫡庶不用分,到了你这儿,那就不一样了,就是小玲在这儿,我也把话放她跟前,嫡庶不分,祸起萧墙,将来你老了,后悔也晚了。”

  她又说:“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寿辰,我也四十六了,人说四十六,都看透,你阿爸去得早,这些年又兵荒马乱的,一直也没有过过寿,今年我就把话给你,你要给我操办,这是其一,其二,利用这个机会,你立世子。”

  狄阿鸟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连忙说:“阿妈,我二十岁,嗒嗒儿虎才三岁,这就立世子?您要知道,咱们疆外人,向来是立贤……”

  花流霜反问:“你阿舅家立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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